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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西海固


  如果把哲合忍耶中的這些著名求道者家族整理出來,將會是一部真正的草莽英烈傳。古典的和前衛的任何小說都將無法和它那黃土一樣的沉重與樸實比美。
  我無法再細緻地描寫那些英烈了。
  他們的後裔中家家有人當滿拉唸經,立志成為光榮家史的一環。幾年來我成了這些年輕人的朋友,我知道他們只是等待著自己的信心。會有很多部震撼人心的英烈傳記在他們的筆下誕生。或者以神秘的經文,或者以明揚的漢語。
  我願我的作品如春天裡的一聲雁鳴。
  飛起來吧,你們心裡的神鳥。
  自信吧,滿拉弟弟們。
  準備開始塑造一種嶄新的作家吧,準備開始塑造一種未有過的學者吧——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人民心靈描寫者的後代;
  西海固土窩子村牛木頭家族的後代;
  氈爺和《曼納給布》的後代;
  青銅峽牛二爺——馬繼嗣的後代;
  沙溝馬彥村的孫子、我的摯友馬志文的後代;我曾勸你們上學,但是我卻在你們家畢業;
  新疆那些把多斯達尼從遙遠的俄屬哈爾湖即kara-koi地方領回的中國人的後代;
  那些目睹過清軍怎樣在一塊木板上凌遲劉四總爺的回民的後代;
  雲南大東溝的墳山旁長大的孩子們;
  貴州趕過十月十七金萬照爾麥裡的孩子們。他在那一天騎銅馬炮烙身亡;
  楊萬寶,你這居然在戰火中挑著水桶忙著澆滅官軍從歐洲進口的炮彈的發明家的後人,你的雙肩上已有千斤重擔。字字珍重地譯好那部《熱什哈爾》,中國再也沒有比它更真實的史書了;
  我無法盡述,無法列出名冊。哲合忍耶的英烈傳埋在赤貧千里的黃土高原,它若出世一定會帶著神秘的克拉麥提。我只是一名歌手。我只能用我的歌呼喚——在主顯現奇跡的時候,中國和世界的讀書界會大吃一驚的。那時,人們也許會想起我的作證。
  就像《史記》中美麗的傳記散文集《遊俠列傳》和《刺客列傳》一樣,未誕生的一部部底層民眾的英烈故事和家族史,將會成為來世的文學。我堅信,我為此而預先作了證詞。我知道我這種結語式的寫法,也許會使我的讀者覺得困難。但是,你我都沒有別的選擇。我的讀者——你必須具備一種追隨者的私人體驗,以及對信仰的渴求。
              ※    ※    ※
  馬元章(願後世他獲得理解,願唯一的主肯定他——請允許直呼其名以為行文簡便)在搭救殉教者的首領、賽義德·束海達依·馬化龍家族的倖存者同時,開始了艱辛的傳教。
  在哲合忍耶和西北其它蘇菲派中,為一個個村子一戶戶人家主持爾麥裡並宣揚信仰,稱作「走坊」。
  馬元章的走坊,竭盡了大西北和西南傳教士可能經受的艱難。
  從出雲南開始,他只是最初在張家川停頓了一下:為著獲得一小塊土地,挖幾個窯洞,搭幾間泥屋。
  張家川由於地理上奇妙的閉塞特點,非常易於守密。「十八鳥兒出雲南」之後,首先在張家川三鎮之一張川鎮的北山潛伏。幾經周拆之後,終於買下了一小塊山坡地,建立了哲合忍耶復教的據點。後來,這個由幾間泥屋幾孔土窯組成的定居點發展成了隴南名勝——宣化崗哲合忍耶道堂及拱北群,金碧輝煌名客雲集;人們就很難想像它當年的簡陋了。
  有了一間泥屋落腳,大道便四通八達。
  馬元章以張家川北山的這一隅之地為依托,悄無聲息地,但是在全國一切哲合忍耶舊地展開了秘密的復教活動。
  傳說:光緒八年是一個重要的年頭。這一年是同治十年大屠殺和十三太爺馬化龍犧牲滿十年之後的一個新開始。傳說,光緒八年,示眾全國回民區一周的馬化龍和他的阿訇譚生成、兒子大忍爺馬耀邦和另一個據說是馬成龍的四顆頭顱,已經退回蘭州,並被哲合忍耶在廣河縣謝家村的教眾弄到了手。
