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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日里,楚家充滿了爭執。
  明白時間無多,楚薇楓更是費盡唇舌要父親改變心意,可是只惹來楚連更大的怒火。
  他心知女儿這番轉變肯定有异,不但沒有答應,反而更快進行辦喜事的速度。
  面對父親的頑固,她除了憤恨不平,并無它法可想。
  方家已選定迎親的日子,就等三個月后,方家盛大迎她入門。眼看這場婚禮勢在必行,事情已無轉變的可能,楚薇楓終于鐵了心,她悄悄收拾細軟,只等情郎來接。
  愈接近午夜時分,躺在床上假寐的楚薇楓心里愈是忐忑,她不時睜大雙眼、側耳傾听,注意著門窗外走動丫頭的動靜。
  她突然有些懊惱自己怎么會不經熟慮便与父親攤牌,現在不只在她房間四周,還有大門外頭,都編派了比從前多一倍的家丁在看守。面對這种情況,她只苦于無法告知莫韶光。
  當更夫在梆子上打了兩聲響后,楚薇楓的房門突然打開。
  “韶……”楚薇楓低喊,被那急來的人影掩住嘴,然后指指門外。
  房間外,婢女倒成一地,睡得正酣。
  她點點頭,迅速從棉被下拿出包袱,握住他的手,心里的激動難以言喻。只知此刻對他的情意,比那夜与之身心交融時還甚!從現在起,他真是她生命里最親的人了。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莫韶光轉頭,突然俯下頭,輕柔地擦過她的唇,然后對她微微一笑。
  從沒見過他的笑,這個微笑,猶如定心丸,楚薇楓眼中泛起無名的淚光。縱然在這之前心頭還有什么疑慮悵然,此刻也都盡拋了去。
  兩人輕手輕腳地避開了耳目,走到半掩的后門,楚薇楓忍不住朝自小生長的家園投去最后一眼,毅然轉回頭,不再留戀,任著莫韶光把自己抱上馬。
  此生与他相守,多一刻,便是一刻的幸福,這十天里,她已經把最坏的情況都想清楚了。
  馬儿迫不及待地奔离楚家,才走了一陣,突然緊急停下,一直偎在莫韶光怀里的楚薇楓看清眼前情況,惊愕地掩住口。
  遠處燈火通明,一群人聲勢浩大地守在他們欲去的方向,領頭的兩人正是楚連和方仲卿。
  莫韶光沒有遲疑,將馬儿掉頭,想要突圍而出,然而才跑几步,從大街另一頭圍來的強烈火光,將漆黑的夜照耀得猶如白晝,令馬儿又生出畏心,急急卻了步。
  原來,這几日楚薇楓的執意退親,早令楚連有了戒心,他和方仲卿私下商議,不只在楚家圍牆外派人看守,連燕州几條重要的大路,也都布下了眼線,謹密嚴防著,就伯女儿真的出軌,做出有辱家風的事。
  “楓儿,下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奔上來的楚連舉起火把,又急又怒地喊著。
  火光磷磷,照著楚薇楓蒼白的臉,她緊偎著莫韶光,不斷地搖著頭。
  “我要跟他走。”楚薇楓堅定他說。“爹,請您慈悲,放了我們,女儿這一生一世,都會感激你。”
  方仲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狼狽不堪。楚薇楓此舉,無疑是在眾人面前甩了他一巴掌。
  他上前一步,第一次把這個叫莫韶光的男人看個清楚。除了那魁梧的体格,這男人的外貌和朴實的衣著,几乎沒有一樣比得過自己。
  她居然放棄他,就為一個平凡男子?
  兩人貼在一起的身子,更令方仲卿的怒火熊熊燒起!一向溫文儒雅的他,猶如妒魔附身,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吼出聲:“你這個姓莫的賤奴!當真以為這世上沒有王法了嗎?”
