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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庄鈺華在北京見過的穆亦藍,是在美國最大的三間藥厂之一內任高職的,于是他決定盡快為他的計划試探門路。
  庄鈺華心急起來,反而是翻不出當日穆亦藍交給他的名片,無法跟他聯絡。
  于是,他不經意的、沒頭沒腦的忽然開聲問妻子:
  “把那穆亦藍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高掌西聞言,嚇得本來握著吹發机的手一松,扔到梳妝台上去,打翻了几個水晶香水瓶,弄得她极為狼狽。
  實在不能不心惊膽戰,怎么丈夫會無緣無故地提起對方來?
  “怎么,你听不見我的問題?”
  高掌西在慌忙地收拾梳妝台上傾倒的東西,心不在焉的答:
  “我在忙。”
  “我叫你把那穆亦藍的電話號碼給我。”
  “嗯。”高掌西仍把眼神專注在梳妝台上那傾倒了的一個名貴水晶香水瓶上。句話絕對是言出無心的。
  一則為他十分焦急,二則為高掌西做事素來穩守,所有在應酬場合与會議席上提過的人与事,她都會牢記。故而他這么說了。
  當然,听者有意,感受自然不同。
  高掌西甩一甩腦袋,堅決鎮定下來,她答: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高掌西的語調因是帶點緊張,故而听在庄鈺華耳里,就覺著她的認真,于是回答說:
  “定北不是跟他是好朋友嗎?他一定能找得到穆亦藍的”
  他這么一說,就有點解除警報了。高掌西听出語調來,那不是因為洞悉了秘密,而要找對方算帳。
  “那么,你去問問定北吧!”
  “你給弟弟撥個電話,成嗎?”
  高掌西想想,搖頭:
  “我沒這個空,你有的是秘書。”
  “這個時候打給秘書嗎?”
  “有什么急事不可以等待到明天?”
  庄鈺華聳聳肩說:
  “我有重要事想跟他商量,謀求互相平分利益的緊密合作。”
  天!高掌西差點拍額惊呼。
  不知道有鬼沒有,自從北京開始,穆亦藍就像纏身索命的厲鬼,不肯擺脫。
  “什人樣的緊密合作?”
  “事態成熟時,不告訴你,你也會知道。”
  高掌西只好不做聲了。
  “掌西,告訴我,你對那姓穆的醫生,印象如何?”
  高掌西已經把惊惶的情緒控制下來,故而對答得体。她不慌不忙的,把問題拋回對方手上去,道:
  “你呢,你覺得如何?”
  “可以相處吧!否則我不會想到合作,他不是個愚笨人,但聰明到哪儿去,就要觀察下去才知道了。”
  高掌西沒有辦法再答腔下去,她明白一個道理,凡是對某人某事發生了興趣,就很自然地會探索對方的有關消息。
  這個馬腳她不能露,也不敢露,所以只好閉嘴。
  無疑,她仍心慌意亂的,肯定這又是一個無眠的晚上。
  高掌西抱住一本她百看不厭的小說,斜臥在書房的沙發床上,呆視著一堆蠅頭小字,心卻飛越時空,浮游在雨漆漆、月朦朧的黃獅寨巔。
  她想念著那兩天的情景,直至黎明達旦。
  高掌西有一點非常過人之處,就是不論昨夜曾發生過什么難堪難受難過的事,屬于過去的推悻,決不帶到今朝來。這怕是城內女強人的一般特色。
  她回到高氏辦公大樓內,依然神采飛揚,不露疲態。沒有人會者穿她心上曾因過度的混亂而滲出過血絲,覺著微微的痛楚來。
  高掌西才踏進辦公室,立即就一邊翻閱文件,一邊听秘書給她報告是日要召開的會議以及要赴的宴會。
  在秘書提及今天中午是跟高定北一起進午膳時,高掌西抬起頭來問:
  “只他一人?”
  “是的。”
  “什么時候訂下來的約會?我并不知道。”
  “是這樣的。”秘書解釋:“原本今天中午,是德國來的彼特爾瓦先生,跟你洽談在中國共同設汽車修理厂的事情,可是剛收到德國的傳真,說飛机誤點了,彼得爾瓦先生赶不及与你見面,抵達后再來電話相約。剛好高先生走過來找你,問你有沒有約人午膳,我給他說了,他就囑我寫上他的名字。”
  高掌西沉思了一會,沒有做聲。
  秘書立即問:
  “高小姐,有改變沒有?是不是要把高定北先生的約會推掉?”
