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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花溪戲水美齡再受驚 東進道上孫渡險斃命


  話說中央紅軍向東佯動,蔣介石再次上當。他把能東調的孫渡縱隊繼續往東調,令其「馬上出發,向龍裡、貴定方向追擊前進,首先開赴黃平、施秉附近防堵,奴該處無匪情,繼續趕到鎮遠附近迎頭阻擊。」才上鉤的孫渡要表一番忠心,部隊每個人又得了兩塊大洋的獎賞,勁頭也不小。於是,一天之間,孫縱隊的第2旅便到達了貴定的甕城橋,第7旅到達了龍裡,第5旅已經過了圖雲關正向虎場前進,都遠離貴陽近百里。這一來,貴陽城再度空虛,四郊也呈空白。就在這擋上,紅軍出其不意,掉頭向西,再次逼近貴陽,在作佯攻之舉的同時,向南一拐,在貴陽以東40幾里的黃泥哨至觀音山之間,穿過湘黔公路,向黔南進發。
  事有蹊蹺。就在紅軍再度威脅貴陽、向南拐向黔西南的4月9日這一天,蔣介石卻偕夫人宋美齡,在幾位幕僚的陪同下,在城南花溪公園遊山玩水,完全不知道「朱、毛竄匪」在眼皮底下作大的戰略行動。
  遊園之舉是宋美齡促成的。宋美齡時年30出頭,一代女驕,正在由「嬌妻美妾」向「男人與政治並重」過渡。她既有年輕女人的嬌羞作態,又初有「當一半家,作一半主」的鋒芒。她不參與軍事指揮,但陳佈雷起草的文稿,她是一定要過目的。正因為女流者也,不諳軍事,近來受驚不小,吃不好,睡不安,國色天姿大有損傷。這天一早,在兩個女傭的侍奉下,她費了不少工夫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但還是大有「空施粉黛」之感。她轉身找到她的「大令」,怨艾道:「你看吶,我都成什麼樣子了?昨天何應欽從南京飛來,見到我問蔣夫人在哪?都不認得我了。大令,我們還是到哪裡散散心去吧。」蔣介石這些天忙的,連女人的興趣都大落了,哪裡還顧得上夫人是什麼樣子。此刻抬頭一看,他也愕然了,跟前的夫人,哪裡還是宋家的三小姐,都快成了營養不良的家庭主婦了。他心裡頓時泛起了一片憐愛之情,便說:「對不起,夫人,這些天來沒有顧得上關照你。說的是吶,反正『竄匪』已經東去,又一次聚殲之戰也已部署就緒,是該鬆弛一下了。你不是老想著那個花溪嗎?我們就到那裡去玩玩,驅驅到貴州來的霉氣,如何?」
  宋美齡小姑娘似的跳了起來。
  號令發出,宴道剛出動了半個別動隊,連同王天錫率領的一隊憲兵,立即提前趕往花溪,把個山水秀麗的公園「洗」了個人淨路幽。
  車隊來到花溪門口。下得車來,蔣介石便給宴道剛打了個招呼:「今天誰也不許談戰事,讓夫人玩個盡興。」宴道剛領命,當即通報了隨從人員,並令別動隊和憲兵也「迴避」到背靜處去,「別讓夫人見到心煩,懂嗎?」
  這天天氣也好,雨後放晴,又值盛春,滿園滴翠,小河流碧。進得園來,宋美齡一見好山好水,神色果然大為改觀。「大令!」當她同「大令」相依著走在河邊山石間的小路上時,她眉飛色舞地讚歎了起來:「花溪,花溪,果然是花之溪,花之山咯!」蔣介石附和道:「是的是的,一地有一地的山水之美。」興致上來,宋美齡的話便打不住了:「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都埋怨貴州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咯?太不公平咯。地要平了,就沒有山的青水的秀了,還有什麼招人之處?天要老是晴著,也就沒有雨後的這般景色了。雨後復斜陽,良辰美景咯。大令,你說是吧?」蔣介石只是笑了笑,不曾作答,他實在無心山水,他腦子裡還是他畫在清水江以西地區的那個「圈圈」。