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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他哭了,在他對面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張臉是他熟悉的,可這並不能使他放心。他已經哭了好一會兒,他感到自己被推了一下,去,到外邊去吧,去找你媽媽吧!他向門口走去。門打不開,他就面對著門哭。於是有一隻手為他打開了門。外面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一片黑暗,他就面對著黑暗哭。

  那年冬天,我們還有一個去處,就是飯館。他把所有的錢都扔在那兒了。別人花錢只買到吃的,而我們還買到了10℃以上的溫度,所以覺得很值。那時候,不過是幾年前,飯館裡擁擠骯髒,坐四個人的桌子一般要坐六個人,有的時候八個。盤子摞在盤子上邊,總是給人以杯盤狼藉的印象。
  但,這些根本不值一提,我們佔著桌子的一角,已足夠了。誰也不會妨礙我們。假如他想的話,需要打破極厚的堡壘,隱形堡壘,那是不可能的。他總要買酒,我也能喝一點。酒有時能把我們帶回一年前的火車上。我們互相無憂無慮地沉思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心中憧憬著夢裡邊的或是來世的愛情生活。更多的時候,效果卻完全相反。隨著酒精的進入體內,迷戀在加深,惶恐在加深,以及絕望,都成為一種無法排斥的東西,和體內的某種物質融合了。
  我的手放在口袋裡,他對我說,把手拿出來。我按他說的做了。他伸出一隻手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攥。用力。我看著兩隻手一點點地變白,青筋暴突,骨頭就要碎裂。疼極了。我們終於躍出了懸崖,向下飛落。一切的痛苦都已經躍出了極限。……當身體落地時,沒有水花,也沒有聲響,水面展開凝重的漣漪。
  血液重新流向指尖。
  我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面面相覷。汗水使後背和額頭感到冰涼。忽然他問:你在想什麼?我想了想,告訴他,我想起我的媽媽。
  他看上去略感詫異,並且有一點失望。但與此同時,新的慾望已經形成。他向後靠在椅背上,為了更專注地看著我,什麼也沒有說,只用眼神和姿態表示他在企望我的講敘。