  她的沉默可能意味著不悅或已自有計划,故其秘書有此一問。
  高掌西答:
  “不,不,我跟定北去吃中午飯好了。”
  所以會有一陣子的猶豫,是因為高掌西一听是高定北邀約,心就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不知高定北會不會在庄鈺華處得到什么有關穆亦藍的消息,或者,等下午膳,高定北根本就在身邊帶一個人來。
  這個人,她是愿意再見著他呢,抑或相見真如不見?
  她忽爾的心上歷亂起來。
  自然,這個顧慮是多余的。
  吃午飯時,只高定北一人。
  他沒有帶同他的好朋友出席。
  這是否教高掌西失望了,抑或是深深慶幸,又逃過一關?連她都弄不清楚。越弄不清楚,該人該事越是記牢心上,這种催化作用,高掌西只好知之為不知。
  高定北跟她的一番談話,也根本沒有提起庄鈺華有沒有找過他,問他要穆亦藍的電話。
  高定北照往常一般,神情輕快地跟乃姊談論著市場上的各种事態。
  然后直到喝咖啡時,才算是言歸正傳,高定北說:
  “這陣子的股市令人疲于奔命,一只股票可以在一兩天之間在百分之二十的股价內升降,真是的。其實明知是幣場的技術性調整,讓市場老手容易出貨入貨,但,連我們都触目涼心,更何況一般市民。”
  高定北說完話,靜觀他姐姐的反應,發現高掌西很聰明,她只是笑而不答,那是明知對方只是開場白,必有下文之故。
  高定北果然把話說下去:
  “故而,還是要在緊張气氛中謀求一個歇息机會,三家姐你已有過几天的港外逍遙,怕也不能在短期內有机會出去了。要輕松呢,似乎到我們別墅去住上一個周末,是最佳折衷辦法。”
  “你倒關心起老姐的健康与心情來了?”高掌西微笑著說,臉上浮起了幽對方一默的神情。
  當然高定北并不愚蠢,他知道瞞不過高掌西的法限,因此說:
  “我多約几位朋友去小住,大伙儿熱鬧一個周末如何?”
  “是不是家里有人預訂了別墅,你要我出馬?”
  一般情況之下,高家在万澳的別墅,是采取先到先得的辦法讓高家人使用的,同時也得看是誰去預訂,若是一家之主要用,誰也得拱手相讓,否則,聯盟者的呼聲最高。
  石澳別墅本來是很优雅的地方,但高掌西一向忙,很少用得著,往往讓高鎮東与高耀南的妻子們,輪流預訂,把一班豬朋狗友約進去度假,既耍樂聚賭,也在炫耀。況且,高家大宅也實在擠得不成話,完全不可能宴客。一個飯廳,天天坐滿一大圓桌的人,墟疊得跟街邊大排檔沒兩樣。
  高定北明知有這种情況,為避免大嫂与二嫂向他要個相讓的人情,便拉高掌西出馬押陣,他知道兩位嫂嫂必會向高掌西承讓几分。
  為此高掌西一听弟弟這個要求,就有此一問。
  高定北聳聳肩道:
  “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最怕碰上這种雞毛蒜皮的家族斗爭,大嫂和二嫂搶著要占用石澳別墅,令管家為難不在話下,管家一听我也有意思跟朋友去石澳度周末,立即對我說:
  ‘四少爺,我能不能說你是捷足先登的,這就免了大房与二房爭個頭崩額裂了,兩位太太都搶著要這個周末的期。’”
  高掌西也禁不住皺了眉,問:
  “為什么非要這周末不可?”
  高定北答:
  “听說,大嫂跟一本雜志說好了,讓他們來拍攝石澳別墅,她當然要以女主人的身分出現。”
  高掌西差不多是歎了一口气:
  “這還不能炫耀個透徹呢,她干脆囑記者跟我們的財政總監會同管轄高家產業的會計師樓,給她拍張相片,宣布一個父親名下的資產數字來得更吸引。”
  豪門少奶奶的風騷有時獨領得過分小家子器了。
  “那么二嫂又為了什么原因不肯讓步?”