  朝怒吼來源處看去,夜色之中,莫韶光看到一個面目俊朗的年輕男子。
  他木然回視他的咆哮,心里奇怪的是,他對他沒有憎恨之感。
  也許,他可以從那受傷莽撞的咆哮中看到方仲卿對楚薇楓的在乎。方家門第高華,怎能容許未過門的妻子与人相偕私奔,但這個方仲卿能不顧一切,還帶著這么多的人追來了。
  只可惜,愛情里容不下怜憫。
  方仲卿的貼身仆人在主子授意下,突然拔劍出鞘,使出一記殺招,狠狠地朝莫韶光刺去。
  莫韶光壓下楚薇楓,頭略略偏開,凌厲劍風帶起兩人的衣袂翻飛,刮痛了楚薇楓的臉頰。當她再睜眼里,只見對方的劍已落在莫韶光手中,試圖偷襲的仆人小腹則中了一拳,狼狽地飛了出去。
  方仲卿及相國府所有的家丁皆臉色大變!此武丁的劍法在方家侍衛中算是頂尖的,可卻在不到半招內,便輕易被人像踢皮球一般扔了出來。
  楚連臉色發白,強咽著胃部翻攪的酸水,舉起手要每個人別再輕舉妄動。
  “你以為你們能擋我?”莫韶光從容地掃過楚連及方仲卿,堅毅的臉龐無懼無慮,坦蕩磊落,仿佛是在決定帶薇楓遠走高飛之前,便已料想會有這番惡戰。
  “我也許擋不了你,莫韶光。”楚連看著他,眼里有一絲陰冷的笑意。“但我必須告訴你,薇楓是鳳翹所出。”
  莫韶光瞪大眼!像是無聲無息被重打了一拳,那平波無瀾的臉上霎時起了風暴。
  楚薇楓原來心駭于眾人聲勢,井沒留意父親剛才說了什么,只感覺莫韶光的身子在剎那間變僵硬。她仰起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說謊!”他暴怒的迸出大吼,聲音几乎嚇坏了楚薇楓。
  面對他的失控,楚連知道自己贏了,但是他不敢得意,更怕外露的情緒會令莫韶光起疑,這個莫韶光有太多令他猜不透、摸不著的心思。
  早在他的身分被揭穿時,莫韶光就有太多机會可能提走他的人頭,但他始終按兵不動,反而是他,常常在夜里被噩夢嚇醒。
  今日他必須了斷這一切,就算撒下漫天大謊、傷了女儿的心,也在所不惜!楚連望著莫韶光,心里想著自己在燕州有何等威望的聲譽,他絕對不要再提心吊膽地過下去。
  見方仲卿已經按捺不住,楚連再度大叫:“莫韶光,你當真要做出天地不容的事?”
  “住口!”莫韶光咆哮出聲,手中的長劍倏然射出,就釘在离楚連臉上一寸不到的樹干上,嚇得他几乎要踉蹌跪下。“在這里,最沒資格跟我話的就是你!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要你血濺當場!”
  “韶光,不要!”楚薇楓也慌了。她覺得不對勁,想不明白,在這場對峙中,莫韶光行事不若平日冷斂,他的怒气針對父親時,也似乎來得特別惊人。
  “沒事的。”莫韶光低聲說道,但摟著她的手頹然松開。
  他的心從沒一刻這么痛過。來接她時,他已經決定拋去過去所有包袱,心里塞滿的,只有對她的愛意及兩人的未來,但楚連的一句話,須臾間毀了這一切。
  他不想相信,無法說服自己不相信。夫妻在戰亂間离散,然后改嫁他人,亂世中這樣的故事多不胜數。
  再想起初見薇楓時那种奇异的熟悉与幻覺,就像在證實他們兩人在冥冥中真有關聯似的,心里的痛楚就更加劇了。
  命運作弄他一生流离還不夠,還要安排他走上這條不歸路?
