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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外婆悄悄地走了進來,她老了,但是仍穿著拖地的羅裙。她目光困惑地注視著這個長大了的女孩兒。因為她是她的骨肉,所以她嚶嚶地哭了。

  你不用再說了,我根本不想跟你說話。你來這兒幹什麼?回你的家去吧,找你的兒子去吧,見你的鬼去吧。我聲音很低,因為不願意讓別人聽見。她忽然明白了我在說什麼,她懂了,她精心的準備已付之東流。這時她大聲地喊道:是你把我的兒子拐跑的,是你!不知羞恥,這麼年輕,你把兒子給我找回來。
  立刻,我明白了,是他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不再回家,住到辦公室去了。這真是太好啦。胸中湧動著一種奇異的亢奮。在這一刻,他說得對,我的痛苦得到了補償。他就是這麼說的,不能只讓你一個人痛苦。
  我不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這是我第一次體味到天塌了也無所謂,這潛在的覺醒了的天賦。她說,她是不會善罷干休的,說的時候白髮蓬蓬,語無倫次。
  隨便,隨你的便。我告訴她。

  他回家來了。暫時還沒有人洩露這裡發生的事情。有時他會突然轉向她,問,幹什麼!她被嚇了一跳,站在那兒,看著他。
  他嫌惡地扭過頭去,他想,混蛋,要是能狠狠地揍她一頓就好了,這個只顧自己的小女人。他的動作因沉重的痛苦而變得遲鈍。他沒有碰她,他不能這樣做。當他的頭腦裡一團混亂的時候,他起碼有一點是清楚的,讓她去,只有如此,否則她會抱悔終生。而這樣,她將不會有好的結果。那個無恥的男人。他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他,可以把他接扁。怒火常常猛衝頭頂,他咬緊牙關。在人生的無數界限之中,不知是哪一條在起作用。現在他可以無所顧忌地出去,到任何地方去,可是他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地感到自己是在籠子裡面。他東衝西撞,精疲力竭,他為不能去傷害任何人而苦悶欲絕。
  他希望他能哭。一點點淚水的涓流就能夠讓他感到輕鬆。可是他不會。風暴中央的寧靜窒息著一切。

  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他們都看見我,但是都不認識我。他們更不會想到,當他們下班離去之後,這個擠滿辦公桌的屋子是我和他的棲身之地。他對他們說,家裡來了親戚,住不下,就借了一副鋪板、兩條長凳搭起來,成了一張床。在漆黑的死寂的大樓裡,在紙張與書籍的夾縫之中,有這樣一張床。它是屈辱與極樂的象徵。
  我從未在那地方過夜。只有一次呆到午夜過後。他懇求我留下,說不會被人發現的。剛說完他就咬牙切齒地詛咒,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偷偷摸摸的!他的拳頭捶在牆壁上,整幢大樓都發出回聲。我讓他不要再說了,讓他忘掉這一切,這是最簡單易行的辦法,他應當也可以做一個堂正的人。他把我的頭摟在他的胸上,讓我聽他的心跳,告訴我,等到有一天,我這樣做的時候,再也聽不見什麼聲音了,他就會忘記了。黑暗中,我湊上去親吻他的臉。他吸吮了我的淚水,輕聲說,啊,真鹹啊。
  我的眼淚也是鹹的。
  他撫摸我,使我平靜下來,心中的塊壘開始一點點溶化。頭昏眩了,骨頭鬆散開來,在體內飄浮。上天的永生之手以無限的柔情掀動著兩個人的身軀。
  他們呻吟著,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從不可救藥的罪孽的深淵底部,向上吹拂著濕熱的風,托起他們飄搖而上,上升到那忘卻一切的合為一體的極樂境地之中去。在那兒,她看到,在一間幽暗的房間裡,雪白寬闊而又柔軟的大床上面,他們沉睡著,寧靜的早晨平安地降臨人世。

