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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口與韋小寶



呂宗力

  《鹿鼎記》中的韋小寶武功不入流,侃功和應變能力一流。小寶生長於揚州的妓院,自幼耳濡目染,加上絕佳的資質,所習侃功,屬市井粗口一類,雖不登大雅之堂,卻極生動傳神,對營構故事氣氛,塑造人物性格,關係甚大,不可或缺。小說中人物身份背景的定位,情節的推進,氣氛的調節,都常有賴於精心構思的粗口和插科打諢。
  在金庸小說中,能熟練運用粗口髒話的人物不在少牧。《神雕俠侶》中的楊過,《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都有令人激賞的表現。但韋小寶在這方面的造詣可說是登峰造極,傲視群雄。粗口在《鹿鼎記》中的特殊重要性,緣起於小說作者對主人公韋小寶形象的定位。

韋小寶的形象定位與粗口在《鹿鼎記》中的重要性

  不同於金庸小說中的大部分男主人公,韋小寶不具備赤膽丹心的大俠風範,不是忍辱負重的民族英雄,不算特立獨行我行我素,或風流或專情的奇男子,甚至也不是一個因曠世奇遇而練成絕世武功的傻瓜。他只是一個市井小人,一個生於單親家庭,長於妓院,後又因緣際會,混跡於宮廷;自小見多識廣,深受民間文化熏陶,又過早嘗到人生的艱辛,機巧狡檜遠勝於尋常大人的「市井小人」。
  韋小寶出身於一個單親家庭,與他朝夕相處的母親是一個妓女。他的童年生活在妓院中度過,「妓院是一個十分奇異的地方。那裡人來人往,光怪陸離,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客人們千金買笑,揮金如土;但有時又非常吝嗇,斤斤計較。出入風月場中的客人東西南北,五光十色,因此小寶耳濡目染,自小便見多識廣。過早嘗到人生的艱辛。」這種特殊的環境和特殊的人生經歷,形成小寶的特殊性格,令他在思考問題時有一種獨特的思維定勢。如見到皇宮及其他漂亮房屋,總想到應該是妓院。見到漂亮的女人,喜歡將她們和麗春院的妓女作對比。打仗和比武,他看成是賭博、交易。總之,他的思維活動離不開幼年時在妓院的生活經歷。
  甚至他的人生終極理想,也是要在揚州開辦大過麗春院的妓院。
  妓院是市井的一部分,但不是韋小寶人生課程的唯一課堂。他在揚州四處走動,接觸各色人等,比妓女接觸面更廣。加上喜歡聽書,因此雖然不識字,肚中裝的料可不少。「揚州市上茶館中頗多說書之人,講述《三國誌》、《水滸傳》、《大明英烈傳》等等英雄故事。這小孩日夜在妓院、賭場、茶館、酒樓中鑽進鑽出,」聽書聽得多了,「書中英雄常說的語句便脫口而出。」
  像當時大多數的鄉野民眾,市井小民,韋小寶未曾有機會接受任何正規的學堂教育,但卻從民間文化和實際生活中獲取人生經驗,社會經驗,歷史經驗,建立起自己的價值觀。正如陳墨在《金庸小說人論》中所說:「韋小寶有不少的師父,然而他的真正的師父是他的生活,是他的整個的生存環境和文化傳統下的人間現實。他不知環境的意義,更不知文化為何物,但卻本能地、自然地、沒有任何思想和精神負擔地適應著這種環境,按現實的遊戲規則去辦事、去生活。」
  在這樣的生存環境和文化傳統的熏陶下,韋小寶所習得的表達思想、發洩情感、與人溝通的言語,自然不可能是詩雲子曰,只能是粗俗話語及髒話,或書場舞台上的豪言壯語了。
  小說中說到韋小寶在揚州市井間身經百戰,成名絕招有拗手指、拉辮子、咬咽喉、抓眼珠、撒石灰、扯耳朵、鑽褲襠、捏陰囊、背後捅刀子、躲在桌子下剁人腳板。這些都是小癟三小流氓打架的慣用伎倆。小癟三小流氓打架,不管什麼上三招還是下三濫,欲達目的,不擇手段。難怪當茅十八指責小寶為救他而撒石灰迷敵人眼睛,還躲在桌子下剁人腳板,是下三濫,不光彩,非英雄好漢所為時,小寶理直氣壯地駁斥茅十八的迂腐:

  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幾隻腳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沒了,這時候卻又怪起我來。
  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麼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
  你說打架要憑真實武功,我一個小孩子,有什麼真實武功?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還不是挨揍不還手?


  韋小寶的這種價值觀,來自他自己的生活體驗及他所熟悉的市井小民的集體意識。

  「韋小寶自小在妓院中長大,妓院是最不講道德的地方。後來他進了皇宮,皇宮又是最不講道德的地方。在教養上,他是一個文明社會中的野蠻人。為了求生存和取得勝利,對於他是沒有什麼不可做的,偷搶拐騙,吹牛拍馬,什麼都干。做這些壞事,做來心安理得之至。
  吃人部落中的蠻人,決不會以為吃人肉有什麼不該。」


  連篇粗話不僅是韋小寶粗鄙無文形象的註冊商標,更同他打架的成名招數拗手指、拉辮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陰囊一樣,都是他自幼在妓院市井練成的生存和自我保護絕技,也是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要寫好書小寶這樣的人物,怎可以少了他的粗口髒話?

粗口髒話豐富了韋小寶的性格

  韋小寶的形象定位雖然只是個市井小人,但鴻運當頭之外,身具異稟,也可算是市井中的傑出人才。他的性格豐富多面,精細謹慎有心計,反應敏捷記性極佳,頭腦和手腳都異常靈活,講義氣也又講實惠。愛面子、愛佔便宜,但不忘給人留下三分餘地。看似膽小怕死,但遭遇強敵時又死豬不怕燙,有一股狠勁、潑皮勁。常以豪言壯語、粗口穢語充好漢、自我壯膽,但又會倚小賣小,表現出憊懶狡黠兼具童真的一面。雖然平時張嘴便是粗話,但如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說粗話於他不單純是粗野天性的流露,也常常是克敵制勝的技巧。韋小寶年幼力弱又偷懶,不肯花氣力學武功,但卻時時要在強敵面前逞能,不肯吃虧,面臨大敵,通常動口不動手,亦是他揚長避短聰明之處。不分場合對象,出口佔人便宜,或許是他病態敏感和自卑心態不自覺的洩露;粗口中的自嘲、自賤、自我貶損則時時流露出「失父一族」的失落。韋小寶形象之有趣更在於小說作者令他由一籍籍無名的市井小子「上達天聽」,興風作浪,令得他的「傳記」幾乎等同一部康熙朝的政治編年史。康熙與韋小寶的交情,是令這種「荒謬」情節成為「可能」的關鍵所在。而這一對「王子與貧兒」交情之肇始及其深化,相當程度上有賴於韋小寶說粗口髒話、插科打諢的天份。僅憑粗口自然不足以完全概括韋小寶的性格甚至他的口才,但作者精心構思、有意識運用的「中華上國多彩多姿,變化無窮」的粗口髒話,確實有助於豐富韋小寶的形象,推進小說的情節,調節故事的氣氛,令一個「活生生、鮮跳跳的」市井英雄躍然紙上。以下我們來看一些具體例子。