  現在我看到媽媽是沒有晚年的。她的生命很早就走到了盡頭,然後就一直停頓在那兒。本來她可以有那種真正的晚年,像外婆一樣,或遠或近地關注著兒孫們變化的容貌和身材,想著家族的血液在某處流動,就安心地入睡了。但是在媽媽的容貌還是光彩照人的時刻,她就已經老了,不可救藥地衰老了。所以她沒能堅持到那樣的日子。
  媽媽年輕時是非常美麗的。據說曾經有人為她而自殺。她的眼睛像湖水那樣寧靜。不是陽光照射下的湖水,而是晨曦中的湖。我模糊地記得外婆說過,媽媽太倔了,死也不肯說話,可誰又想到會鬧出人命來。作孽呀!真是作孽。她坐在走廊的破籐椅上,手插在棉袖管裡。當她看見媽媽從廚房走出來,就不再出聲了。她的話並不是講給坐在小板凳上的外孫女聽的,她只是在跟自己說話。目光混濁,嘴唇一直蠕動著。媽媽是不是在那時就死去的呢?這神秘的死亡只屬於她自己。
  在我記事以後,爸爸就睡在外屋的那張棕床上。櫃子上有一幀他和媽媽的合影。他帶著金絲眼鏡,身上西裝筆挺,頭髮被水銀燈照得閃閃發亮。那麼文雅的笑,是一個我完全無法認識也無法想像的男人。我看著照片時問過:這是你嗎?他說,是呀。我說,真的嗎?他笑了,走過來抱住我的頭使勁地親我,把唾沫沾在我的臉上。我用力擦掉。他便更加大聲地笑起來。當我回到我們的屋子,媽媽把一塊毛巾送到我手上。溫熱的毛巾擦過後,臉上感到異常的光滑、舒服。
  大屋的飯桌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媽媽看著我吃,而他看著我,也看媽媽。他愛說的話是,還記得嗎,這個菜咱們在什麼什麼地方吃過。他說的地方我從未聽說過。如果媽媽不記得了,他就繼續提醒她,當時的環境是什麼樣的,還有什麼人在場。媽媽點點頭,只對著我問:好不好吃?我說好吃。然後我又問爸爸,「好吃嗎?」他就說,好,當然好,好極了。同時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或頭髮。媽媽的臉上有那種微笑。這是她最經常的表情,如同一幅畫像。後來,我長大些的時候,就很少再聽他說這些話了。我想起來了,飯桌上常常是我在說話,他們都附和著我,圍繞我,似乎只有我的事才值得一談。媽媽當過護士,生我以後就不再當了。她成了我一個人的護士。正是為了我,為我能吃好穿暖,為了聽我叫媽媽,她才活著。她從不在意我是誰的後代,但她終究希望我能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有母親,也有父親。這樣的奢望毀了她。後來我想,爸爸是愛她的,曾經很愛她,可他終於感到不能愛一個石化了的女人。對於他,媽媽是一塊石頭。沒有爭吵,沒有抱怨,沒有對他的呼喚。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孩子父親的身份,她在心裡甚至排斥他對我的愛。在東北農村的曠野,使我最感沉重的不是苦,不是勞累,而是我不在,他們將怎樣一起吃飯呢?那是一幅十分可怕的畫面。雖然我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但它確實存在,使我很難擺脫。
  我說過,爸爸後來不再說什麼以引起媽媽的興趣了。他仍然愛我。有時候他很長時間不回家,我只知道他出差去了。每次回來他都顯得格外溫柔、親切,送給我禮物。凡是他給我的東西,媽媽都在事後把它們鎖在一個小櫃裡。那時她的身體漸漸地衰弱,全身的關節都疼,尤其是手臂。爸爸給她買了一個紅外線的治療燈,開始她不用,是我勸說她用的。我已經十三歲了,懂得了許多事情,看清了許多事情的外表。我開始懷疑母親是不幸的,懷疑父親是罪人,因為他不愛母親,她被父親從心中拋棄了。每天父親回到家,我都要問他到哪裡去了,和什麼人在一起。我變得機警、尖刻,不再是可愛的小女兒。父親憂傷地垂下眼睛。在家中他總是看書,看書。都不說話,沒有人說話,就像黎明前寂靜的時分。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媽媽對父親說,你應該親親她,她是你的女兒。父親沉默了很久,才說:「對,我只有這一個親人。」可憐的爸爸。我跑進屋子,親了他。他的眼睛又大又亮,閃著淚光,像過去那樣使勁地回吻了我。媽媽走進裡屋去了。
  那樣的日子沒能維持多久,風暴來臨了。那風暴中斷了極度鬱悶,把我們拋進更深更暗的大深淵。

