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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和我姐都留學美國,這是父親當年在朝鮮戰場上與美國兵打仗時,無論如何想不到的。在美國四年多了,也經歷了一些人與事。我想我與四年前是大不一樣了,這其中美國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這四年的美國生活,我的總結是:第—年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第二年知道自己不知道;第三年不知道自己知道;第四年知道自己知道。
  —曹大淼一、這不就是大淼嗎這裡是一個學區城市,幾條不大的街,一切圍著大學轉。當地的人安居樂業、平靜祥和。在國內,大淼總以為美國人整天活蹦亂跳。到了美國,才知道電視上出現的快節奏、高效率的多彩多姿的美國生活,對他和本地居民來說,都是屏幕上的事。電視一關,除了上班,就是家庭生活了。
  九點以後,還在街上亂逛的,大概都不是什麼良民。
  大淼和蘇銳住在離S 大學很近的一幢公寓裡。一幢很舊的公寓,爬籐四繞,繁枝茂葉下,公寓顯得有些神秘,彷彿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不動聲色地察看著無常世事。
  公寓的房東BOB 也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每天在躺椅上曬太陽。一份報紙、一瓶啤酒,在太陽下一躺就是幾個小時。BOB 喜歡和人聊天,卻沒有人可以聊。雖然這個公寓裡住滿了人,可大家都很忙,沒人有時間與他聊,也沒人願意和他聊,BOB 很寂寞。
  公寓裡面設備陳舊,只因仗著良好的地區優勢和低廉的租金,所以不愁沒有房客,住戶大部分是S 大學的學生。
  周圍幾幢公寓的情況也大體相似。隔幾條街的樓房更是舊,上下陽台之間還有樓梯。原本是防火災用的,現在則更像一道風景線。
  大淼來美國四年半,不知道搬了多少次家。他在美國沒有家,卻不停地搬家。起初只有兩個從國內帶來的箱子,拎起來就走人;後來增加了幾個紙箱;現在「家大業大」,自己的車子裝不下了,只好租部U —HAUL的卡車。據說美國人平均五年搬一次家,從這一點看,來美的中國人在不停地刷新紀錄。
  因為家人要來,而且快畢業了,他想搬到硅谷去,容易找工作。他找到房東,告訴他他要搬走了,但蘇銳還住在這兒。
  「好的。」BOB 說。非常乾脆,絕不問你緣由,更不會動員挽留。
  BOB 看起來並不關心他的生意,只是關心他的啤酒和太陽。換了別人早就把這麼好地段上的公寓裝修一番,貴貴地租出去,賺上一大把錢。可是BOB 只要有人租就可以了,他既不維修也不管理,圖的是省心。
  大淼開始來找房子的時候,BOB 一見到他,就問:「你是中國人嗎?」大淼點點頭,心裡卻想:難道我看起來像日本人嗎?是,眼睛有點小。
  BOB 說:「我和中國人在戰場上打過。」大淼一時不知道如何應變,他要租房子,房東卻告訴他和中國人打過仗。
  這叫什麼事兒?
  BOB 接著道:「我以前在朝鮮戰場上與中國兵打過仗,現在我這裡住了不少的中國學生,想想真是可笑,戰爭是殘酷的,也是不必要的。我們與你們打完仗,又與你們和好,現在我們用的東西幾乎都是中國製造的。哈哈。」大淼聽了,才知道他是韓戰老兵。父親十七歲抗美援朝過,說不定父親。與BOB 曾經在戰場上碰過面呢!