他扭頭看了一眼吳稚輝和陳佈雷,示意他們陪夫人說說話。兩個文官派上用場了。吳稚輝說:「夫人說的太有見地了!沒有山和水,中國的文化便不堪設想了。沒有這奇山異水,便沒有中國畫,哪裡還有吳道之、唐伯虎呀?」陳佈雷跟上:「豈止沒有吳道之、唐伯虎,連李白、杜甫,乃至李時珍、徐霞客,也都沒有了嘛,整個中國文化就大為失色,不堪設想了。」宋美齡放慢腳步,同吳稚輝、陳佈雷走在一起。她見「大令」獨自走在前頭,心裡有些悻悻然,說:「還是文化人,互為知音。我原也是喜歡藝術的。我們三姐妹,大姐不說,天分差一點,我和二姐慶齡,從小喜歡音樂美術,曾經有志於文化事業的。誰知,二姐跟了孫先生,搞開政治了,越搞越糊塗;我呢,一跟上他就剿共,剿了八九年,剿到這裡來了。什麼時候我也能跟你們一樣,隨隨自己的心願就好了。」陳佈雷說:「這全怪共產黨作亂!」宋美齡說:「說的是咯,要不是共黨作亂……呃,你們倒說說,這該死的共匪就那麼幾萬兵卒,怎麼就這麼難剿呀?前些天還叫他們嚇的,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哎,你們怎麼不說話呀?」吳稚輝迎臉笑道:「夫人,我們還是談山水吧。」陳佈雷想起了委座打的招呼,也連忙把挑起來的話頭往回拉:「稚輝兄儒雅仙骨,酷愛山水也。人道是,人不可無浩然之氣,也不可無雅然之趣。還是學古人好。古人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者,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間者也。我們今天就醉倒在這山光水色之間好了。瞧這水,時而明靜如鏡,時而飛瀑如簾;山色倒影,魚在白雲間,真能把游者醉入神仙境界了……」宋美齡聽著,覺得似有不對頭處,她望了一眼前面悶頭走著的「大令」,悵然道:「是不是共匪此次東去,前線會有大的麻煩?」吳稚輝說:「不不,前線有麻煩,委座還能讓我們到這裡來玩賞山水麼?玩我們的好了,瞧這水啊,真是高山有好水……」宋美齡有些惱了,說:「虧你們還是剿匪的輿論專家,今天倒避諱起剿匪之事來了。」陳佈雷樂得做個「近臣」,他朝前面蔣介石的背影努了努嘴,悄聲道:「夫人,委座一片深情吶,進園便有號令,今天遊園,誰也不許談戰事,要讓夫人全身心地飽賞這山水之美!」宋美齡問道:「是嗎?」吳稚輝說:「一點不錯。」
  宋美齡「咯咯」地笑了,引得園中的幾隻喜鵲也「嘎嘎」地飛出了枝頭。
  夫人緊走幾步,陳佈雷和吳稚輝快步跟上,他們趕上委座,一起步入一個飛簷舞角的涼亭。宴道剛早已候在涼亭中,他連忙指揮幾個隨身侍從,端上備好的茶水糕點。人們坐定,抿著花溪水泡的龍井。蔣介石神情不錯,比乍進園時顯得輕鬆多了。然而,當他才問了一句夫人「怎麼樣」,突有王天錫匆匆跑來,他一頭大汗,神色驚慌地報告道:「委座,請,請回城吧。城,城南發現匪情,正朝花溪方向竄來!」頓時,在座的輕鬆神情一掃而光,全都啞了。宴道剛急問道:「離這裡有多遠?」王天錫說:「也,也就二十幾里!」宋美齡禁不住失聲叫道:「上帝——」她叫了上帝又叫大令:「大令!別動隊,別動隊——」吳稚輝和陳佈雷也慌神了:「王司令,你的憲兵隊呢?」蔣介石起身道:「胡說!這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的!」宴道剛又問王天錫:「你怎麼知道這消息的?」王天錫說:「電話。憲兵3連連長的電話,他們在那邊為行營辦山貨,叫共匪全搶了。」蔣介石轉了個圈,「嗨」的一志,又揚了揚手說:「不必驚慌!那定是流落的散匪,成了餓鬼,合夥打劫行商罷了。想想嘛,共匪幾天前就東去了,孫縱隊也追了上去,怎麼還能有成股的在這邊?不理它,我們玩我們的,喝茶!」他的話音剛落,遠處傳來「嘎嘎」的槍聲,一聲接一聲,由稀而密。蔣介石也愕然了,問王天錫:「這是怎麼回事?是你說的那個方向嗎?」王天錫說:「是的,就是那邊。」