粗口表現出韋小寶的狠勁、潑皮勁

  韋小寶在《鹿鼎記》中第一次亮相,就表現出他與眾不同的性格。當一名私鹽販子打韋小寶媽媽韋春花的耳光,還罵她「他媽的臭婊子」時,「驀地裡大堂旁鑽出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大聲罵道:『你敢打我媽!你這死烏龜、爛王八,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馬上便生爛療瘡,爛穿你手,爛穿舌頭,膿血吞下肚去,爛斷你肚腸。』」
  他接著又鑽入鹽裊的胯下,抓住那人的陰囊,使勁猛捏。為了保護自己和母親,韋小寶是不擇手段的。
  韋小寶的這一舉動,令他的一生從此改變。如果私鹽販子打韋春花時,小寶不曾挺身而出,怒罵鹽販子,也就不會引來鹽販子要惡狠狠地打他,小寶也許就不會毫不猶豫地站在茅十八一邊,茅十八也就不會與小寶做朋友並帶他上京城,那麼以後的所有傳奇故事也就不會發生,韋小寶終其一生,不過是一個市井小混混,最好也許做到妓院老闆,或者黑社會老大。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還只是一個十二三歲、未經大世面的少年,韋小寶面對強悍的敵人,已能毫無懼色,透出一股狠勁、潑皮勁,受到他人欺侮或自覺受到欺侮,必會反擊;而因自己年幼力弱,又不識武功,反擊的手段主要是罵髒話。
  而且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人家說:「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腳踢死你」這等言語,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一兩次,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韋小寶這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甚至也常用在追求「愛情」上,面對喜歡的女人,賭咒發狠,死纏爛打。小寶對阿珂一見鍾情,設計將阿珂帶入少林寺。他想摸她的手,卻又不敢,「眼見她美麗的纖手從僧袍下露出來,只想去輕輕握上一握,便是沒這股勇氣,」但又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只有忍不住罵道:「辣塊媽媽!」
  他後來對阿珂賭咒發誓,非要娶她:「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鍋,千刀萬剮,滿門抄斬,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男盜女娼,絕子絕孫,天打雷劈,滿身生上一千零一個大疔瘡,我也非要娶你做老婆不可。」
  韋小寶為找機會接近阿珂,不惜慇勤服侍九難師太,追隨左右。但阿珂同鄭克塽陪九難師父吃飯,卻不許韋小寶同桌,小寶心道:「這位鄭公子陪著你,你就多吃幾碗飯,他媽的,脹死了你這小娘皮。」「你是一心一意,要嫁這他媽的臭賊鄭公子做老婆了,我韋小寶豈肯輕易罷休?你想殺我,可沒那麼容易。待老子用個計策,先殺了你心目中的老公,教你還沒嫁成,先做了寡婦,終究還是非嫁老子不可。老子不算你是寡婦改嫁,便宜了你這小娘皮!」
  鄭克塽被平西王府的人捉去,又為馮錫范救回,阿珂喜出望外,與鄭克塽摟抱在一起。
  韋小寶見到,胸口如中重擊,心中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為妻,我是你鄭克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我韋小寶是王九蛋,王八蛋再加一蛋。」
  常人身歷此境,若不是萬念俱灰、心傷淚落,便決意斬斷情緣、另覓良配,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臉皮既老,心腸又硬:「總而言之,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嫁十八嫁,第十九嫁還得嫁給老子。」
  韋小寶表現出的潑皮性格,頗符合筆者所認識的舊日上海小癟三小流氓形象。這等人極在乎面子,一失面子,即無顏在同類中立足。故好勝,常表現得好勇鬥狠,撒石灰抓辮子摳眼睛下絆子,無所不用其極。即使對手過於強大,武力不敵,他們也不輕易言敗,軟硬不吃,胡攪蠻纏,甚而以小賣小,令對方無從下手。但因社會閱歷豐富,頗具小聰明,深明好漢不吃眼前虧之道理,所以與人爭鬥,多是動口不動手。韋小寶罵街撒潑發狠,其實常是以進為退,以攻擊來自衛,背後隱藏著心虛、恐懼、無奈和無力感。所謂「毫無懼色」,只是外表功夫,心中實不能無懼。真到敵人以死相脅,他說不定就會自己退縮,保命第一。

韋小寶粗豪面目的背後

  說韋小寶撒潑發狠背後常隱藏著心虛、恐懼、無奈和無力感,還有一個證據,就是他經常以滿口粗話來充好漢、自我壯膽。
  韋小寶初出道時,年幼力弱,卻不肯示弱,還要行走江湖,充一下好漢。這自然是對書場戲台上「英雄俠義」行為的模仿。當遇上江湖人物,書場上英雄常說的話自然而然脫口而出:「他媽的,殺就殺,我可不怕,咱們好朋友講義氣,非扶你不可。」
  但心中未嘗不在打鼓。而當心事被人說中時,自更須以粗口掩飾,顯得理直氣壯,令對方不能不信。如茅十八與韋小寶初識,懷疑他會向官府通風報信,領取賞金,小寶怒罵:「操你奶奶!出賣朋友,還講什麼江湖義氣?」心中卻在想:「倘若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頗有點打不定主意。
  韋小寶這個人物的真實性就在於此:他想學英雄、講義氣,但也不想吃虧,不想阻住自己的財路。
  當著外人的面,小寶更是粗話不離口,裝出一付刺兒頭的樣子。(尤其當他的臭事被外人見到時)
  後來他雖然見多識廣,官高爵尊,但當謊話被人抓住漏洞,難以自圓其說時,以粗口掩飾,先發制人,仍不失為「不怕舊,只怕受」的好橋段。如韋小寶信口編造歌頌神龍教主的「古碑文」,被陸高軒、胖頭陀等視為討好教主的絕佳機會,將小寶騙上了神龍島。小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自然讀不出石碑上的「蝌蚪文」。他心下一橫,對陸高軒大聲說道:「老子狗屁不識,屁字都不會寫,什麼『洪教主壽與天齊』,老子是信口胡吹,騙那惡頭陀的。你要老子寫字,等我投胎轉世再說,你要殺要剮,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雖說心知闖下大禍,有生無死,也要先佔些口舌上的便宜,為自己壯一下膽。
  作者為韋小寶性格所設計的這一面非常有趣。作為一個非武非俠的市井潑皮,憊懶無賴,雖年少而「其機巧狡獪早已遠勝於尋常大人」,居然贏得不少讀者的喜愛,其中的部分原因,可能即如蔡祥所說,「這同金庸對人物的分寸把握上有關。金庸始終把韋小寶定位在一個半大孩子上進行描寫,因此韋小寶不失童真一面。」
  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張嘴就是粗話或草莽豪語,老三老四,為自己壯膽,令人忍俊不禁之餘,不由心生同情。