  BOB 回憶起當年當俘虜的日子:「他們對我們還是可以的。我們吃的比他們自己還好。我們吃的是蛋炒飯,他們吃的是白飯,只是白飯,沒有別的。中國人和美國人再也不要在戰場上見面了,那是殘酷的事情。」
  以後BOB 一見到大淼就要和他談戰爭。每次大淼聽到一定的時候,就舉起手腕看表,做出一副有事待辦的樣子,說:「哎喲,我得走了!」
  這時正與房東說著話。
  「大淼。」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天舒和楊一,來看房子。
  「我朋友來了,我得走了。」大淼立刻對房東說,趁機脫身,免得老先生喋喋不休。
  「來得正好,」大淼掏鑰匙開門,「裡面很亂,先有點心理準備。」
  「說得好像什麼時候整齊過似的。」楊一說。
  「你要搬出去嗎?為什麼不和蘇銳住了?」天舒問。
  「這話說的,我和蘇銳……我們倆又沒登記。」大淼喜歡開玩笑,尤其喜歡和女孩子們開玩笑。
  蘇銳也在,天舒見到蘇銳的第一眼,心就怦怦地跳。她對自己的心說,停一下,不能再跳了,再跳就要跳出來了。
  「你們兩個要搬家嗎?」蘇銳問。
  「對,時間久了,總還是喜歡自己住。住在別人家裡不方便,」楊一邊說邊往她的小本子上記著什麼,「天舒,不想住宿舍了?你們宿舍區的環境不是挺好的嗎?我每天早上六點鐘晨跑都經過那兒。」蘇銳問。
  「是嗎?」天舒問的是他是不是每天晨跑都經過宿舍樓。
  「是呀。」蘇銳答的是宿舍區的環境確實不錯。
  「你們倆是誰提出要搬家的?」大淼說,「一定是楊一。看你們倆的積極程度就明顯不一樣。」
  天舒說:「對,你的判斷完全正確。我完全是被楊一脅迫搬家的。她一個人租公寓嫌貴,拉我等於找了個合夥人。」
  大淼笑:「天舒呀,爭取盡快習慣楊一吧。我們都習慣她這種不講理了。」
  楊一說:「你們當著我的面還敢說我壞話,背後不知道說了我些什麼。」
  大家都笑了。
  牆上有一幅字:「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天舒看見,笑:「我上次看到孔子的話是在中國餐廳的FOURTUNE C00KIE (幸運餅乾)裡面。」
  「字寫得很好。」楊一好像對什麼都有研究,對什麼都是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不過對書法她確實頗有研究。她的字畫很好,曾經漂洋過海到過美國、日本展覽,小時候很是得意。到了美國後,有一次一個老華僑找她,問她能不能搞一批小朋友的字畫來外國展覽,因為賣得很好。楊一恍然大悟:她小時候展覽的字畫沒有一幅回來的,原來是這麼回事。
  「誰寫的字啊?」天舒問。
  「一個朋友。」蘇銳看了她一眼,說道。
  天舒不知道這位朋友是誰,心想這位朋友對蘇銳一定很重要。
  楊一問天舒:「你覺得怎麼樣?這個公寓。」
  「可以吧。」
  「我也這麼覺得。那你現在和大森去問一下房東有沒有空房?」
  大淼和天舒見到了BOB ,BOB 說很抱歉,沒有空房,如果她們可以等,暑假的時候再來看看,那時通常會有一些變動。
  天舒聽了,頗為掃興,悶悶不樂地往回走。
  大淼見天舒不快,說:「來,給你猜個謎語吧。有一個人,是我父母的孩子,可他不是我哥,不是我弟,不是我姐,不是我妹,是誰?」
  「是誰?」
  「你猜。」
  「猜不出。」
  「這個人就是我。」
  天舒果然哈哈大笑,大森自己卻一本正經的。不像天舒講笑話,別人還沒聽懂,她本人已經樂得東倒西歪了。
  回到大森的公寓,楊一果然叫道:「這裡又不成,我們只能到別處看看了。」
  而天舒除了這裡,不想搬到他處。
  「找房子,找得我頭都大了。」楊一歎道。
  天舒趁機說:「那就別找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們是一定要搬家的呀。」
  此時,天舒想起大森的笑話,就對蘇銳、楊一說:「我給你們猜一個謎吧。我父母有一個孩子,但他不是我的兄弟姐妹,這個孩子是誰?」
  她的話音剛落,楊一、蘇銳異口同聲地說:「這個人不就是大森嗎!」
  大家樂不可支,目光一併指向大淼。這個曹大淼,一個笑話,奔走相告。
  二、一事能狂便少年大淼在他「開竅」之前絕不是一個常規意義上的好孩子。
  嬰兒時就很有個性,母親早上七點餵奶,就得是七點整,晚一分鐘,他把小嘴一扭——不喝了。
  上幼兒園時,小朋友們都排排坐聽老師講故事、彈鋼琴,大淼卻在一旁捏泥巴。
  到了上小學年紀,他不肯去學校。母親對他說,你要是不去上學,會被抓起來的。我們國家的九年義務教育規定,你從現在開始必須上學,直到你初中畢業。大淼心情沉痛地到了學校,臨別時對母親說,我初中畢業,你要記住來接我回家呀。
  小學時,同學們一放學就可以回家,他卻被留下來背乘法口訣:—一得一,一二得二……三年級開始學應用題,「有一個池子,輸水管一小時放水6O噸,6個小時才能放滿池子;排水管一小時排水4O噸,如果輸水管、排水管同時開,要多少小時水才能放滿這個池子?」大家會了,可他不會,還自以為是地說:「輸水管也開,排水管也開,這不是浪費嘛,吃飽了撐的!」
  上語文課,漂亮的語文老師說,現在同學們用「雖然……但是……」造句。一隻小手舉起來:「我雖然成績很好,但是我很謙虛。」
  「好,下面曹大淼來造一個!」
  「我,我不會。」
  「不會,那你重複一下剛才那位同學的造句。」
  「我雖然成績很好,但是我很謙虛。」
  「是嗎廣老師笑,大家也笑。
  打這起,大淼再也不覺得語文老師漂亮了。
  不久,同學們都開始寫作文了,大淼還被留堂罰寫字。
  所有的人都認為大淼不會讀書也不聰明,包括疼愛他的奶奶,只有一個人認為他是天才——年年考第一的姐姐小磊。
  小磊曾經寫過一篇作文,題目就叫《我的弟弟是個天才》。因為有一次,小磊教大淼數學,小磊正想講,大淼拿起筆就畫:小磊目瞪口呆,這是天才幹的事啊!