  高定北擺擺手,說:
  “為了已約齊了她娘家的親朋戚友去度假,拿不到手就沒有面子了,到別墅去組牌局無疑另有一番風姿吧,這就不是酒樓飯館所能代替了。”
  “你打算怎么辦?”
  “我也加盟報名的話,固然令管家為難,而且我卷入這种漩渦又何必呢,我是不必一定要本周末不可的。但,管家提醒我,說:
  ‘你約三小姐一起用石澳別墅,不必論報名先后,只算兩票多于一票,也就幫了我這個忙了。’”
  “我看,這也是個辦法吧!三家姐,你來押陣如何?”
  “只挂名,不必一定亮相的話,我可以支持你。”高掌西說。
  “你不打算偷得浮生半日閒?”
  “在本城就不必了,換過布景,心仍閒不下來,何必多此一舉”
  “不是姐夫要你陪他度周末吧?我連他也歡迎。”
  這個問題,高掌西沒有正面作答。她把話題撥開了,問:
  “究竟你跟什么朋友去度周末?”
  高定北臉上忽然泛紅,這個現象在一個大男人身上出現,就不簡單了,聰明的高掌西已經猜到几分。
  她問:
  “對象是誰?”
  “你認識的。”高定北答:“夏真,夏童的妹妹。”
  “嗯,你真有眼光。”高掌西說:“約好了嗎?”
  “約好了。她曾問,你會不會也參加?”
  “你怎么說了?”
  “我听她的語气好像很喜歡你的樣子,夏真告訴我,榮必聰夫婦都很贊賞你,故此,我一時口快,說你多數會抽空跟我們度周末。”
  “原本以為我的押陣只是為了幫忙管家,但能夠一石二鳥的話,倒不是不可以考慮的。”
  “那就真是太好了,三家姐,你從來都是個好姐姐。”
  “千穿万穿,馬屁不穿,你的口乖我笑納了,不過,我能來的話就來,不要抱百分百的希望,好不好?”
  “好,希望你來。”
  高掌西不是完全沒有興趣去玉成高定北的“大事”,但她這陣子實實在在的心緒不宁。很多原本想著要做的事,一下子就鬧起情緒來,撒手不管了。這种情況也令高掌西嚇了一跳,這是從前絕不會有的。為了緩和情緒,她不愿意把話說死了,凡事留個余地,可能更易上軌道。
  高掌西拿不准自己在周末的心情,如果是上班時間,應做的公事還是會竭心盡力做好為止。但一碰上余閒,她的精神就往往不能集中,有點浮离流浪,跟從前很不一樣。
  上一個周末,原本就已經約好了發型師做頭發,高掌西覺得自己的頭發長了一點,耳鬢的碎發老是飄貼到臉上去,弄得有點痒痒的,不舒服,總要把那三千煩惱絲理一理吧!兼且晚上有個舊同學的約會,應該精神爽利的赴約,話舊暢敘,不亦樂乎。
  可是熬到下了班,坐到車子上去,心清就突然變了,心情悶悶的,覺得渾身不舒服。望出車窗外,見著了如潮水似的人群擠在街道上,入人忙不迭赶到哪儿去迎周末似,高掌西就覺得自己不必巴巴地成為其中一員。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控制了她的神緒,唯一的發泄方式就是自暴自棄,她對司机說:
  “把我帶回家去。”
  既然不赴約了,何必還營營役役為具臭皮囊裝扮,算了吧!
  下車時,司机問:
  “高小姐,几點再來接你去吃晚飯?”
  高掌西答:
  “不去了,你下班吧!赶你的周末節目去。”
  人人皆醉我獨醒,高掌西決定把自己鎖到書房去過周末。
  其實去也是覺得不暢快的,但她從來都鞭策自己做得太多事了。這天,她要真真正正的、徹頭徹尾的放自己假。就躺著,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那就好。
  故此,這來臨的一個周末,高掌西再沒有肯定答應高定北會到石澳別墅去,反正她就只告訴管家,三房与四房合用石澳別墅,那就成了。
  可是,出乎高掌西意料之外,就在周末的中午下班前,秘書走進高掌西的辦公室來,把她要帶回家去審批的文件交給她,同時提醒她這個周末的應酬活動。
  這是秘書的當然責任,高掌西一邊批文件,一邊听報告,到最后,那秘書說:
  “庄鈺華先生的秘書來電話,說庄先生今天下午就往石澳別墅度假,希望你也參加。如果你有事不能來,也不汀緊,反正他今個晚上就留在別墅過夜了。”
  高掌西有點訝异,道:
  “你是說庄鈺華先生嗎?”