韋小寶的粗口與「精神勝利法」

  韋小寶受人欺侮或感到需要自我掩飾時喜用粗口,同他的「面子」觀念有關。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自然而然地深通光棍之道……市井間流氓無賴儘管偷搶拐騙,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幹,但與人爭競,總是留下三分餘地。」
  這就是前面所說的,市井中行走的小癟三小流氓極在乎面子,一失面子,即無顏在同類中立足。身處有利地位而不肯給對方留點面子,即是逼對方無路可走,難免鋌而走險,市井光棍皆知為不智。但如果強者真不肯給面,弱者又無力報復反擊,就抵好作自我心理調整。
  那就是中國人很熟悉的「精神勝利法」,以麻木自慰和自我陶醉,維持自尊。最有名的例子莫如魯迅創造的阿Q。他在打不過別人時,最常用的「精神勝利法」就是:「你是我兒子,我是你老子。兒子打老子。」
  以粗口髒話占對手便宜,是阿Q自我安慰,「精神勝利」的絕招。漢語中的粗口,其實很多都是以占對手便宜為訴求的。而按中國人的心理,作別人的長輩就是最大的便宜。許多學者都指出,在這方面阿Q與韋小寶之間有著不可分的文化血緣關係。
  如韋小寶和茅十八被海老公抓住,二人口中被塞了布塊,用黑布蒙了眼睛放入轎中抬走。
  小寶「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媽的,老子好久沒坐轎了,今日孝順兒子服侍老子坐轎,真是乖兒子、乖孫子!』但想到不知會不會陪著茅十八一起殺頭,卻也不禁害怕發抖。」
  後來韋小寶冒充小掛子,托身宮中,受海老公之命,設法混入御書房,「忽有個難以抑制的衝動:『他媽的,這龍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他初坐下時心中怦怦亂跳,坐了一會兒,心道:『這椅子也不怎麼舒服,做皇帝也沒什麼了不起。』畢竟不敢久坐。」
  當韋小寶被海老公揭穿身份後,他心想:「西洋鏡已經拆穿,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宮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奶奶的,一個人哪有那樣好運氣,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總而言之,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只不過老子手段闊綽,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你說夠厲害了吧?」肚裡吹牛,不禁得意起來。
  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一朝化水,這個不久前還身無分文、以揩油吃剩飯為生的市井少年居然可以即刻揭過,當無事發生,他自我安慰的段位可算相當之高。

