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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為什麼城市與城市是那麼不同,讓人產生恍若隔世的感覺。蹲在高闊的木板門前,面對滿街的污水大口扒飯的孩子,已變作一幅灰暗色調的寫實主義油畫,具有觀賞價值,完全背棄了當時那陣心上的刺痛。我依然記得一些細節,在尖尖的米飯上,堆著青菜,誘人的碧綠。母親的碗裡是兩隻彎彎的紅辣椒。正像我說過的,那紅和綠作為色彩,確實非常漂亮。然而,那一切都離你非常遙遠,兒子,你的身體正處於美妙而又深奧的人生起點,創造奇跡的起點,在你的身上,靈魂將脫穎而出。所以現在你需要鈣、維生素、蛋白、陽光中的紫外線和我的愛撫。這不是你的選擇,正如同幽暗的木屋裡那未老先衰的母親也無法選擇一樣。

  在他長過七個月的時候,我在他嘴裡發現了第一個白白的小極了的奇跡,伸手進去摸,是硬的。餵飯時,勺子敲上去發出哨哨的響聲。再沒有什麼疑問,這是牙,他長牙了。我希望我的喜悅是能夠和人分享的。然而不可能,我大聲叫嚷的樣子把家裡其他的人都嚇了一跳。他長牙了!!!直到以後無盡的日月,我都是獨自擔當所有有關兒子的悲歡,能夠被分擔的只是勞累,而不是別的。
  那時我們已經有了一個保姆,根據她家鄉的習慣她讓孩子叫她好婆。雖然他還不會叫。是我們替他叫的。
  好婆的手很巧,做的小鞋子精緻可愛,上面繡一對虎頭,長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她還繡蝴蝶,還按我的要求繡了一隻美麗的甲蟲。當她抱兒子到外面曬太陽,人們誇讚我的兒子,更誇讚他身上的小動物們。她確是一位心靈手巧的閒不住的女人,是我們的運氣。又細又長的絲線把我的夜晚一個個連綴起來,我像外人一樣地讚歎,更為真摯。後來她對我說:這樣子誇法真笑死人了。
  夜裡,我夢見過火車,夢見一個面目不清的人,他的臉從未清晰地顯現出來。而且這樣的夢中從來沒有我自己。夜晚,以至白天,清醒的時候,也有夢幻般的感覺出現過。在這樣的時候我什麼也不做,呆呆地發愣,之後突然驚醒。在一個本子上記著他的電話,他也同樣。但有無數條街道與高牆、懸崖與深淵隔絕並衛護著我們。難道能不因此而心懷感激嗎?也許我有過這樣的念頭,記不大清了,一百年以後大家會再來到這世界上。

  我已熟知有關好婆家裡的一切情況。她的老頭脾氣溫和,一心盼望她回去。年輕的時候,她是被村上的人叫做大眼睛媳婦的。造成她離家的是她的兒媳,為了幾根造房用的木頭,那姑娘竟說出各種學不出口的難聽話。有多少人為此自殺了。她則拒絕吃飯,不再講話,面對牆壁躺了兩天。老頭的勸慰使眼淚加倍地流淌。他是不會去講一句的,讓我怎麼能不氣呢,她說著又哭了,走到廁所去拿毛巾,這個愛哭的女人,五十歲了,眼淚仍像少女那樣清純。兒子,她抽嚥著,兒子還不是媳婦的,兩條心,造房的事由他們去弄,我要多攢幾個錢,老了不討她的飯吃。她垂下微微紅腫的眼睛。我問,那老頭呢?管不了他,讓他去做他的好人吧,等他們把飯餵到他的嘴裡。她用毛巾仔細擦了擦臉,然後伸出手去抱我的兒子:瞧著吧,長大了,有錢了,就不是媽媽的了,是不是哇!說著去親那小臉,親了又親問了又問。過了兩天,她請我代她寫信回家,告訴他們寄回去八十元錢,不要亂花,攢著造房用。我實在是知道了各種各樣的事情,磚和瓦的價格,請人幫工的費用,到時需要弄多少菜、抽什麼樣的煙,水泥是很難搞到的。
  我從未和任何人談起過這些。漸漸地,日光燈的兩頭出現了黑斑,用久了的緣故。屋子裡光線昏暗,人的臉即使笑著,也會顯得寂寞,無精打采。好婆一如既往地講敘,添加一些細節,不過,那不是我,是另一個人代替我坐在那裡傾聽。

