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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上年紀後,父親的頭髮花白了。在他給我寄來的照片上,沒有背景,沒有他的家人,只有他,一個被生活腐蝕的男子,從過去的年代裡向我投來的一線夕陽。我說不出我的感覺,只是不想再多看。為什麼全是照片呢?太多的照片。我仍然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他帶我去釣魚。我們坐在水邊的石頭上,一棵傾倒的大樹從頭頂懸下它的枝丫。我說,樹渴了,它想喝水,老也喝不著。他笑著騰出一隻手撫摸我的頭髮。我們盯著魚漂,湖水像一面灰色的鏡子,我們的影子也一動不動。很長時間過去,沒有魚上鉤,父親掏出手絹把眼鏡擦了又擦。天暗了。這之間我不記得我們說了些什麼,也許說了很多話,最後我說,魚都回家睡覺了,不會來了。他說,對極了,咱們也該回家了。他看著我,歎了一口氣。這對我是難於理解的。我問,你難過了嗎?他搖搖頭,不,我有你,還有什麼難過呀。他是這樣說的,我沒有忘記他的這句話,也沒有忘記他說話時的神情。我們沒釣到魚,從來沒有。
  父親難言的苦衷,今天我才領會了。他有我,可這是不夠的。他現在的家庭和家人對他意味著什麼,這是我要回答自己的。我不能不正視,他和母親的生活對他很痛苦。我愛媽媽,所以我認為不該愛父親,不能原諒他,那麼誰來原諒他呢?那個為我繡過鴛鴦的女人這麼做了,她給予父親的是他應當得到的東西。我有什麼理由蔑視這一切。我怕想,怕承認,可是我不得不承認,在我獲得了媽媽所沒有的幸福之後,我就否定了她。媽媽,我求你原諒我。

  我們互相看著。他的目光十分溫和,甚至有些衰弱。然後,我親了他的臉。他笑了,突發的光彩使他顯得動人。面對他濕潤的目光,我並不感到悲傷,我平靜地說,爸爸,你不用為我難過,一切都挺好,都會過去的。他點點頭,等了好長時間才真正平靜下來。他的話裡洋溢著陌生的情感,「你不知道,收到你的信,我有多高興,又多難過,我想念你,更希望你幸福。我總覺得你從小就不夠快樂。對嗎?也許我說得不對,你從你媽媽那兒得到了許多愛……」我用眼色制止了他,他理解了,垂下眼睛,之後又看著我,問:「他愛你嗎?是真的嗎?」我回答他,「是真的,他是真愛我。」他點了點頭,「那就好,這很重要,非常重要。」我說,我明白,我知道。
  這是在我給他寫信之後的半個月。我沒有想到他會來。他坐在我對面,陽光照在他的後背上,頭頂罩著一層淡淡的白光。他告訴我,他用了很多時間考慮我的問題。他絲毫沒有責備的意思,相反,他讓我感到他是那樣理解我、同情我,甚至深懷感激。他的憂慮是真誠的。最後,我同意他去看望他的外孫,去談一談。當我去做飯的時候,他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她的美簡直無法描述。可以用春夏秋冬任何季節中最美的景物來比喻她的容貌和氣質,她的魅力是變幻無窮的。不論在銀幕上還是畫報上,她都真誠地望著我,每一次每一次,使我為那堅挺純潔的身影而感動。
  她死了,這則配有照片的消息,報道了她死時的情景。一個人,沒有任何親人,突然地死去。她唯一的十六歲的兒子,丟棄了她,自殺了,走上那條不為人知的自己的道路。這是兩年以前的事情。她哀傷地笑著,光彩照人。她的生活並沒有改變,在銀幕上,人們仍然看見她,享受她,為她沉醉。她的女兒遠在異國。在她的葬禮上,年輕的姑娘身穿黑色的長裙,出現在母親身邊。當她的身體被泥土掩蓋之後,女兒懷著憂傷的心境重又飛向萬里之遙的地方。參加她葬禮的有她往日的情人,有她離了婚的丈夫,但是沒人知道那一夜她真正的死因。如果可能我想告訴她,不要以為每個夜晚只有你一個人痛苦,在那樣的夜晚,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會是孤獨的。

