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08


  那天,她沒有找到他。在他的辦公室裡,人們看著她的目光,使他的心變作頑石。黑夜又一次來臨,她在街頭遊蕩,心裡想著,不、不、不、不。在絕望中,她走進一家鬧哄哄的飯館。這地方離火車站很近,擠滿了外地人。他們操著一種她完全聽不懂的語言,使她又一次強烈地感覺自己被徹底地擯棄了。她要挽救自己。她要了二兩酒。酒倒在白瓷碗裡只有一個碗底,像水一樣的清亮。周圍的人們飢腸轆轆,大嚼大咽,沒有快樂,沒有憂傷,沒有誰注意她。可悲的生物,她突然這樣地想。然後,把酒分作幾口,灌進喉嚨。火熱的急流捲走了毫無血色的軀體,她的臉上飄浮起奇異的神情。有一瞬間,她在人群裡發現了母親的身影,但那只是一個乾癟的女人。她哭了。她感到從眼眶裡流出來的不是眼淚,而是酒精。這感覺又讓她笑了出來。在陌生的人群裡,她感到了漸漸泛起的對自己的憐憫,這種情緒以反抗的形式壯大起來。她猛地站起身,逕直走出門外。
  她決定去找他,再一次到他的家去,即便可能要見到那個白髮老女人。想到這兒,她又笑了。她覺得那個老太太及他家裡的人以至其他所有的人都十分可笑。她無疑可以蔑視他們,就像對待身邊豎立著的電線桿一樣,不會有什麼問題。
  遠遠地,她看到那幢樓了。她站住,對自己說:你的頭太暈了,只是靠著這暈勁兒才能去敲門的嗎?她回答了自己:正是這樣。並且聽見了自己滿意的咯咯的笑聲。當她抬頭諦視那亮著燈的窗戶時,笑容隱去了。
  他多舒服。他簡直沒有痛苦。置身在家人之中,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們的親密與保護,多麼可卑的行為,不可饒恕。憤怒來得那樣突然,那樣猛烈,一切的情感都在剎那間湧向這確足的方向。她就是這樣敲響房門的。

  門開了。她看見了一張臉,同時聽見屋裡椅子磕碰著地面的聲音,她立刻知道他在家裡,可是開門的是她的敵人。在這個陌生的中年的敵人身後閃出了母親,死亡的氣息就是從她身上發散出來的。她意識到這一點。她問道:他在嗎?聲音很小,比她所能夠發出的聲音要小得多。
  沒有人回答她。兩雙眼睛如同死人一樣地瞪著,她感到一陣噁心。這時,迎著她的臉,門砰地關上了。她站在那兒,樓道裡沒有燈,黑漆漆的一片。她聽見一個聲音,喊著:讓我出去,你們要幹什麼!眼淚湧了出來,在一片寂靜中,她等待著,渾身發冷、打戰。她憎惡臉上的淚水。她甚至想死在這兒,這塊骯髒的地方。但,寂靜如一塊巨大的鐵板壓了過來,沒有空隙,沒有裂縫,沒有回音,什麼都沒有。她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她走了。下樓去了。

  她打開櫃門,看見了那個瓶子。渾身止不住地打戰,但這是因為激動的緣故。
  午夜到來時,她孤獨一人,躺倒在那張空床上,飛旋的思想漸漸遲緩了,停滯了,開始下沉。她並不想死去,她只是想放鬆一下,從孤寂與瘋狂中解脫出來。她問媽媽,我能吃多少片?吃得太多嗎?她的問題在沒有得到回答之前就隨即消失了。她扭曲著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邊有她的媽媽,她的外婆,她的兒子,他,以及她的丈夫,她的爸爸,可是他們這一刻又恰恰都不在這兒。我死了,她想,沒有什麼可怕的。然後,她忘記了死亡,忘記了所有的一切。