  難得花溪一遊的遊人們臉色全白了。頓時,槍聲把別動隊員們從隱蔽處召了出來,路口,山頭,全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整個公園竟是戰場一般。宴道剛叫道:「委座,這不像是流落的散匪呀?」蔣介石強作鎮靜,他不能當著他的幕僚和警衛們表現出他的驚慌失措來。他舉目遠處,在沉悶的槍聲中自語道:「不要緊的,槍聲離這裡還遠……噢,陳誠他們來了。」片刻,陳誠和薛岳小步跑了上來。陳誠稟報道:「委座,共匪並沒有東去,主力掉頭向西,又向南折去,似在觀音山以東地段穿越湘黔公路,方向看來是黔南。」蔣介石的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變青:「向南去了?這槍聲是怎麼回事?」陳誠說:「這是他們的側翼警戒部隊同我們的憲兵隊遭遇上了,已經相持了一個多小時。」蔣介石厲聲罵了起來:「娘希屁,又叫他們的幾座浮橋把我們騙了。孫渡呢?孫渡哪裡去了?」陳誠和薛岳對瞧了一眼,都把話壓在舌根底下。蔣介石提高嗓門:「問你們吶,孫渡在哪?他幹什麼去了?」陳誠說:「委座,孫渡的情況有些不妙,據他的警衛報告,他的車子在半路上遭共匪伏擊,現在下落不明。」
  蔣介石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什麼!?」
  薛岳說:「委座,別動大隊都來了,還是回城吧?」
  臉色鐵青的蔣介石顯得疲憊不支,叫兩個警衛架著走出了涼亭。宋美齡是用滑竿抬出公園的。
  且說中央紅軍在孫渡的3個旅9個團東進過龍裡以後,才在貴陽和龍裡之間的一個狹窄口子上,以急行軍的速度穿越湘黔公路向南進發。幾路縱隊說不清楚,反正像鴨子翻田坎似的,幾個鐘頭就全過去了。這時,擔任左、右警戒的幾個連隊,他們原是1軍團先頭團的,現在變成後衛了。在右翼谷腳警戒的紅1團3營,得到後衛部隊的信號,正要撤出陣地,隨後衛5軍團南進,忽然從貴陽方向開來一輛小汽車,車頂繃著偽裝網。8連連長孟慶生說:「憲兵隊送的禮不夠意思,又來大禮了。給我打!」一陣槍響,汽車趴下了。只見從汽車上鑽出好幾個來,有的倒在公路上,有的朝山上跑去。孟慶生揮槍帶著一夥人衝了上去,地上的3個沒氣了,有一個傷了左腿。看看車裡,車裡只有一付望遠鏡,幾包香煙,一把盛茶的銅壺。「指揮車?」孟慶生連忙叫兩個戰士把那個俘虜傷員架進路邊的樹林,一審問,方才知道是孫渡的指揮車,孫渡跑掉了。孟慶生說:「他娘的,真還是份厚禮呢,可惜跑了。」有戰士說:「他跑不多遠的,我去把他捉回來!」孟慶生說:「算了,讓他去指揮他的部隊東進吧!」他們沒法把帶傷的俘虜帶走,只好給他裹了裹傷,給了他一塊銀元,讓他自己找地方活命去。
  孟慶生帶著他的連隊撤出警戒陣地。大半天的警戒,等於休息,戰士們體力都好,一個長跑,超越了後衛,回到了1軍團的序列。天氣已經炎熱,連隊停在一條小河邊洗臉休息,大家正在說說鬧鬧,只見幾付擔架沿河走了過來,孟慶生想:「軍委縱隊的?毛委員說不定就在擔架上。」他很想見見毛委員,他有好久沒有見到毛委員了。要不是毛委員在越城山裡解了他身上的繩索……他正琢磨著,一付擔架在他跟前停了下來。孟慶生走近幾步,果然是毛澤東從擔架上跨了出來。孟慶生高興地叫道:「毛委員,你好啊!」毛澤東點點頭,問孟慶生說:「你們是在右翼打阻擊的嗎?怎麼這麼快就趕上來了?」孟慶生說:「是呀,得到信號,我們就撤出陣地往前趕了。」