  秘書回答:
  “對。”
  “万澳別墅的周末是高定北先生訂的,用來招呼他的朋友。”
  “是的,庄先生的秘書說,是高先生向庄先生發的邀請,且也告訴過庄先生,會有哪些朋友參加,其中有些朋友怕是庄先生喜歡認識的,故此希望你們兩位一起去度周末。”
  高掌西沒有回話,想了想說:
  “好,我再決定吧!”
  “今晚原有的晚宴和明天的應酬,要我給你推掉嗎?”
  “不用了,反正我還未決定去向。”
  秘書正想走,高掌西又把她叫住:
  “高定北先生有沒有留下賓客名單?”
  “沒有,我這就給高先生秘書挂個電話,看是哪些嘉賓,好不好?”
  高掌西點點頭,秘書就應命而去。
  不久她回來說:
  “高先生的秘書已下班了,要我查下去嗎?”
  “不用了,算了吧,我也不一定出席。”
  高掌西這個周末的去向成了一個纏扰著她的問題,揮之不去。
  她不知該不該到石澳別墅去。
  原本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不管高定北約會朋友的目的是什么,反正,她就只去度個周末,跟一堆弟弟的年輕朋友聊聊天,也是忙里偷閒的樂趣。一天到晚會應酬委實累死。
  可是,她猶豫。
  因為高掌西下意識怕那些到別墅去度假的高定北的朋友中,有她不愿意相見的人。
  如果穆亦藍也在其中之列,情況會怎樣?
  她要避開他。
  這是宗旨,不可轉移。
  為此,所有偏离与威脅到這宗旨的机會都必須避免。
  不去也罷。
  于是高掌西下決心到理發店做頭發,然后回家去泡了個熱水浴,再電召了按摩女郎來為她做指壓,松弛一周工作積累的疲勞,整裝待發,赴周末的晚宴去。
  那是一個婦女團体主辦的時裝表演晚宴,先是酒會再而晚餐,跟著是時裝表演。
  因為入場餐券都作慈善用途,于是賣得很貴。
  高家与庄家這种城內的大家族,是籌款的當然對象。
  一般來說,要是此類慈善活動的主辦人或机构跟哪位富家有關系,推銷一兩桌的餐券,毫無問題。
  以金錢支持活動事小,囑會計部開張支票而已,一桌餐券只不過三几万元,不是大數目。要富豪之家的成員親身出席,那可不容易了。
  時間對富豪們來說當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身分,一旦出席了某些宴會場合,就等于認同,這是可大可小的!司題。
  城內太多人曉得利用豪門關系去進行對自己有利的种种商業手段。
  像高掌西家族這類人,一旦出席某場合,就等于押了陣,把名聲也雙手奉獻給對方利用。一句“高氏有代表出席”,那份威勢比捐款更有用百倍。
  為此,有錢人吝嗇的不是錢,而是他們的名望。
  高家与庄家雖分別以五万元買下了這個婦女團体的晚宴餐桌,但都轉手交給業務部的同事,讓他們利用這些場合,歡宴一些商業對手。至于高庄兩家的決策人物是絕少出席的。
  高掌西之所以決定前往,并不是做主人,而是做客人。
  她的大學同學顧秀娟是婦女會的籌委會主席,一個電話挂給高掌西說:
  “你一定得來為我押陣。”
  高掌西很念舊,顧秀娟是她在大學時談得來的同學。更曾有一次,她在宿舍內突然鬧肚子,時逢周末,沒有多少人在,只顧秀娟仍留在宿舍,于是給她很好的照顧,陪伴了她一整夜。這份溫情表達在高掌西最需要之時,令她額外的感動。
  記得高掌西當時躺在床上,服了藥,也吃了一碗顧秀娟給她煮的稀粥,稍稍舒服了,就對顧秀娟開玩笑說:
  “救命大恩,沒齒難忘。”
  顧秀娟笑道:
  “嘴巴再甜也沒用,我要實質回報。”
  當時高掌西答:
  “好,你說。”
  顧秀娟歪著頭想了一會,答:
  “現在想不出來,以后想到了有什么要你幫忙的,我就通知你。”
  “好,唯命是從。”
  “誓無后悔?”