  在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鳥的鳴囀從窗外傳來。孩子睜開眼睛,他看見了母親的臉,就在眼前。這是他記憶中最美麗的一張臉。她親了他,她的嘴唇在與充滿彈性的臉蛋接觸時是那麼柔軟。就像對於分娩的痛苦的忘懷,她也淡忘了死亡之夜。這時,她只是又一次想到,他長大了。她拉著兒子的手走出門。在早晨的清新空氣中,上班的人流捲起的金色塵埃中,她開始相信,她找到了自己的形象。同時她看到,日出,是一個無限的過程。

  我好了以後,又過了一段日子,我們離婚了。
  這時候的這次離婚並沒有什麼意義。我們都明白這點,這僅僅是為別人而干的。我所說的我們,既包括我和他,也包括我和我的前夫。在最後的日子裡,我們相處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和諧,這和諧是因自由的來臨而來臨的。在佈滿樹枝的窗上,我躺著,看著太陽先照亮葉子的正面,然後又去照它的反面,時間因此有了自己的形象。時而有一閃明電在白晝劃過,然後,就又是秋日的陽光。
  走出辦事處那間小而暗的房子,站在街頭,我想,原來如此。只有記憶是沉重的,無法選擇的。我告訴他,「剛才那個男的吞吞吐吐了半天,就為了問一句,你們性生活行嗎?」
  他陰沉地一笑,接著面色開朗起來。他說,和你分開太好了,我終於輕鬆了。現在你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不用我為你操心了。
  我聽著他說,注視著他,可他並不看我。他沒有說謊,他就在那兒。回過頭就能看見他,從來如此。而從現在開始,我們將在海上漂流,每天會有新的浪潮襲來,將我們隔開,越來越遠,彼此的目光將被隔斷,身體將隱沒在地平線上。這一天,天空晴朗,三月的街道和煦地從身邊閃過。告別是愚蠢的,不要告別。媽媽就沒有和任何人告別過。我想她是對的,她並未感到缺憾。

  難道有誰能讓我和我的兒子告別嗎?他們那真是癡心妄想。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多少年呢?

  一到傍晚,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擊聲,我衝過去把門打開,就看見了他。一次次意外的神秘的驚喜。這種意外發生在每一天的黃昏。隨後我們一起動手做飯,整個房間都飄散著誘人的香味。他還把一串紅辣椒吊在燈上,它們那油亮亮的幽深的紅色,使我凝望著的時候產生出種種預兆。他又一次指出我的憂鬱氣質。我笑了,回答他,也許是因為天黑了的緣故。黑夜確實到來,但我不再對它畏懼了。我們躺在床上,他翻開一本書,為我輕聲誦讀。我不懂得那首詩講的是什麼,因為我至今沒有學英語。我只是看著他,他的每一個姿勢,每一次微笑和注視,每一次迷惑、停頓,都反射出我自身的形象。這樣的夜,把我們融和了。這不是我曾經感受過的那種通過充滿慾望的肉體的合併。這是另外的境界。對了,是皈依的境界。是我們被上天引導,在他指定的地方相遇的境界。
  休息的一天,外面下著雨,灰色的天空移動著,把巨大的陰影帶向無限的遠方。我們突然想上街去,到雨中走走。我們摟抱著,雨打在樹叢裡,潮濕的風吹在我們臉上,腳踩在回地的水中啪啪作響。街上的行人都低著頭匆匆而過,堅定的背影很快就被雨簾遮蔽了。大地佈滿了水和天光。雨大了起來,打濕身上的衣服,冰冷的雨水使人欣喜若狂。他高喊一聲就跑了起來,我跟上他,手中的傘如同暴雨中搖曳的花朵。我非常快樂,當置身於能使人忘懷一切的時刻,我是快樂的。流淌的街道,飄浮在大水之上的城市,使我從現實中整個地跳了出來。我大聲地尖利地笑著。是他先拉住我的手,慢慢停下來,我們喘息著,濕淋淋地,聽著一片雨聲。

  我知道,那使我毀滅的東西一直在那兒。隨時我都會被置於死地。無論什麼時候,我都知道。深重的黑暗在等待我;我必須到那裡去,必須去。因為我一個人無法完成我的生存,我的血被分灑兩地。