  「GENIUS(天才)。」姐姐一激動,就說英語了。
  大淼的成績處在小於6O分的範圍,且固執地堅守著不肯突破。大淼不僅讀書不好,而且頑劣異常。打架、砸玻璃……闖禍是家常便飯。
  他和鄰居的中學生在他們樓下踢足球,把二樓一戶人家的窗戶玻璃給砸了。男主人氣急敗壞地跑下來:「誰踢的?」
  眼睛卻死盯住大淼,好像就是大淼干的。大淼也絕,同樣死死盯著人家,好像就不是他幹的。
  這樣的學生,是被稱為「差生」的,在中國的學校裡,其「地位」可想而知。開家長會,他的家長從來沒有準時回來過,總是被留下來,聽老師的控訴:成績差、不遵守紀津、作弊、打架、揪女生小辮等等。老師總結道:「沒辦法,他就是這麼不爭氣。」
  媽媽、姐姐回來,臉型走了樣,尤其是母親。大淼一直覺得對不起母親。母親是中學老師,就在他就讀的中學裡上班。正是因為他,母親在講台上無法像別的老師那樣理直氣壯。
  「你說,你說你到底幹了什麼?」
  「我沒幹什麼。」
  「你是不是抄作業,考試作弊?」
  「誰都作弊,我看考第一的也在翻書。」
  「你是不是揪女生小辮?」
  「她坐在我前面,兩個小刷子晃來晃去,我叫她不要晃,她晃得更帶勁了,我就……」
  「這麼說,你們老師一點也沒冤枉你了。對了,你還調戲女生?你才多大點的人,就這麼流氓?」
  「絕對沒有這回事。」大淼想,這真叫冤。
  那是一節語文課,同桌女生手臂過了他們的三八線,這是他們老早就在桌上刻的國際邊界,老死不相往來。大淼毫不客氣地用手臂捅回去,她以前曾無數次地捅過他,大淼終於逮到了機會。女生正在寫字,被他一捅,火了,打了他大腿一巴掌,大淼奮勇還擊——同樣打了她的大腿。語文老師看見了,大喝:「曹大淼,范小華,你們在幹什麼?你們兩個給我站起來!」
  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
  「小小年紀就……你拍拍他的大腿,他摸摸你的大腿,這是幹什麼?」
  兩個孩子臉「刷」地紅了,雖然什麼都不懂,卻已懂得為不懂的事情害臊。面紅耳赤似乎進一步說明他們心中有鬼,老師冷笑:「你們也知道臉紅。」
  大淼這一代男生,在許多問題上異常晚熟。現在老師將兩個孩子心中最後的一點純情也撕去,隱隱約約開始懂了起來,又懂得不透。就這樣,同學們就「小兩口」地起哄開來。大淼沉迷於武俠小說,就希望自己有一天法力大增,將這幫小混蛋打得落花流水,看誰還敢起哄。
  誰也不樂意去開家長會。一張家長會的通知單在飯桌上推來推去,大淼希望媽媽、姐姐去,兩個女同志嘛。最怕父親去,父親是退役軍人,每次開完家長會回來,問也不問,就飽以老拳:「我叫你不爭氣,我叫你惹是生非!」
  此刻已是窘,大淼不懂,也無所謂,心想:沒有人去更好。這時候,奶奶從裡屋出來,自告奮勇道:「我去!」
  大淼這麼分析他們家:他怕父親,父親怕母親,母親怕奶奶,奶奶怕他。父親疼姐姐,母親、奶奶疼他。
  這位善良的老太太顯然是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因為她說:「不就是開個家長會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大淼從那一刻起就打算孝敬奶奶一輩子。