  見机不可失,方仲卿搭弓抽箭,箭中充滿殺意,但以莫韶光的本事,是不可能躲不開的,只是乍知楚薇楓的身世,教他整個人一直處在震惊及罪惡的折磨中。
  那一箭破空而來,待他起了警覺時,箭簇已經凌厲地刺穿他手臂。
  他的手無力地松開,只來得及護佐楚薇楓,兩人一并摔下馬,楚家的人趁勢一擁而上,硬把楚薇楓架走了。
  “韶光!”楚薇楓的聲音從沒這么惊惶失措過,她拼命伸手想拉住他,但人群像洶涌而來的激流,將兩人愈分愈遠。
  “把小姐帶過來!”楚連忙不迭地大叫。
  痛楚令莫韶光回神。他抬起頭,看到的是數十支的長矛和刀劍,直指著他的臉。
  太多的妒恨積壓在心里無處發泄,方仲卿抬起腿,發狠地踢了莫韶光好几腳。
  “你這個賤奴!竟敢搶走我的未婚妻,我會要你死的!”
  “不准傷他!”看著這一切,楚薇楓惊叫。她發瘋似地撕咬著每個抓著她的婢女,長長的指甲不知划傷几人。“方仲卿,你要再敢傷他分毫,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她的詛咒,令方仲卿顏面盡失,搶過旁人的一把刀,恨不得就要莫韶光死在當場。
  “仲卿,住手!”楚連急喚住他,赶到他身邊。
  “薇楓性烈如火,你若這么做,只怕她會立刻尋短見。留下他的命,總有用處的。”
   
         ★        ★        ★
   
  楚薇楓迅速被送進房間,她的抗議与哭喊都沒有效,試圖來勸說的杜夫人和兩位姨太太,才進門,使被她擲出來的茶壺、茶杯砸了個滿頭包。
  十多個婢女戰戰兢兢地守在她房間四周,沒有楚連的命令,誰都不敢放人。
  這一次,楚連是鐵了心,任她如何哭鬧,就是不肯動搖。
  記挂著莫韶光,楚薇楓憂心如焚,偏偏此時她猶如困獸,只能待在房里什么都沒辦法做。
  身子原就單薄的她,遭此打擊,再也承受不住,一度在房里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憂心与忿怒交迭來的暈眩几乎令她起不了身。一雙手托住她,才讓她坐起來。
  楚薇楓抬起頭,便看到一個身段丰腴、臉頰圓潤,滿面俱是和气溫柔的女人,正梳理她一頭散亂的長發。
  但楚薇楓是沒有心情想這些的,她只恨命運的殘酷,硬將她和莫韶光拆散。也怨父親狠心,罔顧她的幸福,一想到這些,她眼眶不禁紅了。
  “折騰這么久,你一定餓了吧?”女人問道。連那聲音,都与人相襯,備覺清雅悅耳。
  “你是誰?”她冷冷瞅視她。
  “我姓沈。”沈和顏答道。
  說罷,她轉身,低聲跟一個丫頭吩咐了几句,一會儿,小春便送了份熱騰騰的飯菜進來。
  “吃點東西吧。”她,溫柔地把筷子塞進楚薇楓手里。
  只見楚薇楓伸手一揚,把那盤子大力一扳,任那些菜飯潑洒于地。
  這個反應,早在沈和顏的預料內,她并不生气,倒是小春,臉色發白地想去收拾,被沈和顏所阻,要她先出去。
  “你這樣亂發脾气,就能救他嗎?”
  楚薇楓霍然轉頭。“要不我能怎么樣?明知他在受苦,我還可以不當一回事地只顧自己肚子?”
  沈和顏站了起來,只覺得壓在肩頭那分無力感,好沉好重。命運把她放在一個怎么樣奇异的地方呀?面對性格如火的楚薇楓,她不為將來自己在方家的處境擔憂,反而對楚薇楓生出了一股同情与敬佩。
  不怨她,不是因為楚薇楓不愛仲卿,而是同為女人,沈和顏看到兩人之間強烈的差异。
  一樣在愛情之前,楚薇楓是宁為玉碎、不為瓦全。而她壓低了姿態、委曲求全。楚薇楓能拋名利富貴,与身無分文的情人私奔。她則為了愛,心甘情愿選擇一輩子翻不了身。
  她突然好怨方仲卿,怨他讓她在另一個女人面前,把自己透析得如此低微卑賤。他憑什么以為,她有能耐勸服楚薇楓?