  兒子在吃一塊巧克力,巧克力溶化了,弄髒了他的手指。他把手指依次一個個塞進嘴裡吸吮。這情景蘊含著無比動人的力量,我呆望著他。他的身邊撒滿了銀色的錫紙,他把我住的地方叫做巧克力家,問他你最喜歡哪裡,他總是說,巧克力家。我知道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哭了,因為他必須離開我。只有我才是他真正需要的!我的面孔,我的目光,聲音和愛撫,那正是母親奉獻給我的一切,我卻不能,我多麼憎恨我自己。我撒謊說,走,咱們到公園去。
  我不在他的面前流淚,這是我僅存的一點勇敢。爸爸眼看著我把哭鬧的兒子送走了。他告訴我,他們對他很好,非常疼愛,說時平和地笑著。他這樣做證明了他的勇敢。他沒有透露他們談話的內容,他只是說,事物都是變化的,只要你自己堅強。是的,我完全瞭解全部的真相。是我使他感到卑微,使他不能高聲講話,他是那麼老邁,以至惹人憐憫,任人以什麼樣的態度來對待他。這都是為了我,好像他自己所經受的痛苦還不夠,還要由我再一次地驗證一切。我不想說這些了。從來我只懷念母親,而今後,死亡還會來打擊我。除了沉重,我沒有得到其他什麼,因此我知道了我對他的愛。
  在商店裡,我怕看到巧克力,我遠遠地繞過賣糖果的櫃台。任何一件東西,只要經兒子的小手一摸,就成為了無法排解的悲傷的一部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四年。我忍耐,等待,眼看著周圍的事物突然被昏暗吞沒,再一點點顯現出來。他也同樣在忍耐。在我們的屋子裡,沉默地吃飯、入睡或者親吻。在忍耐中,沉默中,血肉之軀成了多餘的東西,一切都讓位於兩個英勇的靈魂。
  常常,當暴雨淹沒大地之後,慈光普照的太陽又把水面照得閃閃發亮。他們面對眼前的景物,小心地急切地依偎在一起。

  夏天,一場大雨之後,暑熱開始了。黃昏時分整座城市沐浴在榮華富貴的光輝之中。蚊子從草叢裡成群地飛出來,把它們帶血的屍體印在牆壁上。夜晚,從敞開的窗口,傾聽車輪輾過的沙沙聲和其間的寂靜。直到秋天來臨,然後是煙塵籠罩的冬天。
  那些從前的男孩兒而現在戀愛著女人的人,在街上躑躅。那些曾在街頭躑躅的人,體面地結了婚,安坐在火爐旁卿卿咕咕地談笑。從遠處傳來一聲喊叫,但是聽不清是呼喚人的名字,還是說再見。
  一個月一次,一年十二次,在約定的車站面對那位上了年紀的女人,把兒子領走,再把兒子交還她。她的神情從未變過,像一尊雕像。她試著和她說話,談兒子的體重、飲食習慣等等。可她不與她對視,只是有時生硬地嗯出兩聲。她臉上的肌肉已經鬆弛了,聽到孩子叫她奶奶,她的臉才會有所表情。

  我漸漸明白,人們對很多事物所做的抉擇不是對未來的,而是對於過去的。重新開始的意義,是等待痛苦被掩埋起來,埋得越深越不留痕跡越好。可它不會消失,會轉變成另外的東西。這才是問題的所在。