  奶奶似乎對她疼愛的孫子一無所知,當班主任氣憤地數落完大淼一打的不是後,這位歷經磨難的老太太竟會笑瞇瞇地問:「老師,我們大淼平時跟誰一起玩啊?」
  「他能跟誰一起玩?還不是一群跟他一樣的差生。」
  奶奶於是胸有成竹地說:「所以呀,我們大淼經常和他們在一起,會受影響的。」
  班主任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提醒了我,以後不能讓他們在一起玩了。」
  「唉,這就對了。」奶奶說。
  「他們跟大淼在一起,會受影響的。」老師說。
  可憐的奶奶好像還想辯解些什麼,好為孫子討回公道。
  班主任一句話就把她打住了:「您到底是不是他親奶奶啊?!」
  當然後來老師和別人不再找家長了,直接找大淼本人。
  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長大了,大淼也覺得無奈。
  三、我應該讀書了大淼的狀況一直沒有改善。突然某一天早上醒來自言自語:「我應該讀書了!」像冬眠甦醒一般,急切地要尋找什麼。
  當時姐姐小磊已經上了北大,大淼揚言要上清華。當然沒有人把它當真,同學們說:「這小子又吹牛了。」老師。
  父母語氣委婉、態度和藹地說:「知道努力就好。」
  大淼真的開始讀書,晚上不看電視、不下五子棋。大淼交代奶奶,有他的電話,一概說他不在。奶奶點頭答應,可電話一響,態度就不自然了:「找大淼啊,大淼他、他不在啊!哈哈哈。」奶奶竟忘乎所以地笑起來,把大淼給出賣了。
  大淼氣呼呼地從房間裡跑出來興師問罪一番又回房讀書。大淼確實開始發憤了,小磊有一次很溫柔地悄聲打探:「老弟,最近該不是受什麼刺激了吧?」
  當然大淼還是會講些笑話逗女生們抖著肩膀「咯咯咯」
  地樂,跟男孩兒打打小架,和老師吵吵小嘴——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在高考前的關鍵時刻,大淼照樣打球。他的幾個漂亮的投籃動作引起體育老師的注意:「你丫,可以考慮考體院,那兒收分低。」大淼笑笑,又是一個漂亮的投籃動作,「這玩意兒,玩玩可以,哪能拿來當專業呢?」氣得體育老師七竅生煙。
  然而僅僅因為大淼的學習成績排名一直上躥,他的形象立刻由「差學生」變成了「好學生」,在校的「政治地位」
  芝麻開花——節節高。大淼覺得有新社會當家做主的感覺,要是早知道讀書對學生這麼重要,早讀了。老師們都說大淼開竅了,又說男孩子就是男孩子,起步晚,後勁足,不像一些女孩子到了高中就不行了。如同雨果的一番見解:一個人浪蕩不馴,如果他們有錢,人們會說,這些是佳公子;假如他們是窮人,人家則會說,這些是二流子。同樣,大淼成績差時,大家說他是沒出息的小混混;現在他成績好了,大家說那是才子的個性。他的缺點也變成了優點。誰不愛才呢?
  據說大淼上了清華後,他的大名時常被班主任提起:「以前我教過這麼個學生……」可愛的老師像講故事一樣誇大了大淼的劣與優,在素昧平生的師弟師妹們聽來,簡直近乎神話:大淼一個十惡不赦的地痞流氓懸崖勒馬改邪歸正,成了國家棟樑。以至於在美國,遇見他中學的小師弟說:「噢,你丫,我知道,就是從人渣變成人才的那個。」大淼說,我什麼時候是人渣?又什麼時候成了人才?莫名其妙!