毛澤東又問:「還順利吧?聽說你們在那邊還打了一仗,傷亡情況怎樣?」孟慶生說:「傷亡倒沒什麼,就是沒有打好,跑了個大傢伙。」毛澤東不禁愕然:「跑了個大傢伙,什麼人啦?」孟慶生說:「滇軍長官孫渡。他坐著車子從貴陽出來,也趕巧了,正要從我們陣地前穿過去,我們一個急速射擊,打死3個,打傷一個,跑掉了兩個,當中就有孫渡。」毛澤東聽著,輕輕地搖了搖頭,隨即又皺了皺眉頭:「好傢伙,你們真行啊,把孫渡打了……」孟慶生頓覺惶然,問道:「毛委員,打錯了嗎?」毛澤東沉默了好一會,說:「算了算了,打就打了吧,誰叫他那麼積極為蔣介石賣命哩。呃,我說你這個同志哥,我們好像在那裡見過,你叫什麼名字呀?」孟慶生心裡有事,聽毛委員的口氣,好像不該打孫渡,心裡一犯愁,也就沒心思去提他同毛委員的那段交情了,說:「毛委員,我也琢磨著,是該讓孫渡去指揮他的那幾個旅向東去,別打攪他。可是,我們事先不知道車裡坐著的就是他呀,他小子也太冒失了,孤家寡人地在路上跑……」毛澤東又哈哈樂了,說:「你這個當連長的,真還有些頭腦嘛。說的對啊,就是該讓孫渡指揮他的部隊往東走得越遠越好。不過,打了也有打了的好處,打他個魂不附體,他以後碰到我們紅軍,就得考慮考慮該不該毛手毛腳的了,對吧?噫,我剛才問你叫什麼名字吶?」孟慶生這才說:「毛委員,你忘吶,在越城山裡……」他說著,一邊做了個雙手被捆的動作:「想得起來不?」毛澤東「哦哦」兩聲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吵吵要回江西的,叫你們的排長大人把你光著膀子捆在一棵大樹上,開你的鬥爭會,孟慶生!是不是?」孟慶生笑哈了腰,只顧連連點頭。毛澤東又道:「你呀,真還給我添了點麻煩,有人說我是同情右傾,我們倆右到一起了。怎麼樣?你好像不怎麼右嘛,當連長了嘛。」孟慶生說:「什麼左呀右的,就是不想打湘江上的那種敗仗而已。」他說著朝大個子的毛委員勾勾手,讓毛委員彎下腰來,他貼著毛委員的耳朵說:「早就當營長啦!扎西整編,下放,現在是大材特用,營級幹部的連長。」毛澤東聽說「大材特用」一詞,禁不住又樂了,說:「你們1軍團的人真能創造,還有『大材特用』的說法,不錯。哎,我說孟慶生吶,你可別犯愁,好好幹,你的尾巴會長起來的……」
  他們正說著,周恩來和王稼祥從河邊洗完臉走上坡來。毛澤東向他們招手道:「快來快來。恩來同志,稼祥同志,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老朋友,1軍團的營級幹部連長孟慶生!」孟慶生給周恩來和王稼祥敬了個禮,嘿嘿地笑著說:「首長有事,我走啦。」毛澤東說:「別忙別忙,我還沒有介紹完哩。你們還不曉得這位孟連長在谷腳幹了件什麼事吧,他們把孫渡的車子打了,孫渡差點命赴黃泉。讓他再給你們說說。」周恩來和王稼祥聽說打了孫渡,才洗過的臉繃緊了,但見一旁的毛澤東神情泰然,才又放鬆了放鬆。孟慶生說了一遍打孫渡的經過,最後說:「首長,這事幹得不怎麼樣,剛才毛委員給我說了,可能添麻煩了。」周恩來說:「唔,你這一功呀,恐怕只好先欠著你的了。」王稼祥說:「這一來,滇軍恐怕就不會走得太遠了。」毛澤東說:「所以呀,我們得加快速度,盡快進入長順地區。」周恩來說:「孫渡還有兩個旅正在由安順、鎮寧東進,要給部隊打招呼,不能戀戰,各走各的。」毛澤東說:
  「說得對,兩姐妹回婆家,你朝你的東,我朝我的西。」
  孟慶生這才完全明白「打孫渡」的麻煩所在。他「叭」的一個立正,把手舉到帽沿前說:「首長,給我個處分吧!」
  周恩來「嗯」了一聲,把孟慶生的手拉了下來,說:「你不是毛委員的朋友嗎,哪有朋友處分朋友的呀?去吧,我們馬上要給你們林軍團長一個命令,1軍團今晚就得佔領長順城。」