  這一天就要結束時,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初夏的微風吹進房間,吹著我袒露的肢體,柔和得像絲巾一樣的風。五月末,夜裡已不再關窗子了。星期六,他去朋友家沒有回來,兒子沉實的酣睡的身體躺在另一間屋子裡。此刻,我不再想到他們,我的耳朵已不再搜尋遠方的聲音,不再等待。不等待任何人歸來。我心中漲滿了無限心酸的柔情,這個孤寂靜謐之夜對我的饋贈。它引來了幻想,關於男人的,引來了無法抵禦的對那個男人的渴念。我閉上眼睛,他就是我期待的樣子,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我面前。應該是這樣的。並沒有激動,也沒有疑慮,而是對注定要來臨的事物欣慰而平靜的迎接。我不知道會是這樣,這世界上本無人知道。
  一切都似乎過去了,一切又都還在前面。就在今夜,這屬於他的夜晚,我的身體內部發生了變化。母親如果還活著,出於對我的愛,她會阻止嗎?但這不是我的決定,我只決定了,由命運來安排。
  一點半鐘,他並未感到困乏,是另外的原因迫使他提出不再玩了。時針出乎意料地飛轉到他心中的極限,這感覺對他並不陌生。大夥兒正在興頭上,他卻焦躁起來。當他終於把撲克牌扔到桌上,毅然站起身與夥伴們分手,他發現,外面,夜是那麼溫和涼爽,令人舒暢。

  他們又見面了。電話是她打的。事實上她只是問了「你好」「你忙嗎」一類無意義的、甚至是虛偽的話。而時間與地點,那秘密而又真實的內容是由他、他的聲音傳出來的,傳達給這個世界。她慶幸自己的決定,因為她聽出了他的歡悅發自內心,在一瞬間忘卻了一切。

  新華書店還沒有關門,他們去買了英語書,按照他的提議,課本是《基礎英語》。像少女,像那些刻意修飾焦急等待後的情人,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心跳,並一直不由自主地笑著。她說:等我兒子長大了,我就能教他了。他注視著她,點了點頭。他忽然想到,這一切,除非根本不存在,否則就已經決定了。這念頭使他心驚。他對她說了一句話,甚至沒有期望她能聽懂,「可憐的人,是無法自主的人。」可她聽懂了,只是她不能讓他看出這一點。

  英語課遲遲沒有開始。最後他們不得不承認放棄。難道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學習一種語言和文字嗎?分手之後,她便使勁奔跑……,試圖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可是辦不到。有時,她從窗口看見兒子和好婆的臉,有時他們乾脆在樓前的空地等她。好婆坐在小板凳上,兒子坐在童車裡,後來又在樹下蹣跚地摸來摸去。這時已經到了炎熱的夏季。但是她卻沒有感覺到暑熱。她現在有了秘密,每天她都呼吸著這秘密。它來自幽深的隧洞的那一頭,一個無比明亮的洞口。

  夜裡,不知是什麼聲音將我驚醒,可能是夢裡的聲音。黑暗中起伏著睡得很沉的鼾聲。不用開燈,我就能辨別出那張離得很近的臉,從來沒有夢的跡象。睡眠完美地遮蓋住年輕困乏的身軀。在他和我之間,一條潛流無聲地漲上來,拉開了相隔的距離,我無助地躑躅岸邊。

  我們沿著街道的陰影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常常由一個話題開始,談出各種內容。他告訴我他是一個人生活,還沒有結婚。我想沒有必要問為什麼,可還是問了,用了另外的方式,「難道你的路從來沒有和另一個人交叉過?」他很欣賞這句話,他說這太形象了,他以前的經歷正像是一些交叉點,他在某一點上作了停留,在其它的點上匆匆而過。我用目光源了他一眼,他正側著頭朝我看,我笑了,我們相視而笑。我問,「你停留了多久,難道最終不能同行?」他說是的,不能,經過了很大的努力,他失敗了。當然,這一定是一種很體面的說法,我說。他放慢了腳步,我回過頭問他怎麼了,他的臉色像挨了一拳,同時在思索是被什麼擊中的。我們沉默地走了幾步,他忽然大聲地說:對,你說得很對,那一切是非常漫長,非常崎嶇,最終是非常痛苦甚至醜惡的。我說,我知道。他開始給我講他從小的一位女同學,他們之間情感的歷程。他並未隱瞞他們之間的肉體關係,也未隱瞞他們幾乎要結婚的事實。但是他退縮了,堅持住了。在嘗盡了一切滋味之後,他無法說服自己把一生都交出去。不,她並不是一個庸俗的女人,他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去評價她。因為他覺得沒有能力。至於他,為什麼不能和她同行,也許他慢慢可以說清,也許永遠也說不清。
  為什麼一定要說呢,世上的有些事語言是無能為力的,我自己就時常感到語言的匱乏。他聽了沒有說話,用深長的停頓讓我感受到了他的感激。後來,又有過兩三個人,形式各有不同,但都離他很遠,完全沒有觸及到他的世界。分手與相識一樣地表面化,輕而易舉。
  暮色順著一條條街道從東方飄流而下。
  我們還談到過婚姻,他說,婚姻作為一種形式,在我們的社會裡受到特殊的保護。人們崇尚婚姻的形式,也許恰恰說明婚姻本身往往缺乏內容。不依靠一種固有的形式可能就要難以維持了。
  對這種說法我表示贊同。我對他說,天底下,最融洽的一對,大約就是理解與被理解。可是沒有人能為此定一個準則,一切只能由自己判斷、決定。誰也不會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這情景不是很可悲,也很可怕嗎?
  我們互相望著,然後又一同朝前走去。太陽正在城市的盡頭下沉,黃銅般的餘輝使四周的景物顯出一種和諧的魅力。行人,他們的話語、腳步聲越來越嘈雜,玩耍的時光開始了。