  大淼剛上清華,小磊已大學畢業出國留學了。大淼又像趕班車似的考TOEFL 和GRE ,大學畢業也跟著留學。
  當時他們的班主任老師說:「每年都走一批人,雖然見怪不怪了,但總覺得自己都是在替別人培養預科生。」
  有同學安慰老師說:「老師,您得換個思考模式,您得想美國不是替我們國家培養博士、碩士嗎?」
  老師說:「我何嘗不希望如此呢?可惜沒有什麼人回來。」
  「慢慢地,這個現象會改變的。再說就比例而言,出去的人越多,回來的人也會越多。」
  臨走的前一天,他與父親有一次談話。
  「這些錢,你帶著。」父親將換好的美金放人一個信封裡,裝進大淼的口袋,「出門在外要好自為之。」
  「噢。」好自為之,實在是一句很難懂的話,叮嚀還是警告?擔心還是提醒?他知道他給父母帶來許多麻煩,但他還沒給美國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他好自為之什麼?
  父親歎口氣:「抗美援朝那陣子,我和美國兵打了一仗,現在你們兩個孩子都到美國去,想想真不明白啊。」
  大淼就要走了,而且直接進人他父親對敵鬥爭的最前沿。大淼開玩笑道:「那就別想了。再說我們又不是去抗美援朝。」
  父親沒有笑,很嚴肅地交代說:「大淼,你自己當心啊。」
  大淼狠狠地點點頭,以示鄭重。
  走的當天,約好三點出門,父親說他睡個午覺,三點送他。大淼知道父親有午睡的習慣,中午他吃過飯,到鄰居家與他家的中學生打球。兩點多回家,剛進家門,發現他們全家都整齊地排排坐在沙發上,父母都穿上了乾淨的好衣服。
  母親說,父親中午沒有休息,吃過飯,吸了支煙後,就坐在沙發上等出門。
  大淼很想走近父親對他說句什麼,走近了又什麼也沒說。父親笨拙地艱辛地將行李搬下樓去。大淼說,我來我來。父親仍是固執地要搬。下了樓,母親匆忙地攔的士,一切都沒有刻意,只有無需言語的默契。
  父親是一個小幹部,絕對的清官。小磊說,要是現在中國的幹部都像父親這般清廉就好了。大森說,對,父親清廉是好的,如果中國的幹部都像父親這樣只是一個清官,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小磊聽完,說,有點道理。大森說,那還用說,男人和女人在智力上是無法平等對話的。小磊抿著嘴,大淼又立刻補充道,當然我姐是例外的。
  小磊、大淼記憶中,父親這輩子只是創造了不少的四字口號,且刷成標語,貼在大街小巷的牆上。有一年,大淼到農村考察,看見農戶的土牆上貼著四個字標語:「少生孩子、多養雞鴨。」大淼想,不知道是否受了父親的影響。
  母親是個中學教師。中國的中學老師永遠是最敬業的一群人。母親常年帶畢業班,年年與學生共度黑色七月。大淼這輩子只經歷了一次高考,母親卻經歷了幾十次。因此,大淼認為母親艱苦卓絕,任何事都抗得住。
  母親無數次地加班補課,經常是那種沒有加班費的加班補課,逼迫著學生週末來,學生來得心不甘情不願。母親常說自己吃力不討好,說完了又想著下個星期六的補課計劃。
  所以母親的週末、寒暑假全獻給學校了,很少會出去玩。
  母親去過香港一次,最遠到過新疆,沒有出過國門。
  這些也正常,可惜母親教的是地理,主要教世界地理。
  她講起世界地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時常能穿插許多世界各地的趣味故事,像是真的去過似的。母親也像不少可愛的中學老師一樣,以學生的光榮為光榮,以學生的閱歷為閱歷,經常對她的學生說:「這些地方,老師都沒有去過。不過,老師的一些學生去過了,老師也很高興,希望你們以後都能去。」母親課教得好,學生都尊敬她,許多年後還有學生來訪,出了國也會給母親寄明信片。母親將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一張張收好,彷彿親臨其境。這也成了大淼的心願,有朝一日讓教了一輩子世界地理的母親走走世界。
  四、姐弟相聚美國當年姐姐小磊留學,去的是一個美國小鎮,能喘氣的活物不多。她來信說:「美國人民還是很善良的。」後來她搬到了大城市,就再不見她出此言。
  當大淼在美國見到小磊時,小磊已經畢業、工作、結婚了。
  大淼覺得晚生了幾年,就怎麼也趕不上了那幾年的路程。小磊覺得她早生了幾年,什麼好處也沒撈著。會生的是生一兒一女,再會生的就是先生女後生男,姐姐生下來就是為家裡添一個照顧弟弟的幫手。她小時候一直希望有個哥哥而不是弟弟。有了弟弟,她又不由自主地愛他疼他對他好,姐姐對弟弟的好遠比哥哥對弟弟的好多得多。更讓小磊氣憤的是她早生的那幾年,正是用四環素的年代,使她和一些同齡人一樣,得了一口四環素牙,找對象時的小磊義憤填膺:四環素,折殺了中國一代美女。
  現在小磊已經生活得相當不錯,花上萬的錢漂牙對她也不在話下,只是現在對四環素牙仍無根治的辦法。大淼笑小磊,還是做男人好,美醜無所謂。再說你連長期飯票都找到了,還這麼在乎幹什麼?