  那天飛機起飛時,一切都那麼順利。她聽見飛機的轟鳴從頭頂劃過。但是這一天裡,她沒能再聽見這聲音,飛機沒有回來。出事了。那是59年,十月十三日。他穿著厚厚的皮夾克,帶著那種飛行帽,他從未衰老,從未變化,一直都是那個淡淡微笑著的軍人,她的丈夫。現在,他的血在這個小男孩兒的身上流動著。
  她帶大了四個孩子,她明白這是很辛苦的。但是她決定靠自己的力量,甚至完全不用兒子幫助。她相信自己,她從未對自己產生過疑惑。太陽不知什麼時候沉下去的,天暗下來。她想到,這一切絕對不能原諒。決不能把孩子交給她,她把這孩子毀了。胸口一陣陣發悶。她不相信自己哭了,但她的手摸了摸眼角,是濕的。

  我們終於見面了。他跨在自行車上,一隻腳支在路邊。他不肯下來,根本不想談話。他的眼睛看著地上,說吧,有什麼話快說。
  可我說不出話,一開口眼淚就湧上來堵住了喉嚨。我無法控制自己。這不是我,這是壓迫著我的另一個人。她是這樣痛楚,以至虛弱。她的面目和她的前輩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但她並不是她們。她背棄了她們。她必須獨自支撐自己,她們不會來幫助她了。
  為什麼不能讓我見兒子,我啜泣著。他不說話,等待我平息,然後他說:你哭也沒用,這是你自己選擇的。你不可能什麼都得到。他的話,他的聲音,簡短、低沉,不容置疑。
  我抬起頭望著他,眼淚退了下去,不再遮擋視線。我熟悉這張陰沉的臉,我親過這張臉,但那無濟於事。因為正像他所說的,這是我的選擇。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用孩子來報復,這不自私嗎?為什麼不為孩子想想。
  他的目光變了,變得凶狠,同時冷笑了兩聲,真可笑,你說誰自私!你幹任何事的時候為孩子想過嗎?現在你要看孩子,也是為滿足你自己。你是個最自私的人,我算看透你了。他停住不往下說。他沒有罵出口是因為還能夠忍耐,而他的忍耐是他所最厭惡的。夠了。
  我知道是這樣的,是的,我無法對自己解釋,更無法對他解釋,我永遠也無法向任何人解釋了。眼淚又流出來。他最後看了我一眼,離開了我,他走了。他的背影很孤單,很沉重,很恍惚。我站在路邊,悲哀使我變成了一個喪失知覺的人。媽媽,你不可能知道這些了,你不在了。對你來說,也許這樣更好一點兒。

  公園裡沒有什麼人,因為風很大,我看見一個人推著童車從遠處走來。那就是我整日整夜的思念,終於穿過沙漠,望見了它。我抱起我的兒子,他沒有笑,他的小臉上有一種呆滯的表情,他的惶惑使我心碎。一個小時的時間,我一直抱著他,坐在長凳上。樹枝在天空中搖晃著,凋萎著,一分一秒地乾枯。風把他的臉刮髒了,我拿出手絹來給他擦掉灰塵,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他問:媽媽,誰是流氓?
  我記不清我是怎麼回答他的了。也許是我不想回憶。我告訴他沒有人是流氓,他堅持,他說有,你告訴我誰是!他的小臉那麼堅定,令我感到害怕。
  我哭了嗎?我乞求他了嗎?我說,你聽媽媽的話,沒有,你相信我吧。我說了嗎?他伸出手摸摸我的臉,然後親了我。難道他真的想到要安慰我,難道他知道我不幸。他不該知道。他應該哭。可是他確實沒有哭。童車像來時那樣又推走了。他看著我,看著我,然後收回目光。
  我望著他們在馬路的拐彎處消失,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他們,阻止這件事。現在我回想,那是一種能夠使人墮落的痛苦。如果人的頭腦中會產生殺人的念頭,就是在那樣的時候。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多少年呢?