  卻說驚魂花溪的蔣、宋一路人馬,像是自己在哪裡被「圍剿」了一番似的,車鳴馬嘯,搞得一路雞飛狗跳,行人罵街。回到貴陽城裡,一進入行營,蔣介石便倒靠在案前的高背椅上,癱得像是不能理事一般,當侍衛官端來洗漱的面盆,他都懶得動彈,只是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來:「都去都去!」
  侍衛官們退到門口守候著,廳堂裡只有蔣介石獨自一人。他瞇著眼睛想呀,想來想去,竟想起了他的「新生活運動」。他的「新生活」中有一個「信」字,信者誠也,誠者實也,誠實之道,便有個「責之於人,不如責之於己」一說。是啊,「共匪」再次東渡赤水,南渡烏江,直逼貴陽,以至又南下黔南,迢迢千里,何至如此?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的人無智無能吶。於是,他便一個個地琢磨起自己的手下來。他認為,周渾元是情有可原的,他被羅炳輝一股阻於長干山以西;王家烈也是不可苛求的,他能保住自己就不錯了;川軍和湘軍也都各有自己的防守任務,求之太多也有不當。還有誰呢?薛岳是自己留在身邊的,嫡系中只有個吳奇偉了。對,最可惱的就是這個吳奇偉!這個吳奇偉,遵義之戰打了那樣的敗仗,這次又是先失機於仁懷以東,後失機於烏江兩岸。他要是在這兩地把竄匪堵住,哪裡還有後來這些事情……他越想越是這麼回事,他從靠背上直起身來。椅子響動,侍衛官從門口走進來候命。蔣介石說:「叫陳誠和薛岳。」說完,他便拿起案上的紙筆,手書電令:「對此區區殘匪,既不敢進攻,猶恐被匪誘入夾擊……如此曠日持久,怕匪畏匪,尚能革命乎?此剿匪而乃避匪,最後縱匪之逃竄而已。軍人至此,精神安在?雖知殘匪無幾,而且疲餓不堪,何畏之有?況既明知其誘我深入,則我可預事防備,將計就計,正為軍人運用智力之良機,奈何避之不敢進也。屬忠屬逆,且看來日,望自酌之。」他剛一甩筆,陳誠和薛岳奉命走了進來。蔣介石說:「我起草了個電令,你們看看。」陳誠和薛岳看了看電稿,眼睜睜地望著委座,他們不知道電令是發給誰的。蔣介石說:「這回你們不能再為他說話了!」他隨即數落了一通吳奇偉的不是,「他要是在那裡堵那麼一下子,也不致造成今天的局面,是不是?」陳誠和薛岳這才明白委座是要處置吳奇偉,兩個人都傻了眼,有話卻不敢張嘴。蔣介石說:「馬上發出!」陳誠應了聲「是!」蔣介石又說:「孫渡現在下落不明,一個縱隊司令呀,我們在江西傷亡最大的官長,也就是個師長張輝瓚,這叫我怎麼給龍雲交待?之舟可以說是抗命東援,我視同嫡系……」陳誠一看委座還氣在這一頭,便說:「委座,孫渡的遇險,也怪我和伯陵兄。我們原也是勸他不要單車往東去的,擔心路上有散匪,他急著要趕到前線去,沒有勸住,果不其然……」
  陳誠的話沒完,門外一陣腳步聲,一身穿著官兵難辨的孫渡,一臉塵土走進門來:「委座,我回來了!」
  整個廳堂都啞了。
  蔣介石一看是孫渡脫險歸來,心頭又驚又喜,又惱又怒,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竟是癡人一般,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陳誠和薛岳大怔之後,說:「之舟兄,委座為你很是擔心啦!」孫渡說:「委座,學生大意了,有勞委座勞神掛牽。」蔣介石這才從坐椅上緩緩地站了起來,咬了咬牙幫,又坐下說:「掛牽算什麼,你是黨國之大材嘛,天有不測,豈不是一大損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坐下說。」孫渡便說了說他的被伏擊,他的脫險,他的穿山過水逃到龍裡,又馬不停蹄地來到貴陽見委座。