  「這是心結。」小磊說。
  小磊找了一個比她大一輪的大哥哥作丈夫,像是對自己的補償。小磊覺得中國女人找的美國丈夫類型都差不多——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經常穿穿白襯衫什麼的。小磊的先生也是律師,當他知道他和他的中國太太都是屬老鼠時,笑得差點背過氣去。
  小磊花了幾年時間發現她的先生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男人——難得的好人,對中國的現狀有真誠的同情和善意的理解。大淼見過他的姐夫,對小磊說,你們將來要是有什麼問題,百分之八十是你的錯。
  小磊讀的是法律,與先生合開了間律師事務所,收人是極好的c 回想她讀法學的日子,小磊說了三個「苦苦苦」。
  法學院流傳這樣的口頭語:第一年嚇死,第二年累死,第三年煩死。那幾年,她除了讀書還是讀書,每天的閱讀量有幾百張紙,沒有一點的休息。讀到最後,小磊對著鏡子技白頭髮。讀法律的中國人不多,那基本上是白人的天下。說真的,那麼苦,她當時並沒有看到自己的前途,一個有口音的外國人,怎麼與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在法庭上辯論,美國人又怎麼會把案子交給外國人?
  而事實上,小磊的現狀在他們讀法律的同學當中不算是最好的,也算是中上的。後來她發現,在美國,大部分的案子是不用上法庭就能得到解決的。她的美國同學畢業後一般得到大的律師事務所找工作,族裔學生膽子大些的,就自己開業了。因為他們比美國同學另有一個長處,他們有他們的族裔背景客戶。小磊的客戶絕大部分是華人,到現在她也沒看到一個讀法學的中國人可以完全在做美國人的生意。
  初到美國的一些中國人,希望融人主流社會,有時會刻意、迫切地做一些改變,不小心講出「我不和中國人來往」、「我和中國沒有關係了」這種既不真正討好美國人,又得罪了中國人的言論。小磊當初面對「主流」,雖沒有一意孤行的渴望,也在行為語言上做了有意識的靠攏,入鄉隨俗,當然並不只是簡單地隨從。
  她說美式的幽默笑話,用美式的思維方式,講起LIGHT BULB JOKES換燈泡)的笑話比她的美國丈夫還精彩。可這麼多年後,她越來越清楚——她有意識靠攏的東西,只是美國人與生俱來的特性。
  她不懂得它們,無法進人「主流」;懂了它們,仍是無法進入「主流」。她永遠不可能成為「他們」,就連她的孩子也不可能成為「他nJ」。這並不讓她難過,真正無法釋懷的是,她這個「中國人」當得也不是那麼地道了。
  她離開中國太久了,每次回國都感到吃力,比當年初到美國還要吃力,她對中國的評價無法深人。這大概就是人們說的「邊緣人」吧。這種感受每個人不一樣,她也遇見一個大陸女孩,她說她完全沒有邊緣人的感覺,成了不知何處是他鄉的放達之人。小磊不知道是她自己敏感,還是該女孩遲鈍。說到底,人跟人不一樣。
  大淼到美國後和小磊開玩笑:「姐,你動作慢點兒。你老弟追不上了。」
  「你追什麼?又有什麼好追的?畢業、工作、結婚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我追不上你才是真的。」小磊很感歎地說,「家裡人全疼你,我是沒人要的。」
  「別說得這麼慘。」
  「本來就是。奶奶、媽媽疼你,是表面上就看得出來的,爸疼你是骨子裡的。」
  「那誰叫你嫁個美國鬼子呢。」大淼樂,「你明知道爸跟美國鬼子打過仗。」
  「算了吧。我書讀得再好,家務做得再多,也趕不過你這個兒子。你別看爸表面上對你凶,爸到底是疼你,兒子到底不一樣。」
  「唉,現在我對爸是無比敬仰。你想呀,咱媽給他生了我這麼個兒子,爸還能對媽好,這種男人哪裡找?!」
  小磊哈哈大笑:「算你有良心。」
  五、失業的日子裡大淼在S 大學讀了個物理碩士,找不到工作,又去讀電子工程碩士。他們大學同學留學的佔百分之九十,其中百分之九十在美國,其中百分之九十換了專業。後來出來學物理的大陸留學生,到美國沒多久就轉專業了。據說美國大學物理系都有點怕大陸學物理的學生,知道留不住。