  他赤裸著躺在她身邊。他感到身體正靜靜地蕩漾在水波之上,在這最自然最完滿的姿勢中獲得一種心靈的寧靜。這時候他聽見了一點聲音。他緩緩地扭過頭,發現她哭了。燈光傾瀉,閃光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這樣的情景並未使他驚異,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盯著她光潔的脊背,然後伸出手試圖摟抱她,可是遭到拒絕。完全悖理的粗暴。他耐心等待,再一次努力把她轉向自己。這回沒有反抗,只是身體異常的僵硬。她的頭髮遮蓋著臉龐,他極其小心地把它們撩開,彷彿在擺弄一顆炸彈。他又一次看見那雙目緊閉、淚跡縱橫、憔悴而模糊的面孔。這正是他渴求已久的。而此刻,他覺得它分外遙遠、生疏,需要他重新地追求。可他卻感到不知所措。憑著本能,他急切地要消除這距離的本能,他吻她,緊緊地抱住她,撫摸她,甚至重新燃起了慾望,但與此同時,他明確地感到在她的身體裡,沒有他的位置。他鬆開手,問了一句蠢話,你這是怎麼了?
  她不回答。她本可以告訴他:代價太大了!可是她不想說。她什麼都不想說。孤獨從來都沒有拋棄她,此時此地,她為此感到莫大的安慰。

  他用手指去撥開她的眼睛,動作是戲謔的輕柔的,但內心有些焦躁。她伸手摀住自己的臉。他又用力去扳開她的手,一邊笑著,她突然大喊:混蛋!你這混蛋!接著她放聲嗚咽,渾身抽動。
  他的目光開始變化,變得疑遽,一點點地顯露出一種沉思的冷酷。他傾聽著從她起伏的身體裡發出的虛弱的聲音,他濾取它們,然後他對她說,你知道你自己是什麼嗎?你並沒有認識自己,本來,我還以為你行。他說。你哭,你抽風,可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兒子,這是無疑的,但是你腦子裡還有另外一個人,你的媽媽,甚至還有你的外婆,你在和她們比較,你感到羞愧,感到罪惡深重,無地自容,你就要被壓垮了!快了!
  他的感情顯得肆無忌憚,想以此來喚醒她、打擊她。
  可惜,你不是她們,你忘了。你也忘了她們是有缺陷的。她們應當是女人和母親,可她們弄混了。她們從來只做了母親,從未得到做一個女人的權利。你的媽媽,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她對自己犯了罪。不,這不是誰的過錯。
  她聽著他說,讓他說下去,他以為他是在替她說出心中所想的話。這當然是事實。她這樣想過,她並沒有改變自己,此刻是她被無可救藥地改變了。一切的思想、智慧、勇氣在經過地獄時已不復存在。惟有母親。母親啊,那永遠不會失去光澤的頭髮,那不能摧毀的身影,那永遠永遠發散著的溫暖的芬芳,不,她無法不尋覓她,不為她而生,她就是她生命的延續。她不再哭了,眼睛紅腫,閃閃發亮。他那飽含無限深意的目光注視著她,令她嫌厭。他又重新躺下去,並未期待她的回答。他開始娓娓地複述,她曾經說過的那些事情。她們沒有得到過愛,媽媽得到了,但又被搶走,或者說放棄掉。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過去。那賴以生存的強加在後代身上的感情,使母親無法忍受,並毀滅了她。那是多麼多麼可悲。他的聲音低低的,對著屋頂,那想像中的情人。而她就在他的身邊。對她的痛苦,他一無所知。她明白了,他不可能瞭解她。因此也不可能對她有所幫助。是的,這不是誰的過錯。她知道這一點。她還知道,愛情對她也無濟於事。他不再作聲了,在無言的幻境中與她交流著。她覷見他那真誠的側影。但,他不再是我的愛人了,她暗暗發誓,我決不再生孩子,要讓他終生做個有缺陷的人。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