  就因有過這段小歷史,以后彼此老同學來往,不時拿來開玩笑,顧秀娟在向高掌西提出什么請求時,總是有此一句:
  “你說過的唯命是從。”
  那么高掌西必會答:
  “對,誓無反悔。”
  事實上,顧秀娟也是個很有分寸的人,她對高掌西的要求從來不過分。
  且顧秀娟畢業后嫁得不錯,丈夫是城內著名運動衣厂家左良佑,生意雖做得沒有高家大,不算是頂級富豪,但也絕對攀得進上流社會之列。顧秀娟當全職名媛,對老同學的要求也不過是在善舉上捐款一事而已。
  這個晚宴有點特別,顧秀娟是慈善晚宴的籌委會主席,她的主桌客人,非要有相當威望的人來壓陣不可,這就不是錢可以解決的問題了,因而赶忙用她的老手段把高掌西請到了。
  高掌西也就只好“唯命是從”与“誓無反悔”了。
  晚宴前的酒會,煞是熱鬧,城內出慣風頭的人物都差不多到齊。
  這批城內影畫雜志的輔助明星,多來自中級富豪門第。
  因為出席應酬活動率高,曝光机會大,名字固然耳熟能詳,連臉孔都比那些娛樂圈的影星更容易被認出來。
  反而是像高掌西這等真正頂級富豪之家的人物,等閒不輕易在一般社交場合亮相,才在矜貴罕見之中又顯得有點點落在其他人風頭之后。
  這高掌西是絕不介意的。
  當她走進酒會大堂時,一眼就瞥見顧秀娟了。
  高掌西首先跟站在門口迎賓的顧秀娟握了手,輕聲說:
  “唯命是從,我來也。”
  顧秀娟雍容華貴的概,顯出一身富泰之相,她笑得合不攏嘴時,雙下巴微微抖動說:
  “果然警無反悔,真是老朋友。”
  高掌西伸手把顧秀娟一拉,差不多把嘴貼在對方的耳畔,說:
  “告訴你一個坏消息。”
  “什么?”顧秀娟惊問。
  “你胖了很多。”
  “天!這算坏消息嗎?心廣自然体胖。”
  “三個下巴都快跑出來了,以這种体態換心清,代价不菲。”
  “去你的。”
  二人大笑。
  “你別管我,好好當你的主人,我會招呼自己。”
  高掌西說罷就揮揮手,例接待處去簽名及看是晚的座位圖表。
  接待處堆滿了嘉賓,輪流在嘉賓冊上留名的,扔下自己名片在銀盒子內的,查看入席安排的,各有各的目的,總之鬧哄哄,也有點亂糟糟。
  那些負責接待的小姐們怕是臨時幫忙的義工,而非正規訓練出身的公關人員,故此場面一大了,就顯得有點手忙腳亂,控制不來。
  高掌西站后了几步,先讓周圍的嘉賓涌上前去。
  突然的,身邊閃起一陣鎂光燈,人潮開始攢動,都向接待外擠付夾。連帶在旁戰栗的高掌西都要稍稍讓兩步,才不會被推倒。
  抬眼一看,來人是一雙城中社交場合的常客袁日升夫婦,采訪慣這种新聞的記者,于是一擁而上,把焦點放在袁氏夫婦身上。
  袁日升夫婦勉強擠進富豪之列,還是這几年間的事,表面上是做地產生意,實際業務涉及什么范圍,連高掌西都不清楚。反正城內冒起的企業新星,都好像跟地產生意一定扯上關系似。
  最令人矚目的其實是袁夫人,她差不多在所有著名慈善團体內擔任義務高職,一個半個月之內必會見報一次。她也的确是個鏡頭焦點人物,在衣著上太新,完全走在時代尖端了。四十多五十歲的年紀,一身打扮活脫脫是少年十五二十時,只差頭上沒有用紅絲帶束發辮,不是不惊人的。
  近這三年,城內最權威的雜志選袁回升夫人為最差衣著冠軍,她還泊沾自喜的攜了丈夫的手去領獎,可見這位夫人出風頭出得有點走火火魔了。
  高掌西站著看袁日升夫婦的出現,倒是覺得很有趣。袁夫人那种在攝影机前的搔首弄姿,以及她那身賣弄富貴的打扮,原本不合高掌西的口味,但,她如此的全情投入,使一場突兀稍稍變質,覺著有其真實而可取的一面。
  所謂真小人偽君子,道理想是差不多了。
  而且,高掌西很羡慕袁日升夫人,她的袁先生帖帖服服、馴如羔羊似的跟在她的身旁,并不以太座的奇裝异服。袒胸露背為嫌為畏為狼狽,反而一直從容地笑著,真是難得之至。
  怕袁日升愛他的妻子,必定愛至深不可測,才能有惊人的包涵能力。
  高掌西再瞥袁日升夫人一眼,留意她今晚的穿戴,差一點就嚇傻了眼。不是嗎?袁夫人那襲晚裝,胸口低得露了大半個奶子,人們拼命地往她身上擠,她又有意無意地把雙手往胸口壓,一雙奶子就要被擠得掉出來似。
  如此情景,袁日升竟也不尷尬嗎?