  “我請廚房再送碗粥來,你把東西吃了,我去請仲卿來跟你談。”
  “不讓我見他,我什么東西都不會吃!”
  “你有沒有想過,万一你死了,莫韶光活著,你要他情何以堪?”
  “我要是死了,他絕不會獨活!再說,以方仲卿如此卑劣的人,我若死了,他還會留韶光活口嗎?”楚薇楓昂起頭,談到愛人時的神情,悲壯又堅定。
  “仲卿不是這樣的……”她訥訥地說。
  “我相信我看到的。”
  沈和顏無語,只能呆望她額前那枚楓印。
  “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樣,仲卿只是……”
  “我不要听到那個畜生的名字!”
  楚薇楓強烈憎恨的口吻令沈和顏一僵,她握拳,沖動得想為方仲卿辯護,卻說不出半個字。
  想到自己此行是為勸人,沈和顏忍了下來。若在此時与她對峙,就失去了來楚家的目的了。
  “我去請他來。放人的事,只有他能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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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仲卿早等在門外,沈和顏一開口,便立刻走進來。
  “我要見韶光。”
  “不許!”
  “你沒資格命令我。”他的斷然拒絕令楚薇楓心里一緊,身子因忿怒而劇烈打顫。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是嗎?”她冷笑。轉過頭,全然無視于他的存在。
  他掃過地上,那里仍有一些未收拾干淨的殘余飯粒。“我會吩咐廚房再送些飯菜來。”
  “何必讓我糟蹋那些食物呢?”
  “你——”她的倔烈,簡直令方仲卿無計可施。他這生見過的女人不少,令他傾心的就單單她這么一個。難道她不知道,只要她肯放下姿態,對他笑一笑,他就什么都愿意為她做,甚至包括放人。但為什么,她就是不肯好聲好气地對他說句話?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你只有這句話嗎?”輕蔑的語气,終于激怒了方仲卿一直努力壓抑的怒气。
  “不要再考驗我的耐心,我會殺了他。”
  “你不敢。”提到莫韶光,楚薇楓臉色一震,聲音突然尖銳起來:“方忡卿,你敢這么做,我不會原諒你的。”
  “你不原諒我什么?”強忍的怒气迅速撩起,方仲卿掐住了楚薇楓的下顎。“我是你的未婚夫婿,一個月后,我就是你的夫婿,天經地義,我有這個權利,殺了任何意圖染指你的男人。”
  她撥不開他如鋼鐵一般的手,只由著他的气息一波彼地拂向她,楚薇楓又痛恨又厭惡,卻毫無辦法。
  “你听到沒有?”方仲卿松開手,從她憎恨的眼睛移至她單薄衣衫下急劇起伏的胸口。
  強烈的欲念像火蔓延開來,要不是腦子里仍殘存著一些理智。他會毫不考慮地在這張床上占有她。
  這种念頭,他一點都不感罪惡,潛意識里他一直對她有种与生俱來的擁有權。
  “我不親眼見到活生生的他,你就等著娶我的牌位進家。”
  方仲卿從情欲中惊醒,他退后一大步,用一對受傷含怒的眼神打量她,然后,拉開門拂袖离去。
   
         ★        ★        ★
   
  如此僵持的局面,在沉凝之中,去了一日。
  “讓他們見一面吧。”沈和顏走了出來。
  “我方才去看過她,她已經兩天沒進食了。人雖虛弱,可是還是沒改變她的決心,連大夫開的藥都給丟了出去。楚老爺已經改變心意,答應讓她去見莫韶光了,只有你不肯點頭,難道真要弄到雙方玉石俱焚,你才甘心?”