  應該說說夏天夜晚的廣場,人們來到這兒聚會。天空在這裡突然擴展開來,空氣像微風那樣流動著。情侶、家庭的成員和遊人徜徉在晶瑩的夜光之中。在一天,離開了街道,狹窄擁擠的河床,他們突然間面對大海。多麼誘人的夜,最好能無聲無息地消溶在其間,不再回復原狀。身邊有人依偎著走路,像兩棵青草那樣,輕輕搖動著它們的影子。這使人感到無可名狀的欣慰和繼之而來的興奮。他們心裡明白,這裡是盡頭,無法再順其自然地走下去。也無法永遠背對大地,凝望海洋。

  第一封信是在三天後收到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大團的烏雲在頭頂上迅疾地奔跑、翻滾,使地面傾斜,人產生一種失去重心的錯覺。也許那是我內心的情緒所致,但印象是強烈的。
  他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感到焦躁、不安,週身發熱,為什麼突然空氣稀薄,胸口問得發痛。環境變得虛幻了,人們說話的聲音常常像隔著遙遠的距離。他的恍惚已使外人有所覺察,可他卻無力改變自己。他之所以還能像往常一樣地吃飯、睡覺、走路,是因為有一件事在等待他,或者是他在等待著。究竟等待什麼呢?
  信紙在手中,在捲過街頭的陣風中上下飛舞,發出嘩嘩的巨響。我徒然睜大雙眼,我再也看不見什麼。人生的一切目的都隱去了,消亡了,一個人三十幾年的生命也被奪去,成了一具軀殼。這是可怕的,萬分可怕的。他說他聽見了一種呼喚,無比美妙無比誘人,這時他已一無所有,兩手空空地站在懸崖邊上。那聲音就在腳下,充滿了白霧的深谷……。
  不!放了我!我多想回過頭去,往回走呵,可是不能,不能了。

  一天接著一天,汽車在擁擠的馬路上向前蠕動。停下來的時間比開動的時間更長。騎自行車的人像河漢裡的魚那樣,從夾縫間靈活地溜過去,一條緊接著一條,有時一下就有十幾條擠在一起,然後,慢慢地重新流動。在車窗下面,那些黑糊糊的頭頂。
  我和媽媽坐在三輪車裡,低矮的街道沒有今天這麼多的樓房。清靜中,能聽見車□轆轉動時悅耳的沙沙聲。更早的年代,這裡只有土路,向西望去是鄉間一片片叢生的茅草。媽媽告訴我,她和外婆經過這些地方時,就是那樣。人們大半靠腿腳走路,走不了太遠,尤其到了黑天,幾乎就不出門了。看望娘家的親戚就是女人唯一的社交活動。冬天,坐在火爐邊,聽黃風漫天地吼叫,和孩子們唧唧咕咕地講些瑣事,那是外婆最感滿足的時光。她老了以後,那樣的日子再也沒有重來。媽媽離開了她,徹底地背棄了她,作為一種反抗,她出嫁了。而且到了那個時候,雖然有了汽車、火車,人們卻普遍地分離了,很少團聚,互相間的依賴也減少了。
  周圍擠滿了陌生的身體,貼近的面孔鼻息可聞。早上和晚上要和多少人摩肩接踵地相遇呢。這狀況是外婆所無法想像的,她會感到頭昏、噁心。而我,我討厭夏天,討厭在汽車上人和人皮膚的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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