  有一天,他在電話中告訴她,他結婚了。她停了一下,很快說,祝賀你。
  他們有時還見面,這種保持對話的狀況,可以說是因為兒子,但也不完全如此。現在,他甚至覺得他們的關係並不像當初想的那麼令人痛恨。不是的。他們已經可以平和地注視對方,彼此很自然地容忍許多過去所無法容忍的,以至彼此謙讓。他們之間建立了某些禮節,這在過去也是不可想像的。當她問他,新娘子怎麼樣時,他還開了個玩笑,然後他們倆都笑了。
  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像一艘大船,平穩地朝前行駛,迎面吹來帶鹹味的風,自由的風。他們真的到海邊去玩了。不過他不願意聽人們把那幾天痛快日子叫什麼蜜月,而願意說他和老婆曬太陽去了,撈魚去了,運動去了。什麼都沒有停止,一切都在繼續著,一切都變了樣。當他和兒子兩個人坐在床上打撲克的時候,他想到,不該阻止她,應當讓他和別的孩子一樣地得到母愛。

  早上,我醒來,想著剛剛結束的夢、夢裡,我看見那座雪白的山峰,在陽光下,使我睜不開眼睛。可是在瞬間的工夫,天就黑下來了,並不是夜晚來臨,而是濃黑的雲佈滿了天空。四周闃無人跡,腳下的雪地上沒有任何印轍。但是從山的那一面,從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哭聲,起先聽不大清,後來我想是動物的叫聲,再後來我聽出來了,那是一個孩子。彷彿有人告訴了我,那是我的兒子。我拚命地跑起來,身後的雪立刻又回復原狀,就像我一動沒動似的。那孩子的聲音時斷時續,時遠時近,如同曠野的回聲。雲驟然撕裂開來,露出白金一樣的太陽,雪山仍在黑雲的籠罩裡。我氣喘吁吁,恐怖萬狀。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說出我要見兒子。奶奶不回答我,等了一會兒,她說,不行,他咳嗽了。我感到胸口發堵,有些喘不過氣,但我還是懇求她讓我帶兒子看看病。她說不用,外面有風,他不能出門。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就說,那讓我看看他行嗎,她的聲音變得極不耐煩,「根本就沒到接的日子,還差一個星期。他咳嗽,下個月再接吧。」
  她掛斷電話,話筒裡傳來嗚嗚的叫聲。曠野。這時候,從四面八方,從所有的時刻,抑壓著我的那層東西突然炸開了。我扔下話筒,開始咒罵,眼淚拚命流淌。那些平日絕對羞於出口的字眼,都變得毫無份量,也毫無意義,而只是一種聲音,一種想像中的利器,把壓抑感像塊破布那樣劃得七零八碎。
  這場大的爆發,在幾秒鐘之內充實了我的生命,一切能夠蔑視我的人,他們都會因此而感覺到自己的苟且。他們應該、也必須換一副面孔,不再津津有味地隱藏。即便誰也沒有看見這一時刻,但是人們的謬誤已經確定了。從來也沒有人們所想要製造的那樣一個世界,那個虛偽的世界是不堪一擊的。當你聽從它,按它的意志行事的時候,你就變得像它一樣脆弱了。媽媽是與眾不同的,她的生命最終超越了那世界,人們並沒能降服她。我幾乎沒有看見過她發脾氣,她的眼淚也很少很少。有些人可以分析人,剖析人,為人指點迷津。媽媽什麼也沒有做,她的存在與死亡已被遺忘,甚至會徹底消失,但,不會留下夢境、假象,以及所謂的真理。
  人們所犯的錯誤也終將消失,肉體並不能管束或支撐它多久。痛苦將留存。憤怒將留存。

  我撥了法院的電話,回答說,如果你準備在這裡起訴就可以來。我又問到法律顧問處的地址,一個中年男人接待了我。他的答覆明確而簡潔。他指出,父母才是孩子的法定監護人,和誰在一起過並不能形成監護的關係。除非父母死了,才能由其他人作監護人。你提出的離婚,這並不影響孩子的歸屬問題。在這種協議離婚的情況下,要改變孩子的撫養狀況,只要一方同意,另一方就可以把孩子接走,不需再經過任何手續。誰也沒權利不讓你看兒子。對,誰也沒有這樣的權利。
  那是一張不帶絲毫好奇與關切的面孔。目光冰冷,也可以說那是莊嚴。同屋裡還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婦女,在接待另外三個男人,好像也是關於孩子的事情。她的面部表情和他完全一樣。在他們面前,我所有的疑問在幾分鐘裡就窮盡了,為此,我交付了五角錢咨詢費,然後走出房間。