最後說:「我就是想到委座惜將如子,便趕進城來問安;也怕因此流言四起,有損剿共大業。委座,這沒什麼,為將在軍,不過小事一樁。渡稍事休息後將再返前線。」蔣介石說:「不必了,不必了,你好好休息一下,你的部隊也就地在那邊休息幾天好了。」孫渡愕然,看看陳誠和薛岳,問道:「軍情有變?」陳誠說:「共匪主力已經在觀音山東側越過湘黔路,進入黔南了。」孫渡眨了眨眼睛,不由得「唉」的一聲,頭也埋了下去。好久,他才抬起頭來:「怪不得如此蹊蹺,竟在出城30里的地方遭敵伏擊……委座,下一步如何打算?」蔣介石起身踱步,邊想著邊說:「前一段,我們的判斷是粗糙了一些。竄匪既然在長干山地區還留有一股,力量還不小,能頂住我兩個縱隊,又怎麼會分兵去湘鄂西呢?要說是烏江以北的一股是為了牽制我主力,阻我追擊,從戰術上講,也不可能拉開這麼大的距離呀!失算,失算了。」他停了停接著說:「那麼,現在,我請你們想想,匪之主力到底在哪裡?烏江以北的一股也是自稱主力的,是不是?」陳誠和薛岳一聽,頓覺愕然,委座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莫非共匪主力在北不在南?陳誠和薛岳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的。共匪主力要是還在烏江以北,他怎麼會跑到清水江去「示之以東」?但他們誰也不想當面指出委座判斷的幼稚和可笑。他們心裡有數,委座今天受驚不小,腦子亂了。蔣介石又追問道:「說啊!竄匪才三幾萬人,豈敢開闢兩個戰場?」陳誠只好說:「委座,誠如伯陵兄所說,朱、毛已經成了瘋子。對於瘋子,作一些超越常規的判斷是必要的。誠以為,作共匪主力仍在烏江以北的判斷,公算起來,根據恐是不夠充分。偽裝主力,是共匪慣常耍的花招。南渡烏江、直逼貴陽的這一股,不曾擺開主力架式,其實是大可能是他們的主力的。誠以為,主力不主力,主要還是看匪之頭目、他們的指揮機關在哪裡。而這,正是我們的難處,我們還從來沒有偵察到過匪之首腦的具體位置,這也就給我們在判斷匪之竄逃方向上帶來極大的困難,也是匪之所以能在我們眼皮底下竄來竄去的原因所在。」蔣介石點了點頭,把目光指向薛岳。薛岳早就不想作什麼戰略戰役上的分析判斷,他怕再出錯,便說:「辭修說的對,偵察敵情不好,判斷起來困難。這事,一半怪我,一半怪天,天無三日晴……」
  蔣介石早已精神不及,但還是想聽聽孫渡的意見。他扭頭一盯孫渡,像是才發現孫渡的狼狽樣似的,心裡禁不住暗自樂了。心中一樂,又來了幾分精神,說:「之舟哇,你這個西南諸葛亮,這回可是失街亭了,小失街亭。說得對,小事一樁,失了街亭的諸葛亮,還是諸葛亮嘛。你可要振作起來,下一步你的任務也許更重……」
  孫渡胸脯一挺說:「我聽委座的。委座要我往南打我就往南打,要我往北打我就往北打。」
  蔣介石說:「很好。這個嘛,今天就不談了,我還得想一想。就這樣吧,你快去洗刷一下,換換衣服。我們都有些累了。」
  「謝天謝地。」陳誠和薛岳都在心裡嘀咕著。
  顯然,毛澤東他們在貴陽周邊成功地玩的聲東擊西、示北而南的把戲,給蔣介石和他的將領們的智力也是一個損傷,他們對紅軍主力在南在北都一時無從決斷了。
  第二天,蔣介石一覺醒來,他的頭腦才清醒過來。昨天晚上他睡得不錯,這要歸功於夫人的提示,睡前宋美齡給他說:「大令,不管怎麼說,共匪已經南逃,這還是我們的勝利。」他是咀嚼著「勝利」兩個字昏然入睡的。今天一早醒來,他再次咀嚼著夫人的「提示」。咀嚼來咀嚼去,由於腦子好使多了,他才發現,「共匪」兩度威逼貴陽,不戰南竄,固然可以說是我之勝利,卻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吶。「代價有二。」他在心裡說:「一是上下勝利信心有所挫傷,連何成浚都在說:讓他們流竄好了,看他們流竄到那個爪哇國去!二是兵臨城下,為將為帥的難免有失態之處,聲望攸關,也是極需注意的。」於是,他決定召開一次高級將領會議,整飭一下上下。他還在床上,便在電話上發出號令:「本日午後,就在綏靖公署,高級將領能到的都到,還有政界負責人,我要訓話。」
