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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們離開元茂屯,往外頭走走,看看郭全海和白玉山他們的公事,辦得怎樣了。
  發動落後的時候,憑老王太太的告發,蕭隊長知道韓老六的哥哥,哈東五縣特務韓老五,藏在榆樹縣一個靠山屯子裡。他派郭全海去抓,請假回家過年的白玉山也跟著去了。到了省裡,趕巧上頭禁止農民「遠征」別縣,和進城抓人。由於案子的特殊,在電話裡和信件裡再三討論,最後由省裡介紹到榆樹,再由公安處派遣三個公安員,協助他倆。這樣的,往來耽擱了些日子,郭全海一路擔心,怕走漏消息,怕韓老五跑了,完不成任務,又惦念屯子裡的事:等級評好沒有呢?壞根放火燒了果實怎麼辦?他一著急,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白玉山卻不慌不忙,不急不慢,睡得挺好,吃得也不少。
  到榆樹縣取了介紹信,他們連夜出發,爬犁也不套,五個人步行。三星晌午,趕到離縣三十里的一個靠山屯子裡。郭全海叫白玉山去跟農會聯絡,他帶領公安員一徑奔向他們預先打聽清楚的韓老五的房子。郭全海知道韓老五是個炮手,兩手能同時開兩棵匣子。他要大傢伙都作戰鬥的準備,大槍都安好刺刀,上好頂門子。郭全海又摸摸自己的衣兜,他準備的火柴、松明,硬硬的都在。韓家三間草房是在一個慢山坡邊上,獨立獨站,坐北朝南,北面靠山。房後,爬過一個光禿的山坡,就是一座稠密的雜樹林子。屋前是一片平川地,離開別家,最少的也有五六十步遠。要是有人往他家裡走,他站在門口,老遠能望見。他們四個人跑到一個草垛子後面,在星光下,望著韓家,用手指點著,低聲合計著怎樣接近那房子。屋頂、草垛和場院上的石□,都蓋一層雪,白花花的。四外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影。郭全海叫一個公安員抄左邊去堵韓家的後門,他跟兩個公安員往前門奔去,才從草垛背後轉出來,韓家的狗和鄰近的狗,冷丁都叫起來了。郭全海擔心韓老五被狗叫聲攪醒,起來抵抗或逃跑,壓低嗓門著急地說道:
  「跟我來,動作要快。」
  他一人當先,衝到韓家的門口。這是一扇柳條編造的柴門,關得嚴嚴實實的。狗狂叫著,上屋有響動,有人起來了。郭全海急眼了,忙用槍柄和槍尖在柳條門上撥開個窟窿。三個人鑽進去,到了院子裡,郭全海對兩個公安員說道:
  「你們留外頭,我進去。要是他開槍,只犧牲我一個。」說罷,他縱身蹦到上屋的門外,一腳踢開門。屋裡漆黑,才從星光照亮的有雪的院子裡,進到灶屋,眼睛啥也看不見。裡屋嘎嘎地響著,準有人起來。郭全海搶到裡屋的門口,再一腳把門踢開,端著的槍尖指著南炕,在窗戶玻璃透進的微光裡,炕上好像有好幾個人,坐起來了。郭全海擺弄下槍栓,猛喝道:
  「不許動,誰也不許動。」
  郭全海左胳膊夾著槍,右手往衣兜裡掏出火柴和明子,正要擦火柴,點明子,但一轉念,覺得不妥。郭全海的膽子大,往年又打過鬍子,臨陣不慌張,還能想事。他尋思要是手裡點著明子,那不正好做了韓老五的射擊的靶子,暗處打明處,是最方便的了。可是不點火不行。屋裡黑漆寥光的,怎麼找人呢?他用槍尖逼著炕上一個黑影子,豁勁喝道:
  「快點燈!」
  炕上一個娘們聲音說:
  「沒有火柴。」
  郭全海把自己的火柴扔給她。那婦女劃著火柴,爬到炕頭,點起燈匣子上的豆油燈。屋子照亮了。南炕坐著倆婦女,一老一少,還有一個小子和一個七八歲的姑娘。他們脊樑靠著窗台邊,並排坐著,腿腳伸在被子裡。他們不慌張,不吃驚,也沒有人哭,好像早就料到這事會發生似的。那小姑娘瞪眼瞅著郭全海。南炕沒有韓老五。炕北堆放著苞米。郭全海奔到躺箱跟前,揭開蓋子,被子、衣裳和棉花,塞得滿滿的,藏不住人。角角落落,箱箱櫃櫃裡都找遍了,他沖窗外叫喚道:
  「韓老五跑了!」
  三個公安員一齊跑進來,同聲問道:
  「跑了嗎?」
  正慌亂間,天棚上嘎嘎地響動,郭全海抬眼一望,天棚上戳個大窟窿,吊下個光腳丫子。他用大槍對準這窟窿,扳動槍栓,喝叫道:
  「快滾下來。」
  這時候,白玉山和這屯子裡的農會主任,帶領二三十個民兵,繞屋前屋後包圍起來了。聽到屋裡人說:「找著了。」白玉山先跑進來,他瞅著從天棚上慢慢下到躺箱上的男子,大頭粗脖,兩個鬢角都禿了,跟韓老六一樣。他穿一套沾滿煙塵的白衫褲,凍得直哆嗦。這人就是韓老五。他聽見狗咬,才從睡夢裡驚醒。他混進農會,當上文書,屯子裡的朋友又不少,只當不會有事了,兩棵匣子,都插起來,門前準備抵抗的壕溝,灌滿了雪,也沒有打掃,尋思混過長長的冬季,趕到樹葉發芽的時候再說吧。但樹葉子還沒有發芽,衣裳鞋襪,還沒有來得及穿上,他就落網了。郭全海用槍指著他,白玉山從腰上解下根捕繩,笑吟吟地說:
  「對不起,得委屈你一下。」
  韓老五一面穿褲襖,一面也笑著說道:
  「沒啥,綁吧。」
  他伸出胳膊,讓白玉山套上繩子,坐在炕上的他的七歲的姑娘爬起身來,跑去拖住白玉山的手,用牙亂咬,使手亂撕。白玉山一推,把她推翻在炕上,她也不哭,再要上來,叫她媽媽喝住了。白玉山手背叫她咬一口,破了一塊皮,他用嘴巴舐著傷口說道:
  「這麼小,也成強盜了。」
  郭全海跟本屯的張主任招呼,給他賠禮:
  「對不起,怕他□了,沒有先上農會來。」
  張主任忙說:
  「沒啥。」說著,臉上有點點抱愧,他們屯子裡藏下這麼條壞根,還混進農會,當上文書,太不體面。他一面陪著他們往外走,一面說道:「早覺他可疑,來歷也不明,忙著別的事,沒有來得及查根,這回你們幹得好,給我們也除了大害。到農會暖和暖和,我去吩咐套爬犁。」
  郭全海怕生意外,連忙說道:
  「不用,不用。」
  張主任執意要去套爬犁,帶領屯裡民兵都走了。郭全海尋思「滿洲國」這麼一個大密探,藏在這兒一年多,沒有發覺,一定有爪牙。大股鬍子消滅了,零星散匪,就能都盡了?他想了一下,就催白玉山帶領兩個公安員押著韓老五先走,他跟一個公安員在後頭走著,不時回頭,瞅瞅身後。爬犁滑木在干雪上滑走的聲響,夾著馬蹄聲,從他們身後,從老遠的地方,越響越近了。郭全海沖後頭端起槍來,響亮地喝道:「誰?站住!」
  爬犁上回答:
  「靠山屯農會來的。」
  郭全海說:
  「不管是誰,站住,過來一個人。」
  爬犁停在離開他們二十來步的地方,一個披老羊皮襖的中年人跑過來說道:
  「咱們主任說:你們辛苦了,叫我套爬犁送你們上縣。」星光底下,郭全海上下仔細打量他一番,又見爬犁上沒有別的人,這才放心叫白玉山轉來。都上了爬犁。三個大馬拉著七個人,在滑潤的凍雪上,輕巧地往榆樹飛奔。趕爬犁的說:
  「這傢伙來歷不清,沒根沒葉的。他說家在佳木斯,姓李名柏山。有一回,他小嘎跟人家打仗,明誓說:『我姓韓的要是說了半句謊話,天打五雷轟。』我家小小子問他,你姓韓嗎?那小子慌忙改口,『我媽姓韓。』那時候,大伙忙著斗地主,沒人理會這樁事。這回可好,咱屯裡人也高興,臥底鬍子逮住了,禍根拔了,」趕爬犁的轉臉瞅著韓老五笑道:
  「到底是姓李呢,還是姓韓呀?」
  東方天頭開始露青色,稍後又轉成灰白,再以後,又化作緋紅。太陽冒花了。道旁屯落裡,雄雞起起落落地啼叫。清早的寒風,刮得嗶剝響,人們冷得直哆嗦。
  爬犁直送到榆樹。省裡三個公安員都往回走了。郭全海辦好手續,沒有停留,就和白玉山,押著大特務,搭上了當天東去的火車。
  他們回到縣裡也沒有停留,雇上爬犁,急急忙忙趕回元茂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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