  同時,光緒八年據說也是馬元章終於和十三太爺家族中的一個女子結婚——道祖馬明心家族與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結為親戚——的年頭。由於當時這位後來尊稱十四夫人的女子藏匿在海原縣沙溝——因此,光緒八年更是馬元章進入沙溝——這個繼循化、關川、平涼、金積堡之後著名起來、今天已經變成哲合忍耶的代名詞的重要教區——的年頭。
  據一些消息,李得倉看見河州人居然捧來了枯乾漆過、刀疤密集的十三太爺馬化龍的首級,心情複雜。可能如一些文章透露的一樣,李得倉雖然願意劃一隅之地給馬化龍族中的倖存者避難,但是他反對將這顆名聲顯赫的頭埋在張家川——這些細節都無法證明了。總之,北山上秘密地理下了人頭,北山上已經有了偉大起義英雄馬化龍的英靈歇息之地。
  我想,這座拱北一定也像哲合忍耶許多拱北的故事一樣,先有過一段隱藏地下、人所不知的歷史,然後又在哪個時刻莊嚴地顯現公開。埋的時候一定非常隱秘,但是馬元章兄弟、窪上師傅及一些追隨的穆勒提一定在場。當時的墓只是一孔深洞,下面再分四個洞,分別安置幾顆頭顱——墓上無封土。或者僅有記號,但決未立碑標明十三太爺姓名。
  窪上師傅是當時極為關鍵的人物。
  李得倉的情況不得其詳。
  但是,張家川只是避難之地。志在成大業和高舉道祖馬明心大旗的馬元章——他前定的發展方向在更加貧瘠的世界,只有在那種違反人類聚居規則的赤貧絕地,信仰和蘇菲主義才能存活。也只有在那樣的完全閉鎖的荒山溝壑,官府的迫害才能真正減弱。
  據沙溝裡的老馬阿訇——他後來光榮地看守著蘭州道祖馬明心拱北——說,金積堡敗了以後,十三太爺的一個侄女來到了沙溝。
  沙溝就這樣出現了。
  老馬阿訇說:「老三太太是金積堡三太爺的夫人,領著她的閨女,她就是十四太太;逃到了固原硝口。先住一戶李家,後來又走了沙溝,住桃堡楊家。她們住在門外小窯裡,天天拾柴。莊裡人都說是要飯的。後來,有一天北樹墳老阿訇來桃堡,碰上她倆。這個老阿訇以前走過金積,認識,於是忙著下了驢,給老太太說色倆目。老太太說:別喊!也不要給別人說!可是知道的人還是悄悄來遇她老人家。來的多了,多斯達尼就把她倆接到了沙溝,蓋了間小屋。我們的十四太太有病,常頭痛,頭髮脫光了。後來,在沙溝,人們漸漸治好了她的病,傳說是北樹墳老阿訇用冰底下的涼水給她洗好的。後來太爺從雲南上來啦,這一來歡樂和幸福也就來了。」
  沙溝以及固原、海原一帶隴東的窮山惡水,是同治大失敗以後清政府安置蓮花城一帶回民軍老弱的地方。我曾長久地懷疑左宗棠可能來過這裡——否則他怎麼會找到如此天然的殘民之所。在我接觸和投奔哲合忍耶的六年時光裡,我曾一次次來到沙溝,而直至今天我也沒有洞徹沙溝魅力的秘密。馬元章當年走坊時——那一切都湮沒了,沒有人能回憶他初進沙溝的情形,雖然人們那麼習慣沙溝太爺這親切的尊稱。我猜他的心中一定是茫然無依的。他一定只是猜測著蓮花城人的脾性,一定只是順著被官軍押解的哲合忍耶留下的腳印蹤跡,一路艱辛,走進老虎口山嘴,緩緩進入沙溝的。
  他不會想到,沙溝人正在等候著自己新的穆勒什德,連同—一位頭上長出新發的女人。
  相傳,馬元章初逢這位女人時,她剛剛十四歲。馬元章請示了十三太爺馬化龍唯一的未亡人西府夫人後,在夫人主持下,馬元章於光緒八年在多斯達尼簇擁中,與她結了婚。
  這次結婚意義極為重大。首先,哲合忍耶最偉大的兩位導師——馬明心和馬化龍兩姓不僅在宗教上和血緣上重建了聯繫,而且有了一位多斯達尼承認的繼承人。其次,哲合忍耶因這次聯姻而正式進入了西海固。在以後漫長的一百年,沙溝和西海固如昔日的靈州銀色大川一樣,要威武地扮演哲合忍耶中核的角色。
  張家川現在只是一個教區。它做為哲合忍耶唯一的喘息避難、舔淨傷口上的血、埋葬烈士殘骸、給生者一間黃泥小屋的時代,自從沙溝出現便結束了。
  張家川將要迎接的只是自己的命運。哲合忍耶的命運已經在通往隴東、平涼、寧夏、同心、雲南、貴州、新疆的一條條密佈於黃土高原的山間小路上,出現了生機。
  還有沿黃河、蒙古南緣河套通路,沿運河溝通北京、濟南直至杭州南京的交通線——哲合忍耶雖然是欽定的「邪教」,但是官府已經不可能使它絕滅了。哲合忍耶像一個在犧牲了的父親血泊裡出生的孩子,母親用乳水餵他,用父親的故事教他——如今他已經快要長成像父親那樣的男兒了。