  “你不懂!”方仲卿轉過身。沈和顏敘述的情況,令他備覺惱恨。
  “我怎么會不懂?”沈和顏輕拍著怀中的女嬰。縱使心里有再多的不滿,說話的語气仍是一貫的心平气和。“我雖然還稱不上了解她,但我和她一樣是女人,我懂她,至少比懂你還多。”
  “和顏!”听出她話里的嘲弄意味,方仲卿有些訕然。
  “不是這樣嗎?”她淺淺一笑。這一次,像在歎息什么。“當女人死心塌地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那种意志,是千軍万馬都拉不動的,尤其是楚薇楓,你愈這樣壓迫她,她愈不可能屈服。除非,你真的想迎個牌位供進方家。”
  “不准再說了!”方仲卿握著頭低吼,這番話,道出他心里太多的怨恨。
  沈和顏揚手招了在園外等待的寶妹,將熟睡的女儿抱給她。
  等寶妹离開后,她才走到方仲卿身邊,柔聲勸道:
  “我是可以不插手這件事的,楚薇楓不進方家,對我更是百利而無一害,但我放不下你,仲卿。你是我這輩子最在乎的人,你的喜怒哀樂,也就等于我的歡喜悲傷,我不愿意看到你這么沮喪。你應該看得出來,楚薇楓的脾气有多倔烈,讓他們見一面,有什么不可以的?看著你心愛的女人憔悴至死,難道真是你樂意見到的?我言盡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她轉身要走,他握住手,原來不肯妥協的面目突然顯得仿惶無助起來。
  “和顏……”他緊緊抱住沈和顏,聲音也變得軟弱。“我……我該怎么辦才好?讓他們見面,我真的不甘心,也好怕……怕他們會再做出什么事來!我真的很需要她,我從來……從來沒有這么在意一個女人愛不愛我!”
  听到這些話,沈和顏只慶幸自己也是抱著他的,誰也瞧不見誰的表情,但她終于清楚地知道,就從這一刻開始,方仲卿已經看不到她奪眶而出的眼淚,也听不到她的心被踐踏破碎的聲音。
  愛情,究竟要到如何謙卑的程度,才能得到相對的尊重与平衡?
  但她早就不去思考,或去追究這些公平与不公平了。當感情已經變質得連妒忌都顯微弱的時候,她只能慶幸,仲卿還愿意把他最無助的時刻留予她。
  每個人心里都有條感情的死胡同,仲卿就是她這一生都走不出去的那條死胡同。
   
         ★        ★        ★
   
  當楚薇楓再沒有力气推開送到口邊的熱粥時,沈和顏气喘吁吁地沖了進來。
  她順了順呼吸,拿走丫頭的熱粥,把楚薇楓半抱半拉地拉起身來。
  “你……你要做什么?”她虛弱地問。
  “替你梳頭。”沈和顏說。“一會儿,她們會送參湯來,這次,你不能再拒絕,一定要喝下去。”
  她別過頭,恨恨地說:“不要白費心机了,我是不會吃的。”
  “你不吃,怎會有力气去見莫韶光?”
  “你說什么?”她抬起頭,黯淡的眼神突然熾亮起來。
  “我說,他愿意讓你見莫韶光了。”
  沈和顏答道,取了鏡梳來,扳正她的頭,細心地梳理那一頭蓬亂的長發。
  “你為什么這么幫我?你到底是誰?”
  “我——”沈和顏看她一眼。“你真想知道嗎?”
  鏡子里的楚薇楓,虛弱地點點頭。
  “我叫沈和顏,是方仲卿身邊那個沒名沒分的女人。”不露情緒地說完,她替楚薇楓利落結起一個漂亮的發髻,并簪上珠花。
  看著菱花鏡里一心為自己結發的女子,楚薇楓除了困惑,還是困惑。這世上,當真有太多她不能明白的事。愛情對她而言,是多么專斷狹窄的一條路,只能容兩人行走,怎么會有人愿意冒著隨時隨地落下懸崖的危險,与人分享所愛?
  “你為什么要幫方仲卿張羅這一切?”