韋小寶的自嘲

  一個弱者受欺侮時,無力作實際反抗,不得不以「精神勝利法」安慰自己,有時不失為一種自我心理治療的手段。但如不肯承認自己的弱點,長期以精神勝利法欺騙自己,那是一種自我麻痺,有害無益。韋小寶高明過阿Q許多,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並未沉溺於自我安慰而不可自拔,直至自我毀滅。他對自己的地位、處境、能力有比較清醒的判斷,對人情世故有比較深刻的瞭解,能夠按現實的遊戲規則去處事、去生活。他會通過自嘲認識自己的不足和弱點,承認別人的長處,從而化解心中的不平之氣。他也會有意識地以粗口在別人面前自我作賤、自我貶損,在宣洩憤懣情緒的同時,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將痛苦轉嫁給他人,從而減輕自己內心的壓力;又能有意識地通過自嘲化解或減低對手的敵意,同人套近乎、拉關係、換取信任,為自己謀求好處。
  韋小寶與康熙交往不久,雖在打架時口頭上仍不服輸,心中卻已承認:「韋小寶,你這小王八蛋,這一下你可給小玄子比下去啦。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
  正因為小寶心甘情願地承認康熙的長處,他在與康熙交往過程中,對兩人間的不平等關係,始終能保持平衡的心態。
  韋小寶善於拍馬屁,給別人戴高帽,自己則相當清醒,雖不討厭別人諂媚之詞,卻不輕易因而暈頭轉向。小寶奉旨赴雲南,見到名妓陳圓圓。圓圓有求於韋小寶,又感激小寶為她喊冤叫屈,稱小寶大才子。韋小寶這時頗有自知之明,忙稱自己是「狗屁才子韋小寶」。
  小寶心恨鄭克塽追求他的心中人阿珂,唆使天地會群雄戲弄並綁架鄭克塽。阿珂求小寶救回鄭克塽。小寶應承去救,心中卻罵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兒,總是求我去救她的心上人。老子這冤大頭可做得熟手之極,只怕『冤大頭功』也練得登峰造極了。」
  沉溺於三角戀愛中的冤大頭很多,能像韋小寶這樣清醒認識到自己在三角關係中所處不利地位而又不怕自嘲的恐怕不多。他不但對戀愛失敗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強,而且不輕易氣餒,屢敗屢戰。這一方面是因為韋小寶能以自嘲化解排泄心中的「冤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洞察人情世故,看問題相當現實,以及他那在妓院中養成的對女人的特殊價值觀:「他在妓院之中長大,見慣了眾妓女迎新送舊,也不以為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什麼從一而終,堅貞不二,他聽也沒聽見過。」
  說起在妓院中養成的對女人的特殊價值觀,許多學者都觀察到韋小寶的一個很特別的罵人習慣:小說中韋小寶多次叫別的女人「媽媽」或「好媽媽」。他叫人媽媽,其實就是罵人為婊子。因他自己的母親是揚州麗春院的妓女,他則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婊子養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雜種」。有的學者認為這是韋小寶的特殊罵人技巧,頗似阿Q罵假洋鬼子,除了自己覺得好笑,一點效果都沒有。
  也有學者認為,這裡固然含有罵人的意思,但更主要的還是表現了他的認識論(價值觀),不然,他又何以會娶建寧公主這一小婊子為妻?他雖然以叫別人「媽媽」來罵人,也以叫「媽媽」來表示高興、依戀、熱愛、親近;在韋小寶的心目中,其實婦女就等於妓女,他並不在乎婊子不婊子的。
  韋小寶的女人觀和妓女觀確實相當特別,對妓院、嫖客、婊子、操來操去這一類平常人避之如蛇蠍的污穢詞彙,有特殊的親切感,哪怕牽涉到他自己的母親或先人,也顯得毫不介意。韋小寶在通吃島上和施琅等見面,說起鄭克塽,小寶罵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平日罵人奶奶,這人的奶奶實在有些冤枉。只有操鄭克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設。」施琅聽著受用,也罵:「韋爵爺這話對極,咱們都操他奶奶的。」小寶說,旁人都好操,唯你施將軍操不得,因你的功名富貴,都是從這老虔婆身上得來的。施琅滿臉通紅,心中怒罵:「老子操你韋小寶的奶奶。」韋小寶心道:「瞧你臉色,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可是我連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奶奶是誰更加不知道,你想操我奶奶,非操錯了人不可。你心中多半還想做我老子,那麼我奶奶便是你媽,你操我奶奶,豈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笑吟吟地瞧著他。
  這樣的話題對一般人來說,可能是很具侮辱性的,韋小寶居然能心平氣和,淡然處之,甚至自得其樂。
  莫非他真的認為「婊子」是一個完全中性的辭彙,全無侮辱性,也不在乎自己是「婊子養的」嗎?
  假太后差柳燕押韋小寶去取《四十二章經》,小寶對柳燕說:「是嗎?你想做我娘,我覺得你跟我娘當真一模一樣。」在這種場合,「婊子」決不是一個中性辭彙,而是罵人的話。
  韋小寶惡作劇地叫了九難師太「媽媽」之後,心中先是得意:「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這時候還在痛。我已叫了你好幾聲媽媽,就算扯直了。」但得意之下,又向師太瞧了一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媽媽』。」
  在多數情形下,韋小寶把叫人「媽媽」即婊子當成一種罵人的技巧,而非以叫「媽媽」來表示高興、依戀、親近。
  韋小室內心深處,對自己母親是婊子,自己是婊子養的這件事,感受頗為矛盾。一方面他自幼已習慣於與母親互罵「爛婊子」、「小王八蛋」,日常接觸的也多是婊子、老鴇、龜奴,人生理想是開大妓院,對婊子並無特殊厭惡,對當小雜種也不那麼深惡痛絕,所以才不那麼在乎以「媽媽」「婊子」來自嘲。他在宮中初遇沐王府小郡主,先叫她「好妹子」,小郡主不肯認。他又道:「那麼是好姐姐。」小郡主仍不肯認。「那麼是我好媽媽。」韋小寶說她「是我好媽媽」,一邊是在罵她「小婊子」,一邊也在想:「做婊子也沒有什麼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裡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的沐王府中的郡主。」
  這是他自小養成的價值觀念。此之所以他當上大官後,對他母親繼續操皮肉生涯並不介意,甚至對「不知是那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乾爹」也不十分在乎。
  但另一方面,以他的人生經驗,韋小寶也明白做婊子和婊子養的在別人眼中是受鄙視的,是丟人現眼的。上文提過,他人生第一次交到的江湖朋友是茅十八,他自然視這段友情極其可貴。但當茅十八因不值他使用「下三濫」手段殺死清廷軍官史松,罵他:「小雜種,你奶奶的,這法子那裡學來的?」金庸這樣描寫韋小寶的反應:「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誰,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立即惡毒地回罵:「你奶奶的老雜種,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烏龜王八蛋,你管我從那裡學來的?你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魚……」「你這賊王八,臭烏龜,路倒屍,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熟悉韋小寶粗口語言的讀者應該瞭解,雖然小寶肚中南腔北調的污言穢語無數,若非傷了心或感到受了大侮辱,他通常不會用如此惡毒的粗口對付朋友。韋小寶反應如此激烈,當然是恨茅十八揭痛了他內心深處的傷疤。
  陶宮娥數次救他,並要認他做侄兒。「韋小寶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終究騙不了人。要騙出人家心裡的話,總得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於是主動對陶宮娥說:「有一件事十分倒霉,」「我沒爹爹,我娘是在窯子裡做婊子的。」
  韋小寶一心要討好未來丈母娘,當陳圓圓說自己命薄,出於風塵時,小寶立即說:「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於風塵。」但他隨即醒覺,怕心上人阿珂會就此瞧不起他,趕緊補一句:「我只跟你一個兒說,對別人可決計不說,否則人家指著我罵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
  由此看來,韋小寶在以「媽媽」「婊子」自嘲自虐時所表現出來的破罐破摔、死豬不怕燙的心態,很可能是對自卑感的一種掩飾。韋小寶平時看似天不怕地不怕,一股潑皮勁兒,心中其實深隱藏著自卑。如他初遇沐王府小郡主沐劍屏時,表示對她很鄙視:「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將你放在眼裡呢!」「辣塊媽媽,臭小娘皮。」
  這種無來由的「鄙視」,其實是一種自我防衛:「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
  當他以叫人「媽媽」即婊子自嘲自虐,有意識地以粗口在別人面前自我作賤、自我貶損,宣洩憤懣情緒的同時,他更希望的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將這種屈辱感轉嫁給他人,從而減輕自己內心的壓力,取得心理補償。
  劉心武將韋小寶與阿Q同歸為失父一族,認為不同之處只在於韋小寶所演出的,「是一出絕大的喜劇,乃至鬧劇。他甚至也沒有強烈的尋父意識,在失父的狀態中,度過了自己貌似幸運實為顢頇的人生。」
  但從韋小寶對師父陳近南的莫以名狀的親近感,可知他的內心深處其實一直有著「尋父」的需求:「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作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陷,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金庸小說中的主人公,多屬失父一族,多有失父的焦慮、尋父的需求。
  韋小寶雖然在這方面表現得比較「豁達」甚至麻木,但並非沒有尋父的潛意識。或許正因為尋父不成功,韋小寶才會下意識地頻繁自嘲自虐,以舒緩內心的張力,維持心態平衡。
  韋小寶「不學有術」的一大本領是善於與人拉關係。他在這方面頗有天份,一點就透。所謂「說好話又不用本錢」,「拍馬屁不用本錢」,「花花轎子人抬人」,都是他在現實生活中領略到的人際溝通技巧。說好話、拍馬屁之外,他的另一絕招就是用粗口表示親熱,迅速縮短人際距離。他對天地會群雄、眾御前侍衛說話,就是如此。但更妙的是,他還能有意識地通過自嘲化解或減低對手的敵意,同人套近乎、拉關係、換取信任,為自己謀求好處。
  如韋小寶無意中殺死鰲拜後,以一個市井小流氓,因緣際會,被陳近南任命為有崇高江湖地位的天地會青木堂主。他自己很清醒地認識到,他屬下的好漢們面子上對他客氣,其實頗有點瞧不起他。不久青木堂與雲南沐王府發生衝突,他屬下的玄貞道人不想讓他參預其事,說:「這並不是什麼大事,韋香主不在這兒主持大局,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岔子。」韋小寶眉精眼企,沒有把玄貞的假客氣當補藥吃,笑道:「道長,自己弟兄,你也不用捧我啦。韋小寶雖然充了他媽的香主,武功見識,哪裡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這幾句話說得人人心中舒暢,大家對這個小香主敬意雖是不加,親近之心卻陡然多了幾分。」
  這一招未必是韋小寶的獨創。市井之徒間溝通,常行此道。但小寶以一目不識丁的市井少年,驟登高位,大富大貴,仍能不為虛情假意所蒙蔽,不惜自我貶損以娛人,有此心計城府,可謂難得。