  我騎在車上,口袋裡揣著那張收據,腦子裡開始發瘋地想上法庭,面對法官。我看見了她理屈詞窮的樣子,並得到滿足,就像我的眼淚曾使她感到寬慰一樣。不,這並不是最關鍵的部分。幾年來,我的忍耐、壓抑,大量地消耗了我原生的生命。這一點人們是不會懂的,我也是一天天才由我的肉體以及精神被告之的。我並不指望誰來理解。但是,我不要再哭泣,不要因哽咽而無法吐出一字,不要畏怯誰。我要像我剛剛見到的那兩個人那樣地冷靜,要以我的智慧、修養、氣質,我所具有的一切好的東西來給人們看。我站在那兒,我說話,我是一個能夠表達自己意願與意志的人。全無偽裝,也不留下摧殘的痕跡。他們將難以置信,他們是不可能打敗我的。所有目睹這一場面的人都會毫無猶豫地確切地感到這一點,我就是證據。
  樹木向後飛逝,有幾輛汽車也不得不鳴喇叭。遠遠地,她看見那幢樓了。忽然,她感覺到虛弱,她重又看見了傷口。那傷口並沒包紮,沒有上藥,在年輕的、衰老的、稚嫩的肌膚上,異常觸目。還有比疼痛更真實的感覺嗎?
  她輕輕敲了敲門。門上的觀望孔如同一隻眼睛,使她緊張絕望。她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又敲了兩下,同時似乎聽見了難以覺察的響聲。她不敢肯定,再一次敲了幾下。這一次,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她面色蒼白,慢慢走下樓梯。
  城市在正午的日光直射下白得耀眼。她站在樓的陰影裡,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到一棵稀疏的樹蔭下邊,因為從這兒可以正對著他們的那扇窗子。這樣她早晚就能被發現。
  仲夏的正午,馬路與樓群間的空地是空寂的。她站在那兒,她想起剛才看見的那兩個人。他們確實坐在那間小屋裡,現在仍然在那兒。而對她說過的那些話也絕對確鑿,可以重複一百萬遍。然而那又怎麼樣呢?為什麼早沒認清這樣的真相。法律的裁決是最蒼白的,沒有生命的。只有太陽,天光,臨照著人失去的與擁有的一切。她恍惚地回想起,冬天,為了愛情,她喝了酒闖到他家。那是非常遙遠的往事了。那時的她簡直像個女孩子。是誰把她變成了女人?為此她要感激哪些人呢?她笑了,內心感到一陣寬慰,其中也夾雜著嘲諷,可她並不真的在意。
  她一直沒去看表。太陽已移向樓角了,而且繼續下滑。人們從樓裡走出來,或從外邊走進去。她偶爾仰視那扇窗戶,她想,兒子已經在午睡之後起床了。枕頭上會留下汗漬。他一睡著後總要出許多的汗,頭髮會粘成一縷一縷的。不過今天不會,奶奶在夏天來到時就把他的頭髮剃光了。
  不知道究竟是在幾點鐘的時候,她終於看見了兒子,由奶奶領著,在樓門口出現。她遠遠地看著他們,她還在遲疑的時候,兒子已經向她跑了過來。媽媽,我早就看見你了,奶奶也看見了,你在這兒站了半天了,是嗎?
  她蹲下身,直視兒子的眼睛,「十分鐘,」她說。兒子極為驚訝地歎息道,「啊——,十分鐘,這麼長呀!」她覺得自己又要流淚,可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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