  兩歲零四個月。就是這個孩子。這孩子的媽媽在外邊干了醜事。每天晚上她都不回家,和一個沒結婚的年輕男人混在一起。那小伙子的母親找上門來了,和她大吵大鬧。老太太凶極了。人倒長得清清爽爽,一頭白髮光光滑滑的,是個有派頭的人。有一天,我發現鄰居們看見我的時候,臉色十分不自然。她們躲閃著我正面的目光,但是卻又緊緊地盯住我的後背或者側影。這就是她們。
  我不在乎。好婆看著我時也和她們一樣。我知道她正是所有消息的傳播者。這沒什麼,我絕不在乎。可是我痛恨她們,她們議論時投向我兒子的目光,令我切齒痛恨。
  走在路上,我想起了那個自殺了的青年。不,我並不知道他是否年輕,他愛過我的媽媽,他一定是英俊的。
  他知道她也愛他。他想著她坐在自己的臥房裡,她的母親就坐在門外。黑色的棉袍蓋住了她的小腳,她安穩地坐在那兒,看守著自己的女兒。而那女兒從窗。向外望著靜止不動的天空,直到夕陽血紅的陰影投在她蒼白的臉上。那時她還不懂得生兒育女,她顫抖地接受了他的親吻。他的眼淚使她心碎。
  他的死讓她大病了一場。但她什麼都不肯說,她覺得沒有一個人可以談話。也許那時她仇恨她的母親,以及所有的人,可人們一無所知。沒有人能夠議論她。她的母親為此感到自豪。直到臨去世的時候,回想起那段憂慮的日子,以及後來的結果,她為維護女兒的聲譽所做的一切,她仍欣慰地笑了。她的笑在那張佈滿皺紋的乾癟的臉上已經讓人難以分辨。

  我還記得,當我要出門的時候,我的兒子走過來站在我面前,仰起頭,問:你上哪兒,媽媽?好婆把他抱了起來,說:對,快問問媽媽,到哪兒去呀,什麼時候回來呀?回不回家吃飯呀?
  他就重複好婆的話,一字不拉,像說一首兒歌。他的聲音漸漸遠去了。他的小手在我之後揮舞著,向謊言告別。我欺騙了他。我把一切隱瞞起來。那時,這樣做很容易。但是從那時起,我就必須為維持我的謊言而生存了。我忘不了那個滋味,我感到我離開了他,這種分離比肉體的分離更難受。他永遠也不能真的看見自己的媽媽,他看見的是被謊言毀壞了的母親,她也向他微笑,惦念他的一切,但同時她又在背叛他,把笑臉真誠地朝向另一個人。這些都是那段磨難的日子裡發生著的事情。

  有一天,上班時,我被叫進一間從未邁進過的屋子。深綠色的大鐵櫃排滿四壁,裡面的卷宗是神秘的,是不為個人所知的個人的歷史。一個人坐在辦公桌的另一邊,桌面上光潔如鏡,玻璃板倒映出他難以捉摸的面容。平時人們很少聽到他說話,現在他用的是一種近乎生硬的和善的語氣。他問:你最近的生活中遇到什麼問題嗎?我立刻明白了,其實這是在我還沒有邁進這屋子之前就預料到的。他瞭解了我的罪行。我不回答他的問題,等待他說下去。他果然侃侃而談。在談話中不斷尋找所需要的詞彙,給他增加了一層溫和感。他講到社會的秩序,講婚姻帶給人的責任,講道德,西方世界的腐化和賣淫現象,講輿論的重要,如何檢點自己的行為以及處理家庭問題的辦法……不過,我已經很清楚了,那位不肯甘休的母親來過這地方。當我確定了這一事實時,我就不再聽得見他說些什麼了。我急切地盼望著天黑,心中設想著當夜的計劃,渴望報復的心理使我超然於一切可怕的事物。

  他看著她的臉,看著黑暗。她說,不,我要打開燈,讓我們在光亮裡幹這事兒吧。燈光讓他們感到驚異迷惑。肌膚所輻射出的能量使他們眩暈,如昏死一般。這是最後的一夜。明天他將不能留在這裡。這兒的人終於也知道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騙局同時被戳穿。而他的行為是近乎犯罪的。這一點恰恰被他的母親忽略了。
  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空氣漸漸變得稀薄。火焰從軀體中燒了起來,向四周瀰漫。在一片火海中,在痛苦與無畏的交媾中,兩個肉體合併成了一個新的無人認知的生命。她叫著:不,為什麼要生下你,這太可怕了。他喊她住口,他說,如果死能解決問題,那就去死。
  在被死亡攫住的這一刻,並不是恐懼,而是感到快樂。他們是為快樂而死的。但是,他們又向生命讓步了,重新親吻乾裂的嘴唇,望著彼此的淚眼。

  他們不再說話了。母親在窗外望著他們。她的頭疲憊地枕在他的肩上。她想,母親是恨外婆的。穿著深色棉袍守在門口的那個老式婦女她死了,她早就在她女兒的心裡毀滅了。八年裡,母親吞下多少片可待因。她目光迷離,昏昏欲睡,一點點地艱難地聚集著仇恨。
  他也會的,他也會同樣恨的。