  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梳子突然自沈和顏手中滑落。
  她急急拾起梳子,不愿讓她瞧見她心里的窘迫。原來,自己的疼痛是這么容易被人撩起呀。
  “我原籍京城,原是青樓里生張熟魏的妓女,是仲卿助我脫离苦海,他贖我离開時,我并沒想過其它的,只發愿要用自己的一生,讓他快樂。我對仲卿的愛,你是不能了解的,我是無法离開他獨自過活的。”
  女人,是不是很容易因為一個恩字,而衍生出愛?對她的際遇,楚薇楓有說不出的同情。
  “你不恨我嗎?”
  “恨你?為什么?”沈和顏一怔,臉上浮起一個認命的笑容。
  似乎在此時,她才露出她那不能告人的心事。
  “恨又不能改變仲卿要娶你的事實。”
  楚薇楓站了起來,約莫兩日的折騰,鏡里的她,臉色有些慘白。
  “我如果是你,絕不容許這种事發生。”
  “你會怎么做?”沈和顏問。
  “如果我愛一個人,那個人只能在兩人之中擇一;三心兩意之人,免不了薄情寡義,這樣的人,不值得為他付出一生。”
  楚薇楓那凜然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沈和顏呆立著,看著她轉身走了出去。
   
         ★        ★        ★
   
  地牢里那股沖鼻而來的穢味,几乎逼退身体還很虛弱的楚薇楓。
  不能想象有人被關在這樣的地方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楚薇楓愈想愈心急,下台階時,差點滑倒。
  “韶光!”她沖上前喊著,兩手死命地穿過鐵柵,想要去拉他。
  地牢一角的莫韶光僵了僵,挨著牆吃力地站起,蹣跚地走上前去。
  “韶光……”眼淚流下楚薇楓的眼。見他如此,她既心疼又不舍。
  莫韶光緊緊抓著她的手。“回去吧,這儿不适合你來,薇楓。”
  她的手臂已被間格不大的鐵欄杆箍得隱隱作痛,但楚薇楓只是死命地搖頭。
  沈和顏跟守門人討來鑰匙,柵門一開,楚薇楓便扑進他的怀中。
  “謝謝你。”莫韶光說。
  透著天窗外篩進來的一點儿微光,沈和顏看著這個曾在大街上不小心沖撞她的男人,除了寄予無限同情外,她什么事都不能做。
  點點頭,沈和顏离開了牢房。
  “我爹他有沒有對你怎么樣?”
  提到楚連,莫韶光突然松開她的手,如今,他連一個無意識的碰触都覺得好罪惡。
  他所沾上的污點是如此難堪,縱使死千次万次也不能救贖兩人。
  “韶光,你怎么了?”警覺他刻意的疏离,楚薇楓想靠近他,他的身子一偏,躲開了。
  “放棄我吧,薇楓。”他背過身去,聲音低啞卻清晰。
  “什么?”她眼前忽地一暗,怀疑是自己听錯了。
  “嫁給方仲卿,他能給你的,优于我能給的千百倍。”他聲音低啞,卻沒有明說,那也是現在能讓他比較好過的方式。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楚薇楓呆滯地問。
  “不!我不懂……”她搖頭。“那不是你的意思!是有人逼你這么做的,是不是?”
  “沒有人能逼我,薇楓。我只是……想清楚了。薇楓,你該懂的,你生來就是金枝玉葉,跟著我,太委屈了,你該過更好的生活。”
  空气窒息了似的靜默著,楚薇楓憋著怒气,悶聲問道:“那么,那一夜,又算什么呢?”
  他張口欲言,疼痛強烈地擠壓著心口,他什么都說不出口。
  “為什么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曾經答應我,要照顧我一生一世,要……”
  “像哥哥那樣。”他嘶啞地打斷她。
  “什么?”楚薇楓怔怔地看著他。
  “只能像哥哥那樣,照顧你一生一世……”莫韶光點頭,聲音是從沒有過的絕望。是的,就像哥哥一樣的愛,偏偏該死的是,他真是她哥哥?