粗口所顯示的韋小寶市井式的狡黠機敏

  粗口髒話雖是韋小寶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如仔細觀察他說粗話的場合,就會發現,在許多情形下,小寶的粗話都是有的放矢,且表達極有技巧。前面說過,韋小寶在《鹿鼎記》中表現出的性格,頗符合筆者所認識的舊日上海小癟三小流氓形象。這等人社會閱歷豐富,頗具小聰明,深明好漢不吃眼前虧之道理,所以與人爭鬥,多是動口不動手。不動手而欲折服對手(至少在自我感覺上折服對手),唯有充分發展鬥嘴的狡黠本領,在嘴頭上佔盡對方的便宜,從而獲得「精神勝利」。亦因此,小癟三們在鬥嘴方面千錘百煉,花樣百出,極富大份。說髒話於他們不單純是粗野天性的流露,更常常是克敵制勝的技巧。韋小寶在對付敵人時,不僅出口就是髒話,似足潑皮,而且因人制宜,抓住對方的痛腳,發揮粗口惡毒陰損之極致。
  上文提過,小寶因母親被私鹽販子毆辱,曾甚惡毒地反罵。但稍後小寶想起此事,又「氣往上衝」,因躲入廂房,以茅十八為保護傘,有恃無恐,便再次惹是生非,罵道:「賊王八,你奶奶的雄,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鹽皮……你私鹽販子家裡鹽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鹽醃了起來,拿到街上當母豬肉賣,一文錢三斤,可沒人買這臭鹹肉……」
  這段髒話令私鹽販子大怒,因他罵得「惡毒陰損」。所謂惡毒,是小寶不但使用升級三字經,而且公開向對方叫陣,令對方處於不能不反擊卻又不敢反擊的尷尬境地,心中的惱怒可以想見。所謂陰損,是小寶機敏過人,因人制宜,就鹽罵鹽。所謂「鹽皮」,即是鹽商。
  至於老母豬,專指下過豬崽的母豬。這類母豬肉有異味,即使不臭不爛,賣得極便宜,在集市上亦乏人問津。熟練運用這樣惡毒陰損的髒話,是小寶獨到的武功。這一細節活畫出他的潑皮憊懶兼狡黠。
  就算不是對付敵人,只是朋友間鬥嘴,韋小寶也半點不肯吃虧,必想方設法,機巧百出,令對方落人其彀中而初不覺。其中一種高明的罵人或鬥口技巧,是占對手便宜。上文提過,漢語中的髒話,很多都是以占對手便宜為訴求的。而按中國人的心理,作別人的長輩就是最大的便宜。茅十八常用的「老子」,雖說是口頭禪,其實也是在佔別人便宜。
  很難想像如果他有機會見到所景仰的天地會主陳近南,還敢開口閉口「老子」。有名的三字經,其實多省略了那個動詞。要那個別人的媽或奶奶或十八代老祖宗,其實就是做別人的老子,爺爺或老祖宗,仍是想佔別人便宜。你想佔別人便宜,別人自然也要佔你便宜,老子、三字經滿天飛,結果如不是以拳頭分高下,則往往是平分秋色,沒有贏家。要想不戰而屈對手,在鬥嘴中令對方無還口餘地,甚至被罵而不自覺,從而佔盡便宜,便要腦筋夠活,反應夠快,口齒夠伶俐。施愛東指出,江南民間互相開玩笑鬥嘴,常用設計巧妙的討便宜套子,叫你防不勝防。金庸也善用這種討便宜套子,凸顯主人公的機智。如《神雕俠侶》中楊過用江南頑童常用的討便宜套子,令得霍都王子叫楊過「爺爺」,罵自己是「小畜生」。《倚天屠龍記》中范遙占滅絕師太便宜,趙敏占波斯智慧王便宜,都用精心設計的話中帶話的圈套,常可令人處於兩難境地,無論怎麼回答,都會墮入術中。
  比起上述人物,韋小寶的反應更快,腦筋更活。他奉康熙之命,炮轟神龍教,令教主及教中人恨他入骨,設計抓他上島。韋小寶先是大拍洪教主及洪夫人馬屁,再是挑撥離間,顛倒黑白,井用討便宜套子和兩難問題,誘使陸高軒和瘦頭陀說錯話,激起洪教主的不滿,最後造成神龍教的內鬨。
  在《鹿鼎記》中,茅十八和韋小寶都是講粗話佔便宜的高手。茅十八在故事開場時與私鹽販爭執。私鹽販說茅不講理,茅說:「我講不講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進捨,要叫我姐夫?」
  這是一句繞彎子的罵人話,占雙重便宜:睡你家的女人,身份還比你尊長。
  而韋小寶則是高手中之高手,佔人便宜的技巧更高。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粗野老江湖如茅十八,亦常被他玩弄於股掌。
  韋小寶在粗話上的造詣,得益於自小在揚州妓院以及市井中的浸潤,「南腔北調的罵人言語,學了不計其數。」
  他的粗口和插科打諢往往是金庸的神來之筆。在第二回中,小寶給茅十八講故事,繞了一大圈,把茅十八繞成烏龜三八,茅開始還有警覺,繞到後來,竟不敢斷定小寶佔了他便宜,因「或許雲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其中的關鍵,在於毛和茅同音異字,無證據說此毛便是彼茅。這是非常典型的江南頑童的鬥嘴伎倆:佔了別人的口頭便宜,別人還不能醒悟,或起了疑心卻無法坐實,是為高手。
  又如茅十八與韋小寶一搭一檔,在平西王府的人面前挖苦吳三桂,用的是市井中罵人常見的諧音遊戲,而小寶在事先毫無預謀的情形下,配合茅十八罵人,反應一流,好似演出一段即興的相聲段子。「茅十八大聲道:『喂,小寶,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其實不知道,這句話等於沒說。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說道:『不錯!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韋小寶道:『他媽的,這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媽的不是好東西。』說著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個乖,這烏龜兒子王八蛋,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這大漢奸姓吳,他媽的,一隻烏龜是吳一龜,兩隻烏龜是吳二龜,三隻烏龜呢?』
  韋小寶大聲道:『吳三龜!』茅十八大笑,說道:『正是吳三桂這大……』」
  韋小寶佔人便宜,喜歡設計圈套,令人自己墮入而不覺。如韋小寶初入天地會,對會眾祁彪清說:「我認得你媽!」祁覺得奇怪,問道:「你怎麼會認得我媽?」韋小寶道:「我跟你媽是老相好,老姘頭。」
  他尤其喜歡與女人鬥嘴佔便宜。「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麼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那裡會輸給人了?」
  即使面對自己朋友或喜歡的人,也改不了這種惡習。方怡隨沐王府人攻入皇宮,為韋小寶所救。她年歲稍長,閱歷豐富,對韋小寶的頑童習性深具警惕,數次揭穿、破解了小寶的討便宜套子,但最後終於墮入圈套。當方怡問韋小寶姓名時,小寶自稱姓吾叫老公。精明如方怡,叫了兩句「吾老公」才發現,這三個字原來是另外一層意思。
  韋小寶對「一見鍾情」的阿珂也不例外,求愛時還惦著繞彎子用話把她套住。
  韋小寶是個嘴上吃不得虧的人,事事都要佔別人便宜。茅十八自願收韋小寶為徒,教他上乘武功,小寶卻搖頭:「不成,我跟你是平輩朋友,要是拜你為師,豈不是矮了一輩?你奶奶的,你不懷好意,想討我便宜。」
  不學武功,是韋小寶一貫的原則。他後來成為武林絕頂高手陳近南、九難師太的弟子,除了一套逃跑功夫,仍是什麼武功也不肯練。他一來懶散慣了,下不得苦功夫;二來胸無大志,當妓院老闆,何須上乘武功?三來自恃聰明,憑一張利嘴,一肚詭計,已足以縱橫天下,何須武功?
  但初出道的韋小寶在當時拒絕拜茅十八為師,卻有更微妙的心理因素。那時的小寶,出身低賤,日夜在妓院、賭場、茶館、酒樓中鑽進鑽出,靠替人跑腿買物,揩點油水,討幾個賞錢,聽聽白書,揚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當他是小騙子,平時給人辱罵毆打,無人瞧他得起,誰也不把他當個人看。
  然而這個市井少年在心底深處也有自己的夢想。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聽得多了,對故事中的英雄好漢極是心醉,腦子裡浸滿了義氣兩字,時時幻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大豪傑。
  可是,義氣對於當時的小寶來說,是一種奢侈品。於是韋小寶賭錢之時,雖「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騙人,但對賭友卻極為豪爽。」「若有人輸光了,他必借錢給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對他另眼相看。韋小寶生平偶有機會充一次好漢,也只在借賭本給人之時。那人就算借了不還,他也並不在乎,反正這錢也決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
  這次藉著共同對付鹽梟為契機,好不容易真正有了表現義氣、充一充好漢、實現自尊的機會,他又豈肯輕易放棄?所以當茅十八問他:「怎地你不叫我老爺、大叔,卻叫我老兄?」韋小寶即刻有強烈的反應:「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媽的什麼老爺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爺,鬼才理你?」
  其實韋小寶平日為了生活,沒少叫大爺裝孫子,這一次那麼敏感,怕吃虧,怕在輩分上比茅十八矮了一輩,也是因為他將有生以來第一次同江湖好漢的友情看成天下最寶貴的東西。他不稀罕什麼五虎斷門刀法,只希望和茅十八平輩論交,做好朋友。
  當韋小寶平步青雲,富貴逼人,自信與閱歷與日俱增之後,他雖然仍具童心,愛佔人口頭便宜,但對偶爾被人佔便宜,也就不那麼敏感了。當形勢需要時,韋小寶甚至故意讓人佔點口頭便宜,以便保命脫身。他逃出雲南返回京城途中,遇上武功高得一塌糊塗卻又有理講不清的神拳無敵歸辛樹一家,不惜冒充吳三桂侄子,矇混過關:「老子曾對那蒙古大鬍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兒子,兒子都做過,再做一次侄兒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虧。」
  韋小寶市井式的狡黠機敏不僅表現於以粗口佔人便宜或有企圖地讓人佔點便宜,也表現於在不同場合,靈活運用粗口,以達到自己的特殊目的。他初識茅十八,就要人家帶他去京城。
  茅十八不肯,小寶就說:「你不敢帶我去,自然因為怕我見到你打輸了的醜樣。你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鰲拜老爺饒命,求求鰲拜老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給我聽到,羞也羞死了!」
  這是利用粗口激將。韋小寶奉旨衣錦還鄉,微服夜訪麗春院,神龍會徒化裝成龜奴妓女,要擒拿小寶。小寶看出蹊蹺,笑問:「院子裡還有烏龜婊子沒有?通統給我叫過來。偌大一家麗春院,怎麼只你們五個人?只怕有點兒古怪。」那臉孔黃腫的妓女向陸高軒使個眼色。陸高軒轉身而去,帶了兩名龜奴進來,沙啞著嗓子道:「婊子沒有了,烏龜倒還有兩隻。」韋小寶暗暗好笑,心道:「婊子、烏龜,那是別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龜奴,怎能口稱『婊子、烏龜』?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會這樣不客氣。院子裡只說『姑娘、伴當』。我試你一試,立刻就露出了馬腳。」