  大淼相信像他這一代的青年學子,既未經歷任何苦難波折,又受過完整教育,做一件事情成一件事情,做兩件事情成兩件事情,所以多少會有點「精英」意識,內心是驕傲的。
  他剛來時,也像天舒、楊一現在的樣子,穿梭於各種活動,常常舌戰群儒,語出驚人。他常和蘇銳再加一兩個知己一起「探討」國家問題,抨擊社會弊病,聊著聊著,得出最後的結束語:「中國像我們這樣的人太少了。」
  大淼還瀟灑去了一趟非洲。大淼說他有流浪情結,在國內關了二十來年,來美國是流浪的開始。
  他一直嚮往非洲。對於非洲起初的親切來自三毛,心動不如行動。在非洲原始部落有回家的感覺,不需要靠右邊走路,可以大聲講話。非洲的小孩子知道他是中國人,最愛問的就是關於李小龍的事。小孩子說,李小龍沒有死,他是不會死的。大淼點點頭:他沒有死。
  李小龍在非洲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大淼在那裡看過一場李小龍的電影,看到李小龍被壞人,尤其是被白人欺負時,聽到不少的觀眾叫:「李小龍,不要再忍了,現在就揍他。」
  觀眾非常人戲,在非洲看觀眾比看電影精彩。
  對中國留學生而言,在讀時期,大部分人沒有心思出國旅遊,看似是錢的問題,可能不單是錢吧。
  讀了兩年物理,畢業就等於失業。那一年,他二十四歲。本命年是他人生比較大的轉折點。十二歲時,覺得二十四歲非常遙遠。那個時候,應該對人生有一定的把握,奔跑在康莊大道上,動不動想著就是幾百萬、國際大獎什麼的,否則自行解決算了。當真的到了二十四歲,他才發現他一直生活在「想當然」中,至於「自我了斷」的計劃當然是無限期地拖後了。
  在失業的日子裡,他早沒了「精英」意識,既沒工夫參加活動,也沒心情與蘇銳商議國家大事。什麼報國啊、事業啊,這時覺得就如同夢話一般。什麼「我輩之流太少了」更是可笑。這種相對的道德優越感從何而來?真的流浪了,就不想流浪了,在失業的那些日子裡,他只想安定。流浪與流落街頭雖然有時候差不多,差得多的就是心態。歸根到底,他是一個理想浪漫主義者。
  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男人連自己都養不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微不足道、渺小可憐。先把溫飽問題解決了才有資格談其他的,就是這麼簡單。當時女友要與他分手,他果斷地同意。她說她還是決定跟那個洋鬼子,但絕對不是因為綠卡什麼的。他說:「見鬼去吧廣他知道在這個社會裡,中國也好,美國也好,一個男人沒有體面的收入和身份,就沒有資格談女人。至少他這樣教育背景的人,敏感於此。就說比爾。蓋茨吧,全世界的女人都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小男人,無數的女人想當他太太,如今正室無戲,其中仍有百分之幾的女人堅持等待著給他做個偏房。說到底,錢有魅力。
  不得志時,容易怨聲載道。當時有件事,大森印象深刻,開始反省自己。找不到工作時,有人問他,你是學物理的,找不到工作跟許多年前的「盧剛事件」有關係嗎?大森想:我們為什麼會這樣?這麼多年過去,還有人只是想著與盧剛個人徹底劃清界線——像衣大中國學生會的人說的:「這個事件後,我們只顧得自己的面子和盲目生氣,美國人卻想著寫信安慰他的家人,人家美國人既然可以把他當作個別案件,為什麼我們不能同樣來看呢?」
  那是他最難的日子。姐姐打來電話。姐姐已經相當出色了,在美國做律師,聽著就挺過癮的。小磊要幫助大森,有個姐姐就是好。兄弟姐妹中,有姐姐是最好的。哥哥不一定會幫你,弟弟不一定會幫你,妹妹也不一定會幫你,但姐姐一定會。
  「你要不要先到我的事務所來做著,邊做邊找工作?」
  「到你那兒干,歸你領導,想得倒美。」大森先是斬釘截鐵地回絕了,後來語氣緩和些說,「一個二十四歲的男人;混了個中國大學文憑,又混了個美國研究所文憑,到頭來要姐姐養,我上吊得了。」