  高掌西正在留神看熱鬧之際,身后有聲音說:
  “怎么高掌西小姐來了也不招呼,她是我們的主客。”
  高掌西回頭一看,認得是顧秀娟的助理李翠循,她是專為顧秀娟安排社交活動的,跟隨顧秀娟多年了,當然認得老板的朋友。
  經李翠循這么一說,接待處的小姐們立即七手八腳地拿著襟花迎上來,大叫:
  “高小姐,失覺了!”
  “高小姐,歡迎你!”
  只這么說了几句,身旁的攝影机就立即把焦點抽調到高掌西的身上。
  事實上,高掌西的名气非常響亮,社會地位亦明顯地在袁日升夫婦之上,尤其是她不經常在這种社交場合露面,決非一般的影視周刊的常客,故而對記者与攝影師的吸引力更大。
  難得把城內響當當的豪門貴胄与實至名歸的女強人生活捕捉到鏡頭內,刊登出來必為讀者帶來新鮮刺激。袁日升夫人這种見報見得差不多有點發膩的名流,一下子就給對比下去了。
  高掌西當然是見過場面的人,她對著鏡頭非常從容不迫,笑容可掬;在回答記者的問題時,她的應對不只是流利,而且是得体大方的,這對采訪隊伍所引起的良性反應就熱烈了。簡單點說,焦點完全集中在高掌西的身上,不單問她關于這晚慈善活動的情況,也把近日來股市因中英政府關系僵持所產生的波動,提出來請她分析及提供意見,也就等于把訪問的水平層次往上提高了。
  袁日升本人倒沒有對這种情況有太大的反應,倒是袁日升夫人覺得自己的風頭被硬壓下去,臉上就不好看了。
  奇怪的是,沒有多少人發覺到袁日升夫人神態有异,卻偏偏是高掌西瞥見了而稍稍上心。
  記者群一直包圍高掌西,直至她被大會招待員簇擁著入座。
  才走到土家席,就听到有不愉快的聲音了。
  袁日升夫人提高了聲浪對丈夫說:
  “日升,你看,你被安排坐在本城最高名望的女強人高掌西小姐旁邊呢,她比起我們的女主人身分還要高貴,你捐了區區一百几十万元出來,也不算是叨陪末席了。”
  這樣的一番話,听在那些接待員耳里,只會覺得袁日升夫人客气。
  但生活在上層社會的高掌西,就完全明白這番話的內涵了。
  袁日升夫人認為他們捐了那么一百几十万元就應該在主家席上坐上位,袁回升夫婦理應分坐在主席位的兩旁才對。這無疑是重要的,除了表征身分之外,一整晚的新聞鏡頭与攝影對象都只會對著他們。
  尤其稍后的時裝表演是電視台的綜合節目內一個主要環節,攝影机必會拍几個主人家及主要嘉賓的特寫鏡頭,這就彌足珍貴了。三十秒的電視廣告在黃金時間所值不菲,捐了錢撈回這等鏡頭,理所當然,豈容錯過。
  現今無端地殺出一個程咬金,就只為高掌西的社會地位比袁日升高,她就不用捐出巨款只要她肯亮相出席,便能高高在上。
  真金白銀拿出來的袁日升夫婦,反而要叨陪末席。這口气就叫袁回升夫人不肯悶聲不響地吞下去,故而尋求發泄。
  高掌西听在耳里,心上難過。她忽然覺得悲哀,人与人之間的利害沖突叮以無端形成。要自己混在這等人堆內,為一點點虛榮而成眾矢之的,未免太屈辱人格了。
  同時,今時今日的高掌西,根本恥与袁回升夫人這等級數的名流爭一日之長短。
  江湖之戰,對手往往定了自己的地位,跟道行門第差距太遠的人交戰,有失体統与身分。
  這個道理,高掌西不是不懂。
  她也有自己一套孤高冷傲的個性,壓根儿就看不起袁日升夫人。
  總之,簡單一句話,香江豪門富戶也有九品中正之分。
  這姓袁的,要仗捐個一百几十万元來出一場風頭的人,极其量是本城貴胄的中下門第而已。
  高掌西完全不反對做善事要求回報或接受答謝。有些人喜歡以善舉揚名;有些人鐘情于善有善報;有些人是為放下屠刀多積福蔭,形形式式的交換茶件都沒有不妥,亦不必分高下,總之做善事就好,就有益,就值得歌頌,各有所得,皆大歡喜,絕對正确正常正當正經兼正派。
  只是,高掌西伯袁日升夫人那种越軌的要求,每事都要踩到別人頭上來抬高自己,就很失禮了。
  高掌西恥与為伍,更不必与她斗。
  一陣子不屑再加一點心灰意冷,高掌西等待著顧秀娟出現,就拉起她的手說:
  “我還有下一場節目,要失陪,你不怪我吧?”