  焦運慈,是爸爸所在學校的校長。五十歲或者更老一些。我見到她時,她是一位令人崇拜的人物。灰色的洗得發白的軍上衣,兩排整齊的紐扣,齊耳的短髮。她身上沒有一絲塵土,很難相信她來自黃河邊的黃土高原。所有的人都向她敬禮,我也學他們的樣子。她笑著問爸爸我多大了,還說要好好學習,你是祖國的未來,當然,也是你父母的未來。我望著她,想像她帶著軍帽,風沙吹打她白皙的臉龐,血染的破碎的旗幟作為背景,襯托著她臉上浮現出的勝利的女神般的微笑。
  焦運慈在一九六六的夏季被剪去了頭髮,青白的頭皮上滲出血珠,之後結成褐色的硬癡。誰也不認識她,不再認識她。人們的眼裡只有惡魔的形象。她從校園的一條小路走過,身上的紙牌在地上拖曳著,報紙從臉上垂掛下來。她走向一間又黑又臭的小屋,那原是堆放垃圾的。她走向學校的廣場,跪在高台上,身體萎縮成一堆破爛。她不會出聲,耳朵裡一片轟鳴,清脆的少年的聲音和皮帶在空中的呼嘯混淆了。有人看見她流淚。清水一樣的淚珠滾過灰暗的臉頰時變得污穢。那是鱷魚的眼淚。沒有一張臉是她曾經見過的。在她愛護之下的人都從人群中消失。她的兒女也無影無蹤。焦運慈是階級異己分子,是資產階級的小姐。真相被顛倒,再顛倒過來。這件事一夜之間就解決了,永遠地解決了。她坐在昏黑的沒有窗子的屋中,看著門縫下透進的一線光亮,看著內心深處熄滅了的灰燼,看著往日的人們。
  有一天她從教學樓的平台上跳下來。六層樓,平台是第七層。手裡握著一本紅色的書。多麼卑鄙的褻瀆。
  有關焦校長的一切都不是在飯桌上洩露的。那是一些隻言片語,是擠壓著四壁的陰沉的氣氛。風暴仍在繼續。窗外是紅色的街道,望不見盡頭。高音喇叭不分晝夜地在城市上空震盪。在所有的公園裡,向日葵盛開。兩年之後,我離開了這地方,登上火車。但是我不知道這就永遠地和母親告別了。

  她是在家中死去的。她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爐子裡的煤塊燃盡了,屋裡異常冰冷。我不能原諒,不能原諒一切。大床空了,兩個曾經在上面睡覺的人都死了。是的,我就是這樣感覺的。我隨著母親死去,一分鐘一分鐘地徹底地體味著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死亡。
  我比父親先回到家,他從更遠的南方干校趕回來。我忽然發覺他是外人。沒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母親是為我而死的,只為我一個。我是她的生命與人世的唯一紐帶。那麼多的不幸、創傷、磨難在和她撕扯,在另一頭與她搏鬥,她抓不住,她的力氣越來越小,她鬆手了。當沙漠一天比一天擴展,唯一的泉眼對於她一時比一時更珍貴的時候,她是不是已經在恐懼,懼怕泉水乾枯呢?她因乾渴而死,因烈日把沙漠灼烤得一片蒼白而死。

  媽媽死後,父親陪著我過了一個月。他一直企圖撫慰我,企望能代替我。他的痛苦比我更深重。他眼看著自己的女兒一點點脫離了他,並且他還看到了更為可怕的結局。
  我們從來不談媽媽,不談我們各自的痛苦。我們幾乎不談什麼話。直到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要走了,必須回到南方干校去,限期已到。
  他像個幽靈,坐在大屋的角落裡,兩隻眼睛閃閃發亮,那是企求憐憫的目光。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但很快我就懂了。他說,他不能放心我一個人。我說沒什麼。他讓我聽他講下去,他似乎在發抖,像動物那樣不自知地發抖。
  你有一個哥哥。他是在我和你媽媽認識之前出生的。後來我離開了他們,和你母親結婚了。因為我非常愛她。這一切都沒有跟你講過,你媽媽堅決不允許告訴你。可現在我想你應該知道。你不是一個人,我走了有人會照顧你。你的那個哥哥比你大六歲。他有母親,他在這裡上學。你聽見了嗎?你怎麼,你於嗎不說話?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從小,你不要難過,我會回來的,和你在一起,孩子。
  從那以後,我又見過他幾次。開始是他來看我,他從干校回來,一個人住在學校的宿舍裡。他的兒子常去看他。最後一次是他知道我結婚了,從外地趕來。那時他已經不住在這個城市了。他回到了他的前妻那裡。我問他:當初如果我同意她照顧我,她就可以到這兒來了,是嗎?他苦笑了笑,不,你要是見到她就不會這麼說了。他交給我一對枕頭套,是那女人繡的,以前不帶花鏡的時候,她會繡得更好,他說。
  那是一對五彩的鴛鴦,各種難以想像可以搭配的彩色絲線,使這對鳥兒格外地富麗堂皇。我收下了它們,因為我想到路途的遙遠,而那樣的長途旅行對父親來說是很勞累的。我什麼話都沒再說。只是收下了枕套。我不能原諒,無法忘卻,那冰冷的屋子裡獨自僵硬了的母親。
  他告訴我,現在他放心了,因為他看見了我的丈夫是個好人。