粗口凸顯出韋小寶的市井本色、粗野天性

  雖然說髒話於韋小寶時常是克敵制勝減壓拉關係的手段,他的粗話常常都是有的放矢、深具心計的,但大量脫口而出的三字經口頭禪則確是韋小寶市井本色、粗野天性的自然流露。
  《鹿鼎記》中粗口之出現頻率、粗野程度和運用之妙,在金庸小說中無可置疑,位列榜首。
  這些粗口出現的場合多與韋小寶有關。金庸精心設計的這些粗話凸顯了韋小寶的出身及其文化背景,對人物性格的塑造有很大關係,令這個市井小人的形象鮮活起來。
  韋小寶是揚州人。揚州方言極具地方特色。但《鹿鼎記》以流暢的北方官話為敘述語言,並未故意凸顯揚州方言,除了韋小寶的口頭禪「辣塊媽媽」。「辣塊媽媽」即揚州方言中的三字經。
  「辣塊媽媽」最早在第二回中出現,第一次出自鹽梟之口,以表明這一幫會的地方色彩。
  另兩次出於韋小寶之口,都不是存心罵人,而是在身處險境,氣急敗壞的情形下脫口而出。
  因韋小寶雖然通曉南腔北調的粗口,有時甚至會模仿北方官話,究竟以揚州方言為母語,一到緊急關頭,作為自然反應,母語三字經便脫口而出。
  如茅十八要作弄韋小寶,脫手放開小寶坐騎的韁繩,揮鞭往那馬後腿打去。小寶當時倒騎在馬背上,抓住馬尾,嚇得口中大叫:「乖乖我的媽啊,辣塊媽媽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馬頭,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喲,啊喲……」
  韋小寶初入上書房,偵察《四十二章經》之所在,面對成排書架上的千萬冊書,當即倒抽了口涼氣,暗叫:「辣塊媽媽不開花,開花養了小娃娃!」
  當海老公揭穿小寶的真實身份時,小寶竭力抵賴,「顫聲道:『不……不是!辣塊媽媽的,當……當然不是。』心中一急,揚州話衝口而出。」
  在中俄談判時,韋小寶苦於說羅剎話詞不達意,無法發揮他強詞奪理的本領,唬住俄方代表費要多羅,便以揚州話罵道:「辣塊媽媽,我入你羅剎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這一句話出口,揚州的罵人粗話便流水價滔滔不絕,將費要多羅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親、姊姊、外婆、姨媽、姑母,人人罵了個狗血噴頭。他說話猶似一長串爆竹一般,連中國官員和雙方譯員也是茫然不解。韋小寶這些罵人的說話,全是揚州市井間最粗俗低賤的俗語,揚州的紳士淑女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額圖、佟國綱等或為旗人,或為久居北方的武官,卻如何理會得?
  韋小寶大罵一通之後,心意大暢,忍不住哈哈大笑。可知粗口對韋小寶而言確實有宣洩的功用,小寶的揚州小痞子本色於此亦暴露無遺。
  在特殊情形下,揚州粗口還有特別功用。如韋小寶等遇上那武功高得一塌糊塗卻無理可喻的歸辛樹一家,祗好冒充吳三桂侄子騙他們,這時揚州粗口就用得上了。(因吳三桂也是揚州府人)「辣塊媽媽,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來。你們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對你們不客氣了!」
  當然,作為具代表性的揚州三字經,「辣塊媽媽」在《鹿鼎記》中更多是用作韋小寶的口頭禪,正如「老子」之於茅十八,「他媽的」之於群雄、侍衛。
  除了三字經,小說中還可見到韋小寶常用的其他揚州粗口,如小娘皮,刮刮叫,別別跳,狗皮倒灶,鹹鴨蛋,乖乖龍的東,豬油炒大蔥。
  這些方言粗口大大豐富了韋小寶的語言和形象。