  顧秀娟叫問:
  “什么要緊事?有誰可以力敵我們的友誼?”
  “定北要我出席他的晚宴,他請了几個好朋友。”
  “嗯!血濃于水,我輸定了。”
  “你別慪气。”高掌西笑道。
  顧秀娟拍拍老同學的肩膊,笑著說:
  “來,我送你到大堂門口,确保你平安上座駕去。”
  高掌西看到顧秀娟的從容態度,一時有點過意不去,便道:
  “對不起,秀娟,你別跟我客气。”
  顧秀娟輕挽了高掌西的臂彎,示意她走,然后說:
  “不是客气,我也趁机跟你腳几句。”
  于是顧秀娟与高掌西一齊步出晚宴大廳去。
  “秀娟。”高掌西忽然欲言又止。
  她知道自己在發小脾气,就為了那討厭的袁日升夫人几句無聊話,就可能坏了顧秀娟一場雅興,那是很不應該的。
  為著那些閒雜人等,而影響了自己朋友親屬的情誼,實在因小失大,高掌西要怪責起自己來了。
  “掌西,你毋須解釋,我是個明白人。”顧秀娟說。
  “我的脾气老是浮躁。”
  “別傻!日中這么多天崩地裂式的大事擋在眼前,需要鎮靜應付,一點都錯不得。到了余閒時候,還不能放縱自己,稍稍發泄的話,人要隨時發瘋了,不是嗎?”
  顧秀娟的這番話,真是至理名言,太說到高掌西的心上去,感動至极。
  她站定下來,道:
  “秀娟,你真好。”
  “不好的話,就沒有資格成為你的老同學了。”
  對的,為什么十年不見的老同學仍可能比在商場上日夜相聚的朋友強,就是因為前者有些彼此的共識是五十年,甚至是有生之年也不變的。
  同學是在同一個環境之中長大与培育出來的,人生价值觀与做事法則比較接近,就容易有這种心靈相通的好處。
  顧秀娟尤其難得之處在于她雖不是在社會上苦干拼搏的人,依然能看得透職業女性所受的壓力,這就不簡單了。
  高掌西听了她的那番話,几乎要向顧秀娟致敬。
  她情不自禁地說:
  “秀娟,將來有什么心上困扰的事,我知道可以找誰傾訴了。”
  “希望我永遠不用听你的煩憂。”
  顧秀娟是笑著答的,但眉宇之;司有一份隱衷与無奈似。
  兩個老同學其實都在說著要想深一層才知道別有奧妙的話,對她們來說,是的确不難懂的。
  女人与女人之間一旦要作交心之談,是私人問題多于工作困難。
  到了那個需要抓著身邊女朋友陪著說話,聆听苦況的地步,伯感情上已可能到了病人青盲的嚴重地步。
  還是永遠像如今這副樣子,只在一些輕巧松弛的應酬場面,互相援引,极其量在某些人情事理上,做到心照不宣就好了。
  高掌西的座駕開到了,顧秀娟看著她上車,絕塵而。后,再回頭,重新隱沒在繁華墟疊的香江夜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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