  我哭了。他坐在我的對面,我的愛人。可是我幾乎沒能認出他來。在強烈的無法描述的思念、悔恨與迷惘之中,我竟然認不出他了。是的,我所經歷的,我所擁有的這個陌生的男人,媽媽沒有。她什麼也沒有。她對面的椅子從來是空的,沒有人坐在那兒。現在這張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看著我流淚,然後他也哭了。

  我仍然在我的家裡,這是一個使我備受折磨的地方。兒子在我眼前歡樂地嬉戲,把鞋扔到尿盆裡邊。好婆打了他的屁股。那樣可愛的屁股。過一會兒,他不哭了,嘴裡念著: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我跟著他唱,不開不開我不開,媽媽沒回來,誰來也不開。他看著我笑起來。那是怎樣的笑呵!在他的眼中我是清白的,至親至愛的,通體光華。而那沉湎於一個男人愛撫的女人,相愛而一步步走向絕望的女人被擊中了。屍體扔出窗外。
  她沒有死,還在掙扎,她總是一遍遍地親吻她的兒子,把濕漉漉的唾液沾在他的臉上。把自己的身體躲藏在兒子的手掌中。在這裡,沒人懲罰她,沒有人罵她,輕視她,她因此而更加衰弱。她需要保護。救救我,保護你的媽媽。

  她聽見有人敲門,一個聲音說出她的名字,十分陌生的聲音。她正在喂兒子吃飯,好婆走進來說,有人找你。
  在外屋,她看見一位老太太。她當然認識她。此刻,在那張清懼的臉上,敵意依然是顯而易見的。她叫了一聲好婆,說,把面熱一下吧,有點涼了,說著把碗遞了過去。老太太注視著她,好婆注視著她們兩個。她又說了一句:熱熱再餵他吃。好婆走了出去。
  找我有什麼事嗎?她問。老太太沒有回答,昂然地挺直身子,正視前方,等待著一種屈從。但是希望落空了。她們就這樣互相看著,然後,還是老太太略帶嘲諷地笑了。她的笑讓人明白地感到她的使命的正義,對發生在對手身上的事情是心中有數的。她忽然也想笑,因為覺得可笑,可是沒笑出來。
  她聽著她開始說話。我的兒子有很多毛病,我是最瞭解他的。他好衝動,脾氣古怪,小時候還被人叫作小瘋子,他太聰明了,能力過人,他的外文和才學是人人稱頌的,他是我的五個孩子裡最有出息的一個。談起她的兒子,她的臉顯得豐滿些,不再那樣尖刻了,這並非她的願望,她只是習慣於跟人們這樣傾吐,帶有強制性。而面前的這個女人只有聽她說,沒有別的權利。她的家庭歷來是很和睦的,唯一的缺點是我們過於寵愛他了。但是這種寵愛絕不是沒有邊兒的,絕不是一切他說了算,如果他不想再在這個家呆下去,是的,如果他想,他可以走。離開我們,離開生他養他把他看得比眼珠還要寶貴的父母。這都是為了什麼?是因為你!淚水在眼眶裡顫動,但她不許它們流出來,不能在這個壞女人面前流淚,她不是來企求的。
  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有家,有丈夫,有兒子。你的丈夫在嗎?你的兒子在哪兒,讓我看看。她費力地站起身,沒有人攙扶她。也不該有,這兒只有她的敵人。她聽見她回答:不,沒這個必要。
  那好,她索性向前走了兩步,你為什麼不為你兒子想想,你在幹什麼你知道嗎,你這個當媽的。後果你自己都想不到。他不會願意和你的兒子一起過,他不是他的父親,他應該有自己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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