  她翻身抱住他的頭,直到他因窒息,拚命地掰開她的手臂。

  人們常說的不幸是什麼呢?是物質的匿乏,飢餓和窮困,是肉體遭受摧殘,不公正的命運,無法醫治的疾病。不幸是千差萬別的。這話出自一位偉大的人之口。然而我,我不被認為不幸,沒有人會承認這點。她們說:這個女的真不要臉,或者說,讓她去自作自受吧,或者說,有什麼辦法來懲罰她呢。那些人,那些女人們,正是她們對女人更狠。最不能寬恕女人的也正是女人。而他,那位偉大的俄國人,他像岩石那樣沉思著,沉寂地痛苦地懷著最深的愛心。他以他上帝的眼睛注視人世。他瞭解屬於我的不幸。他寫出了這種不幸。他給她的名字叫做安娜。
  安娜死了。還有許多人都死了。她們是注定要死的。為了她們的命運,是一個母親,一個情人。

  現在,我回想起那天,我回到家,一切都不見了。家空了,房間裡,只剩下了桌子、椅子、床,空蕩蕩的床,沒有生命的東西。而那活潑溫暖的孩子被抱走了,連同好婆也走了。他的小衣服、鮮艷的花被子、奶瓶、印著熊貓的手絹,他的臉龐、眼睛、彩虹、沉睡的顫動的眼皮,嘴、親吻、氣息、牙齒、頭、美麗的果實,他的聲音,笑和哭聲,這一切都在打開房門的那一刻消失。我像被咬了一口,但是不疼,因為我不能理解這裡發生的事情。然後,從創口,從內心深處,從週身的每一個毛孔,汗流了出來,由恐懼所喚起的疼痛也隨之而來。這是一種強烈到無法估量的痛苦,它奪走了我的意識。從他,我的兒子的消失,我也不復存在。
  在我臉上有點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它是什麼。但我知道它是我身上唯一留存的東西。那是眼淚。

  我就是帶著這副淚水潸潸的臉在街上奔走的。理智的面具粉碎時,人就是這副樣子。淚水被風吹乾,臉上的皮膚繃得緊緊的,是淚水重又使它潤澤。我不想回憶。從來也不想回憶有關我去找、去乞求、去要我的兒子的種種情形。它以最初的排山倒海之勢把我壓倒,以後就是掙扎,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我的生活裡再也沒有真正的、全身心的快樂。這種壓抑感不是那種隨著人生的歲月一點點地膨脹起來的那種東西,而是生命本身。恐懼也沒有再離開我。我要控告,只要有一次,讓我大聲地站在原告的位置上講話。但,這不可能。我的面孔發生了變化,我看著它不可挽救地被憂鬱、怨恨與孤寂侵蝕。只有陡然升起的無可名狀的怒火使它煥發出生動的力量。我學會了用「心理平衡」這個詞來衡量自己,但這已是後來的漫長日子中的事情。在那天晚上,我心力交瘁,躺在床上,心中已經看清兒子再不能回到我身邊了。奶奶,她比我清醒,比我更能看透事物的真相,比我更堅定。難道她真的明白了我的選擇,在我還沒有明白的時候。
  是的,我哭泣,我無計可施,這就是答案。
  我整夜哭泣。他回來了,沒有說什麼話。這雖然不是他的主意,但是他並不反對我該受懲罰。我知道,我該受懲罰,這是天經地義的,沒有人,包括我自己,會懷疑這點。但這太殘酷,太太殘酷了,除了我以外,別的任何人也不可能知道這點。看著我悲傷欲絕的樣子,他心軟了,說,明天去看看情況吧。可我知道那是沒用的。在他的母親面前,我全部的自尊已經淪為一堆垃圾。
  我該受懲罰。
  關燈了。在空洞的屋子裡,我諦聽著寂靜。寂靜堵住了我的耳朵,就像墳墓中的人。我真正的生活就開始於這個使我知道死亡為何物的時刻。真的,我想到了死,不,是感受到了死亡,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接近它,滋生出對它真實的願望。我無聲地下床,來到窗前,望著外面白茫茫的土地與樓群的陰影。夜照亮這死寂的世界。一個女人在月光鋪展的屋子裡垂首而泣,被我描述過的那種痛苦壓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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