粗口培育了韋小寶與康熙的友誼

  正如陳墨所指出,康熙與韋小寶的交情,是這部書的情節基礎,至關重要。韋小寶一生最重要的機遇,便是生於妓院而遇於宮廷。倘若不是遇於宮廷,韋小寶只不過是一個市井流氓潑皮混賬雜種王八蛋而已。
  中國歷史上以聖明著稱的康熙大帝與市井小人韋小寶,這一對「王子與貧兒」的友誼關係,當然是金庸的藝術創作,無史可稽。但作者寫出的這層友誼,卻不能說是無稽之談。金庸在《鹿鼎記》後記中說:「在康熙時代的中國,有韋小寶那樣的人物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康熙交了或希望交一個像韋小寶這樣的朋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對於《鹿鼎記》中描述的韋小寶與康熙皇帝之間的親密關係及其深刻友誼的性質及原因,學者們已有不少討論。如金戈認為,兩人在初遇時,彼此間的地理距離是零。(康熙隱去皇帝的身份,自稱小玄子,小寶則毫不瞭解皇宮內情。)
  年齡差不多,都是十幾歲,在這個年齡上的孩子容易互相接近;年齡相仿也迅速拉近感情上的距離。最主要的,是兩人都有交朋友的願望。皇帝也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康熙還要受制於太后和鰲拜。他要擺脫這種屈辱的命運,需要一個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陳墨對這一現象的討論更為透徹。他指出,《鹿鼎記》寫出了,寫活了,寫深刻了康熙形象中的另一面真正人性及其少年心理,而這另一面則正與韋小寶有關。康熙與小寶的友誼,固然是因為韋小寶屢立大功而又忠心耿耿,但更重要的則是,在這個世界上,康熙唯有在韋小寶一人面前才能如此輕鬆快活不須任何正經嚴肅,而可以隨口說他媽的及老子從而深刻地體驗人生的自由之樂。少年人愛玩愛鬧,乃是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無分別。在康熙心裡,韋小寶實在是一個奇珍異寶,極為難得。總角之時陪他打架不但是一件大大的功勞,簡直是超過了一切。韋小寶的存在與康熙的身心健康並獲天性之樂都有極為重要的關係。對於康熙而言,韋小寶的小流氓習性或小流氓氣可以說正是對大皇帝的禁錮心態的一種衝擊和一種補充,這種放蕩不羈、不擇手段更不擇言辭的天性對康熙而言正是一種可羨慕的人生的自由境界,人之天性可以得到自由的張揚。更何況韋小寶的流氣本身就是市井氣就是俗氣就是生活氣息與生命氣息呢。再往深處挖掘,康熙每每把韋小寶當成是他的一個「替身」。這兩個藝術形象有著內在的相通與相似之處。可以說韋小寶的性格在某種意義上正代表了康熙的性格的內在世界的某一深層次。
  對康熙和韋小寶之間友誼作全面探討,也許會涉及社會學、心理學、行為科學等多個層面。本文僅就粗口在兩人友誼形成過程中的作用略作鉤沉。在《鹿鼎記》中,康熙對市井粗口的瞭解及喜愛程度是隨著與韋小寶的交往而逐漸加深的。小寶初識「小玄子」時,不知其帝王身份,與其比武,不敵而投降。他站起身後,「罵道:『他媽的,你……』小玄子臉一沉,喝道:『你說什麼?』神色間登時有股凜然之威。韋小寶一驚,尋思:『不對,這裡是皇宮,可不能說粗話……我說他媽的粗話,便露出了他媽的破綻,拆穿了西洋鏡。』」
  可知那時的康熙,尚未習慣於市井粗話。
  無論身在皇宮、寺廟還是妓院,無論面對皇帝、高僧還是江湖粗漢,韋小寶本性所在,是戒不了講粗話的。與韋小寶相處日久,聽的粗口多了,而且多是表達巧妙、活龍活現的粗口,少年康熙漸漸習慣粗話,感染到粗話的魅力,品出這種下層社會語言的活力。有一次,韋小寶在康熙面前用三字經罵吳三桂,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讀書,說出話來粗裡粗氣,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媽的,你爺兒倆給我乖乖的吧,哈哈,哈哈!」韋小寶聽得皇帝居然學會了一句「他媽的」,不禁心花怒放。
  漢語粗口中,以三字經應用最普遍。可用以罵人鬥口,表達親暱,自我發洩,逞能充大佬。說慣以後,可能成為口頭禪,出言無此君不歡。自那以後,康熙見到韋小寶,就忍不住爆粗口,說三字經。對康熙而言,爆粗口並不是為了罵人,而是一種偷食禁果的娛樂。所以別人說粗話,多用以表達憤恨不滿的情緒,康熙說來卻高興有趣。
  康熙派韋小寶去追蹤刺客,許久不見他回來。所以一見小寶回來,「臉有喜色,罵道:『他媽的,你死到哪裡去啦?』」
  韋小寶拍康熙馬屁,亂用成語,引得康熙哈哈大笑:「原來是堯舜禹湯,他媽的,什麼鳥生魚湯!」
  韋小寶決定和盤托出太后的秘密,老老實實將自己的來歷向康熙交代。康熙笑道:「他媽的,你先解開褲子給我瞧瞧。」
  韋小寶在五台山以身護駕,被九難師太捉去。脫身回宮後,「康熙大喜,拉住了他手,笑道:『他媽的,怎麼今天才回來?』」
  康熙與韋小寶說起平定三藩之後,諸大臣一定會拍馬屁、上尊號,小寶說:「那幾個官兒請皇上加尊號,誰就是馬屁大王。」康熙笑道:「對!那時候老子踢他媽的狗屁股。」
  韋小寶因違背聖旨,不肯反天地會,在通吃島避難多年。最後領康熙密旨還京,回到皇宮,一見康熙面就大哭,康熙心腸也軟了,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見了老子,怎麼哭將起來?」
  茅十八誤以為韋小寶害死陳近南,入京行刺被擒。韋小寶趕進宮求情,願以自己的爵祿功勞贖茅十八之罪。康熙又好氣,又好笑,喝道:「他媽的,你站起來!」板起了臉:「你奶奶的,老子跟你著地還錢。」
  韋小寶「知道每逢小皇帝對自己口出『他媽的』,便是龍心大悅。」
  如果不小心得罪了皇帝,祗要聽得「他媽的」三字一出口,便知道皇帝怒氣已消。
  更加著意迎其所好,髒話粗口層出不窮,甚至教會康熙罵假太后「老婊子」。「康熙勤奮好學,每日躬親政務之際,由翰林學士侍講、侍讀經書詩文,只是詩雲子曰讀得多了,突然說幾句『他奶奶的』、『屁滾尿流』,倒也頗有調劑之樂。」
  但他雖貴為天子,這種娛樂祗能與韋小寶分享。他逐漸變得一日不可無小寶。這固然是因為他充分信任小寶,可以讓小寶為他做許多不便差其他人做的事,但共享說粗話的快樂,無疑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韋小寶奉旨去五台山,又從神龍島脫險,回到皇宮,康熙喜孜孜的道:「他媽的,小桂子,快給我滾進來,怎麼去了那麼久?」「這『他媽的』三字,他只在韋小寶面前才說,已別得甚久。」
  正是在這種特殊背景下,康熙給在通吃島上避難的韋小寶發出了兩道妙絕古今的聖旨。
  第一道旨,是六幅畫,描繪小寶的六件大功。第一幅正是兩個小孩當年扭打比武的情形。擒鰲拜、保順治、救康熙尚在其次。韋小寶自然明白,「和康熙玩鬧比武本來算不得是什麼功勞,但康熙心中卻是念念不忘。至於炮轟神龍教、擒獲假太后、捉拿吳應熊等功勞,相較之下便不足道了。」
  第二道密旨,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稱呼、行文,處處配合韋小寶的修養、理解力;字裡行間,康熙與韋小寶之間的特殊情誼呼之欲出。小說作者透過髒話粗口所表達的康熙對小寶那份真摯的親暱、思念,令文辭華麗、冠冕堂皇的翰苑傑作亦難望項背:

  小桂子,他媽的,你到那裡去了?我想念你得緊,你這臭傢伙無情無義,可忘了老子嗎?(作者原註:「中國自三皇五帝以來,皇帝聖旨中用到『他媽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稱為『老子』,看來康熙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絕後了。」)
  你不聽我話,不肯去殺你師父,又拐帶了建寧公主逃走,他媽的,你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嗎?……我就要大婚啦,你不來喝喜酒,老子實在不快活……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師父,鳥生魚湯,說過的話死馬難追,你給我快快滾回來吧!


  韋小寶與少年康熙的友誼,始於打架和爆粗口,又隨康熙對粗口熱愛程度的加深而愈益深化。在康熙的教導和庇護下,韋小寶在皇宮中和官場上如魚得水;韋小寶說粗口髒話、插科打諢的天份及市井粗俗文化的強勁生命氣息,則令深宮中長大的少年天子體驗到一種自由不羈的人生境界。粗鄙無文的市井小人與漢學修養深厚的聖明天子因而藉粗口發現一條相互溝通、交流、瞭解的管道,培育起一份看似荒謬細想卻又合乎情理的深厚情誼,並為彼此人格的完成,各盡一份力量。這份情誼令到一個籍籍無名的市井小子「上達天聽」,興風作浪,參預當時種種政治、軍事、外交事件,演義出一部洋洋百萬言的另類「康熙朝編年史」。
  《鹿鼎記》是金庸最後一部也是最具爭議性的長篇小說。韋小寶則是金庸所創作的最具爭議性的人物。這些話都是老生常談了。大部分論者同意《鹿鼎記》是一部反武俠小說,韋小寶是一個反英雄,或搗蛋鬼,或小流氓。至於作者為什麼要選一個搗蛋鬼或小流氓作為他封筆之作的主人公,也已有許多假設或結論。陳墨認為,「當我們隨著揚州麗春院妓女韋春花的兒子韋小寶這一十足流氓無賴的人物走進神秘森嚴莊重典雅的皇宮內院,我們對封建王朝的全部的神秘感及由之產生的嚴肅莊重的歷史感全都被小說作者擊得粉碎。當我們看著小寶這一不學無術的小丑弄臣處處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進而大紅大紫、飛黃騰達,我們就會對歷史的價值、歷史的必然規律等等產生根本的懷疑。這正是這部小說的價值與藝術之所在。」
  「中國的封建社會的黑幕,尤其是封建王朝的宮廷的黑幕,也正需要這種幽默而深刻的奇異目光才能穿透。」所謂「荒誕所投影的正是歷史」,大約也是這個意思。從這個角度探討下去,很可能會揭發出小說作者對中國歷史的理解頗有憤世嫉俗的傾向。
  如果說陳墨、吳予敏、林崗所強調的是《鹿鼎記》在顛覆傳統歷史觀方面的意義,施愛東著眼的則是《鹿鼎記》對文學作品所創造的武俠世界的顛覆:「眾人罵了一陣,聲音漸漸歇了下來,突然有個孩子大聲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群雄本來十分憤恨,突然聽到這句罵聲,忍不住都哈哈大笑。」把嚴肅靜穆的英雄大會當作了罵街的場所,很具諷刺意味。英雄大會、除奸大會簡直是胡鬧。真正誅殺吳三桂的是康熙。《鹿鼎記》通過流氓的勝利,政治的力量顯示,反襯了武林人物的失敗。如袁承志所說:「武功強只能辦些小事,可辦不了大事。」
  以上諸家的分析,各有其立論的依據和理路。《鹿鼎記》敘述文體中的黑色幽默和嘲諷色彩也能夠支持以上的論點。我們在此無意爭辯。本文祗是建議試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這部小說:如果說《鹿鼎記》「顛覆」了傳統的歷史觀或武俠文學觀,它所「顛覆」的不過是歷史學家和作家精心建構的觀念體系。如果說韋小寶的粗俗言行及其成功故事代表著一連串的「荒謬」,作者有意以「幽默而深刻的奇異目光」穿透荒謬,揭示歷史的本質,我們似乎很應該想一想,我們對「正常」或「荒謬」的定義本身,是否值得商榷。
  無可置疑,金庸在創作這部小說和韋小寶這個人物時,較多運用幽默誇張的語言,包括髒話粗口;形象的設計也有漫畫化的傾向。但正如上文的討論所顯示,小說中大量粗口的選擇和運用相當具真實感、生活感。小說雖然以第三人稱敘述,但其故事情節,除了第一回用以交代歷史背景,其餘各回,自始至終圍繞韋小寶,單線發展。換句話說,整部小說實際上是以韋小寶的視角和價值判斷標準來觀察詮釋康熙朝的歷史的。正如沈雙所觀察到的,「《鹿鼎記》無論在人物刻劃還是在作者對讀者的瞭解、期待方面,都是圍繞著『市井』這個想像的空間而考慮的。而作者又是巧妙地一步一步引誘我們接受『市井小人』的價值觀念,試圖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問題。」
  如果從這個角度去看,我們也許可以說,《鹿鼎記》其實是一部長篇民間傳奇,所反映的是市井小人對歷史所作的詮釋和價值判斷,在他們眼裡,也許無所謂「顛覆」,無所謂「荒謬」,歷史、政治、英雄、人生,本來就是那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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