  馬元章留自己的三弟馬元超看守張家川的據點和拱北,他本人則深深地走進了沙溝和黃土高原的西海固,並且向半個中國謀求發展。
  曼蘇爾記載了馬元章在隴南尋找關裡爺舊部的經過,他的方式是確定關裡爺的墓。
  相傳,毛拉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歸真後埋在伏羌。戰亂中,為了防止敵人破壞,人們把墳遷到了蓮花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旁邊的空地上。戰火中清真寺被夷為平地。四十年後,沙溝太爺來此上墳時,阿訇們卻找不到墳的位置了。太爺訪問了一位曾參加遷墳的聾子阿訇,他是阿布杜·尕底爾的學生。但他全忘了,大家束手無策。太爺拾起地上一根燒焦的棍子,指著一處地方說:「朝這裡挖!」眾人一挖,那墳便出現了。尊貴的遺體完好無損,的確,土壤是不能夠消蝕真主的臥裡的肉體的。
  關鍵不在於審讀曼蘇爾記錄的奇異細節。重要的是隴南威望最高的關裡爺的後代及教眾,至此已經承認了新的導師。
  同樣,在蘇菲派中,導師——穆勒什德的事跡,通常是用奇跡的形式來記錄的。
  上墳、走坊、為信教者家庭干爾麥裡——這是至今不變的樸素簡單的傳教方式。馬元章在這種大西北教民們難以捨棄的信仰方式中奔波著,在多斯達尼信仰的方式中實現著自己的傳教方式。蘭州拱北老馬阿訇說道:
  毛拉到了黃花川轉坊。這一坊上有個歲數很大的老漢正病著。他聽說了毛拉來到的消息,便使喚兒子去請:「我們的穆勒什德來臨了,你去給我求他。我望想著無常。你向他討個歸主的口喚。我無常了,再求他給站個乃瑪孜——因為我是個無能的弱人,要托靠著他。」兒子說了,毛拉應允。第二天黎明,老漢逝去了。毛拉為他站了殯禮,並為他送葬。
  老馬阿訇講的這個故事,不知為什麼使我怦然心動。幾年來,從西海固到新疆,我發現人們過的日子就是這種故事。而且,我發現更多的不善言辭並沒有對我講過什麼的人們心裡,也都埋著這樣的心情。
  人生實在又艱難,若沒人拉扯一把,根本無法活得算個回民。信仰是唯一能抓得住的,信仰至少可能幫助渡過死亡。被圍困於一種絕境中的人都在這樣想,但是很少說。這種心情也許早已郁集在那一天天糠菜黃土的日子,化成了連著生前死後的特殊風土。這就是前定中已有信仰的空間,如沙溝。
  宗教是它們的。那裡是宗教的家鄉。
  文學呢?我的文學的家鄉也在這裡麼?
  如果懂得了穆勒什德的走坊和人民信仰之間的這一切,走進二十世紀後的現代的穆勒什德馬元章的作為,才可能使人震動。
  他的追隨者老何爺的家史中說:
  沐雨櫛風,奔走於滇、黔、川、隴、晉、陝、燕、豫、齊、揚州、奉天、吉、黑——廿有餘年,辛苦備嘗。
  這些話沒有誇張。後來,當中華民國宣告了滿清滅亡、也宣告了哲合忍耶無罪以後,全國十幾個省處處都突然出現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人們便百思不解了。外國人在他們的探險記中說,張家川是中國回民的宗教中心,地位不在號稱麥加的河州城之下——他們不知道張家川的真實。外國考察家見寺便問:「貴寺是新教還是老教?」阿訇們稍有不快,答曰:「我們是清真古教。」——他們不知道所謂新老的真實。
  其實一切都在那些密密佈滿黃土高原的僻靜小路上完成了。用神秘的經文著書的大阿訇也好,用一切手段鋌而走險的追隨者也好,誰也不曾記錄下那些崎嶇小徑上的腳印;誰也沒有能力記下一坊坊一戶戶窮人的心情。他們曾絕望,他們曾鬥爭,他們失敗了,他們只有等待。他們只剩下一絲信仰,他們只懷著一點望想。而穆勒什德奉著真主的口喚來到了他們的山間小村,把一切都還給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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