  “不!不!”楚薇楓不住搖頭,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崩落了,速度快得惊人,碎得教人駭然。
  突然,她扑上去抱住莫韶光,湊上唇,輕柔摩掌他,井反复溫柔地在印他唇上。甜蜜的感覺席卷了他,令他不住打顫。
  從她身上傳來的少女幽香,猶如魔咒,仿佛要解除這痛苦般,莫韶光從被動轉而主動,他吻她的動作愈來愈急,不斷需索,肆意地掠奪他刻意想遺忘的情欲。
  “你現在,是用哥哥的愛擁抱我,親吻我嗎?”楚薇楓淚眼模糊地問。
  薇楓瞧出他已經動搖了嗎?莫韶光拉開她,傾全力武裝自己。心里是肝腸寸斷。
  “別這樣,我……不能……”他顫抖地望著她,怎么也說不出那個字,就怕褻瀆她。
  “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從來不知道的親妹妹,因為我玷污了你,因為我們的相愛是天地不容,因為……他想大吼、想咆哮,但這樣的恥辱、這樣難堪的事實,他已不能承受,何苦讓她也知道?
  “為什么?”楚薇楓慌了。“你從前不是這樣吞吞吐吐、遲遲疑疑的個性呀!告訴我!
  韶光,告訴我,為什么突然不能愛我了?”
  他細細地看著她,那么專注、那么痴,突然把唇顫巍巍的印在她額上那枚楓印上。
  我愛你,沒有人比我更愛你,只是我不能愛……我沒資格啊!他在心里吶喊著,千遍万遍。
  “為什么?”楚薇楓揪著他的衣服,淚下如雨。
  “別問了!別問了……”他突然抱著她,貼在她的耳邊,是濃濃濁濁的哽咽。
  嘗到他的淚,竟与自己一般的咸澀,楚薇楓心里大慟。
  “你哭了?”
  眼淚在污黑的臉上划出兩道干淨的水痕,她瞠眼瞪視著,整個人崩潰了。
  “你宁愿流淚,也不愿告訴我為什么,是不是?”楚薇楓瞅著他,眼淚顫巍巍地流下。
  “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說,是不是?”
  一個耳光狠狠地摑在他臉上。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莫韶光!你說我是你的妻,你說今生今世,無論貧富貴賤,都會好好照顧我的!事隔不過半個月,你都忘得一千二淨了嗎?”
  她罵得他好疼,莫韶光咬住唇,直到嘗到鮮血,才知道自己咬得有多重。
  楚薇楓不再多語,她的心碎了。兩日之間,怎么會有這樣天与地的轉變?
  推開他,扭身朝外奔去,卻被他攬腰緊緊抱住。
  想掙扎,讓他以下巴抵著,動不了。
  “嫁他吧……”莫韶光含淚懇求,心里說不出口的是:我已毀了你,如果你能幸福,我這一生也就別無所求。“只要你好,我就好了。”
  燭火在風里搖曳,天窗外微弱的月光引不起騷動,夜靜得令人手足無措,兩人絕望地擁抱著;她沒再掙動,眼中的霧气仿似冬日原野的氤氳,彌漫在她濕透的臉上。
  聰慧如她,怎么會不懂?這個擁抱不再是擁抱,沒有情欲、沒有愛怜,只有懇切的乞求……
  她知他那塵封在心底深處的驕傲,三十年來從不對人啟口。如今,竟對她用上了。
  眼淚跌碎在環抱她的那雙手上,楚薇楓縱有不甘,也無法再堅持了。
  莫韶光震動了下,緩緩松開手。相擁哭泣又能如何?終了,他仍是孤單一人。
  昂起頭,披風滑下楚薇楓的肩頭。她沒有拾起,拉開門,轉身离開每一步,都扯得兩人血肉模糊……
  披風有她的余溫和香气,他抱住披風,頹然埋首其中,安靜的,潸潸流淚。
  所有的事,命中皆已注定,他与她的歡樂,注定只有那短短几日。
  沈和顏仁立梁后許久,呆望著眼前一男一女,那分手的气氛,令她惆悵,也令她傷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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