  「你不要鑽牛角尖嘛。以後姐有困難,也是要向你伸手的。你這麼說,好像姐以後有事也不能找你了?」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女人可以求援,男人是不可以的。」
  「還挺要面子的。」
  「不是這個問題。關鍵是你也幫不上我什麼。我缺的又不是一兩個月的房租,那個你可以借給我,我需要的是工作,是腳踏實地,是成就感,這些你怎麼幫我?」
  小磊想想,便不再堅持,只是問:「有積蓄嗎?」
  「沒有什麼。那點獎學金,你知道我一向不存。」
  「那你想怎麼樣?我是說現在。」小磊有意將「現在」兩字發得重些,她在告訴大森這些是短暫的,只是現在而已。
  小磊畢竟在美國多呆了幾年,雖然有讓人羨慕的一如既往的順境,畢竟看過聽過許多的不如意,像什麼夫婦剛買了房子,先生就失業了——這些故事順口就能說出幾個。
  「不知道,找不到工作,又沒有身份,那就打餐館工吧。」大淼隨口道。
  小磊一聽就急了:「像你自己說的,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中國大學畢業了,美國研究所也畢業了,像你這樣受良好教育的青年人,到頭來去打餐館工,你有出息!許多人沒有身份的時候,想有了綠卡,什麼都好辦,好像有了綠卡就有了一切。人若是沒有本事,沒有志氣,沒有綠卡時要打餐館工,有了綠卡還得打餐館工。大淼,你就算餓肚子,也不能去打餐館工。如果一個人到了美國就去打餐館工,他就會對這種廉價的謀生手段上癮,而不想別的出路,也把從小樹立的志向拋之腦後。像有些人一樣,以前的志向是要做哈佛教授,現在最大的志向就變成——要孩子做哈佛教授。」
  大淼知道小磊說的「有些人」是指她以前的男友李傑。
  李傑與小磊前後腳來美國留學,進了餐館再也沒有出來——後來索性當了餐館老闆的上門女婿,書也不讀了,當起了小老闆。當然,他當時最擔心的問題——從綠卡到金錢,一下子都解決了。小磊已經失去了男友,這也罷,她已成了家,有了好歸宿,但她不能再失去弟弟。
  大淼想想李傑,覺得小磊的話雖然武斷傲氣,甚至有點「為富不仁」,但絕不是一點道理沒有的。
  後來大淼轉學了電子工程,又開始像魚兒得水似的活蹦亂跳,同時也由此變得謙和謹嚴,少了初來乍到時的盛氣與魯莽。
  在他們電子專業裡,百分之六十以上是外國學生,這其中中國學生和印度學生又佔了百分之六十,因為好找工作年薪又高。學電子工程,一開始,可把他弄委屈了。學了一年,也就習慣了,學什麼,不都是學嗎?而且學什麼,他都挺像回事的。以他的歷史經驗,只要他付出努力,總能成功的。「數學好的人,學什麼都不困難。」說完,想起當年小磊的「天才之說」,大淼覺得這都是有根據的。
  於是他又開始喜歡評頭論足,畢竟從小就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他記得女作家賈薇曾經說過:「是我所受的教育,把我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有一次,蘇銳從國內剛回來,晚上因得上下眼皮打架,大淼非要和他討論國內政策,討論完國企改革,又要討論兩岸關係。
  蘇銳說:「你有完沒完啊,我要睡覺。」
  大淼說:「要是不談,我就睡不著覺了。」
  蘇銳歎:「愛國呀。」
  「什麼叫愛國?愛國就得能拿出錢來捐贈,像李嘉誠一樣,一出手就是幾個億。蓋幾個學校,給貧困山區送些物資。這才是愛國。我就想開公司,賺大錢,做個富人,然後捐款給希望工程,教育始終是中國最大的問題。」大淼來了興致。失業的日子裡悟出一點:需要有錢,這個社會喜歡也需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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