  頭腦機敏的蔣介石,在高級將領會議上,一開頭便說:「我此次與諸君在貴陽相見,這種機會,是很不容易多得的,將來革命的歷史上,必可以留下一個最有價值的紀念。」神情和氣勢都是很像個樣子的。他接著說:「現在剿匪最要緊的一點,就是大家要曉得作戰不好用呆板的辦法。所有的戰略戰術,都要因地制宜,因時制宜,量敵為謀,隨機應變。各位高級將領對於這一點沒有十分注意,因此到現在,剿匪還沒有獲得最後的勝利。」他從戰場指揮官的位置上跳了下來,把失敗的責任全推給了他的手下。這就是說,你們不要再有什麼「怨天」之言。再往下,他大篇論述了「共匪」的幾大弱點:「共匪」不熟悉民情、地形、道路;處在我之大小包圍之中;已經飢餓疲睏之極;所到之地,既不能停得太久,又不能跑得太快;兵力奇少,越來越少;等等。大大鼓作了一番「勝利信心」。他的邏輯頭腦也是不錯的。在座都是高級將領,誰都可能提出這樣的問題:既然「共匪」這樣的不行,你在黔省親自指揮的不下5次的「聚殲」,為什麼沒有一次是成功的?為此,蔣介石又掉過頭來誇讚了一番「共匪」的戰略戰術:「共匪的一大長處,就是慣於運用掩護戰術,他只要找到10里或四五里正面的空隙,就可以安全竄過去。他的掩護部隊配置得相當之好,例如此次……他配備在底壩的掩護部隊,據我判斷,最多不過一二百人,你看他以如此少數的部隊,便牽制了我們在息烽的一師多兵力,何等巧妙,何等的巧妙呀!」他說到這,稍有停頓,會場上便有人拍起巴掌來。蔣介石舉目看去,是吳奇偉!吳奇偉的巴掌像是在他胸口抓了一把,臉上禁不住有了些慍怒。他不能再有失態之處,他迅速從尷尬中脫了出來,繼續下邊的話題。他根據《孫子》的「圍地篇」和「死地篇」,講了8條戰術原則。他最後說:「現在,共匪已經陷入圍地和死地,我們如果還不能將他消滅,那還能做人嗎?!」
  吳稚輝很讚賞蔣的高級將領會議,「明智之舉,明智之舉也!」他代表非軍界人士在會上發言說:「當此共匪南北流竄之際,無論軍界、政界,都該有個清醒頭腦,上下同心同德,軍政協力相助,區區共匪,談何剿滅不了之理。本人對中國匪史小有研究,願在這裡貢獻給大家:歷來流竄西南一隅之匪患,不論多寡,都是末日到矣!」
  沒有清醒過來的是孫子的後代孫渡。孫渡被核准不參加「高級將領會議」,他整整睡了一個時日。當他睡足睡醒以後,諸葛亮還是沒有「亮」起來,不知面臨的危難。怪不得後人只知道廣西有個「白諸葛」,不知雲南有個「孫諸葛」。孫渡作為滇軍支柱——6個旅18個團的前線總指揮,他既沒有去琢磨一下他的緊急援貴,東出黔東,會在他和龍雲之間發生什麼衝突,也沒能去想一想紅軍南下黔南,會同他的雲南、他的滇軍有什麼關聯。在這之前,龍雲在知道他率部援貴以後,曾數電於他:「若匪竄過貴陽後,我軍應即暫行告一段落,停止前進。」他一概置之不理,只聽委座的。事到於今,他還不曾把他統領的滇軍大部推進到黔東、自己險些喪命這樣的大事向龍雲作出報告。直到這天晚上,滇省駐貴辦事處主任黃毅夫來找他,遞給他龍雲的一件絕密電,他才頓然有悟,連聲罵自己「該死,該死!」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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