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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才放下銅鏡,羽黛便听到竹帘掀動聲,她以為是毅來了。一回頭,卻見婢女恭敬地奉著銀漆盤進來,蹲下身子道:“小姐,殿下現在在雙龍廳內宴請客人,要晚一點才能過來看你,殿下吩咐奴婢捧些酒食來讓小姐享用。”
  府里有宴會?羽黛側耳傾听,似乎听到雙龍廳那頭傳來絲竹弦樂聲。難怪今天下午奴婢們似乎忙忙碌碌地在准備些什么。
  羽黛瞄了銀漆盤一眼,上面全是一些稀奇的珍饈,她不感興趣地應道:“先放著吧。”
  步出飛霜閣,那絲竹聲更加清晰可聞了,笙歌裊裊中,似乎可見雙龍廳內冠蓋云集,來的客人似乎不少,旭烈毅一向好靜,能讓他親自在府宴請的客人一定很重要。
  怀著好奇心,羽黛索性步向雙龍廳。
  瑣窗的竹帘半卷,羽黛可以清楚看到廳內的情形。座上賓客眾多,奴婢忙碌地穿梭其中,還有一隊由吟樂坊請來的伶官奏樂助興。旭烈毅与一异族打扮的中年男人高坐上座,兩人舉著酒杯,似乎交談甚歡。
  “小姐。”守在門外的女侍官見她站在窗外,連忙向她行禮。
  “這些客人是——”
  “是東胡族來的國王和臣民,”女侍官道:“東胡族与我國的西南邊境交界,向來以游牧、打獵為主。這次國王專程前來,是為了簽訂同盟合約的事。”
  “合約?”
  “是的,因為我女真國是西域最強盛的霸國呀。”女侍官難掩得意道:“殿下年輕有為,雄才大略。西域諸國如:東胡、吐谷渾、回紇、新羅、柔然、怛羅斯十等國的君主均十分景仰殿下。他尚未登基為帝,這些國家的君主己迫不及待地想与殿下締結同盟合約,建立強盛的西域霸國。”
  那么,那位紅光滿面,与旭烈毅高坐上座的必是東胡族的國王了?羽黛看見一個高大健美的女郎,棕發扎成辮子盤在頭上,并戴上一頂紅寶石制成的皇冠,身上穿了一件華麗异常,低胸露肩的薄紗舞衣,盈盈地手捧酒杯步向上座。
  “裊雅,來,來敬殿下一杯。”克里國王笑呵呵地對女儿道。又轉向旭烈毅:“我的女儿裊雅公王,四年前你們見過面的,我帶她來祝賀天和皇帝六十大壽。”
  旭烈毅注視裊雅,淡淡一笑:“我想起來了!國王真是好福气,有如此貌美如花的公主。”
  應酬話嘛!不論是哪一國公主來見他,禮貌上他總得稱贊對方漂亮。
  這句話卻令裊雅心花怒放,含羞地敬了旭烈毅一杯酒,鶯聲細語道:“蒙殿下不棄,裊雅愿為殿下跳一曲“銅鼓舞”。”
  演奏樂曲的伶官已紛紛拿起銅鼓,為公主擊鼓伴奏,在節奏輕快的鼓聲中,裊雅蓮步輕移,輕快靈巧地在氈上旋舞。
  東胡族的舞向來崇尚熱情奔放,身段玲瓏的裊雅在心上人面前舞起來更是柔媚動人,舞姿妖嬈。她的粉臀上挂滿許多系了鈴鐺的銀鐲,腰上背了一個精致小巧的銀鼓,每一次跳躍,手上的鈴鐺清脆叮響,伴著輕快的鼓聲,更是悅耳好听。她的發辮如鞭飛揚,身上的霓虹舞衣翩翩旋轉,玲瓏飽滿的身段一覽無遺,她那一身蜜糖似的健康肌膚更教在場男士目不轉睛,大流口水。
  裊雅眼波含春,媚眼一波波地拋向旭烈毅,每一次的舉手、投足,每一次的旋轉………她的媚眼始終盯住旭烈毅臉上。火熱大膽的眸光更是毫無保留地傾訴她的愛意。
  這是她芳心暗許的男人,她再也不屑看其它男人一眼!
  克里國王看得頻頻點頭,滿意地看看自己女儿又看看相貌出眾的旭烈毅。真是人中之龍……克里愈看愈順眼,全西域諸國,哪個國王不想將公主嫁給他?最有前途的“西域之鷹”,年紀輕輕就展露過人的魄力与政治手腕,把女真治理得如此富庶強盛!
  如果……能攀上這一門親事,壯大自己的東胡族,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克里國王得意地捻鬢微笑。
  旭烈毅始終面無表情。
  窗外的羽黛卻看得怒火中燒!
  這簡直是艷舞嘛!女郎大膽地袒胸露肩外,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春情蕩漾的眼波……分明在勾引旭烈毅。
  一曲既罷,裊雅公主拭了拭香汗后,又殷殷地挨向旭烈毅。
  “公主請坐。”他努力不讓自己的眉頭打結,遙指一精致的座榻。
  但這個軟釘子卻毫不減裊雅的滿腔熱情,她燦若春花地硬在旭烈毅身旁坐下來,整個人几乎全貼在他身上,吐气如蘭道:“裊雅跳得好嗎?如果跳得好,就讓裊雅服侍殿下喝酒吧。”
  一雙勾魂魅眼貪婪地望著旭烈毅英挺俊逸的男性臉龐,雙手更大膽地勾住他……羽黛倏地睜大眼睛,怒气沖沖的轉身便走,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男人果然沒有半個好東西。
  男人的甜言蜜語全是靠不住的,滿嘴的情呀、愛呀,到頭來還不是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摟摟抱抱。
         ※        ※         ※
  羽黛气呼呼地往前走,不知不覺便走到馬廄前。
  奇怪……今晚府里的守衛似乎少了些……她恍然大悟……一定是全集中到雙龍廳前去站崗了。
  馬廄前只剩兩個小廝在打盹。
  “小姐!”一見她來,兩名小廝立刻向她行禮。
  羽黛突然心生一計,道:“兩位辛苦了,殿下今晚宴請東胡族的貴賓,心情特別好,說要打賞所有的奴婢,你們也快去雙龍廳領賞吧。”
  “真的?”兩名小廝聞言,興奮得不得了,听說有賞金可領當然開心;但另一個更大的誘因就是——他們早就想去瞧清東胡族來的美艷女子了。
  听說東胡族的女人個個熱情大方,不但公主明艷照人;她帶來的隨行婢女也妖燒嫵媚,別有誘人之處。
  “可是……”其中一個較有責任感的小廝道:“小的職責在身,不能离開崗位。”
  “只是去領個賞,花不了多少時間的。”羽黛笑道:“你們快去吧,我先代你們站在這里,真有什么事,我會高聲呼救的。”
  那名小廝仍一臉猶豫狀。
  真是該死的忠心!羽黛在肚里暗罵,表面上仍巧笑倩兮道:“你們快去吧,沒听到絲竹樂聲又響起了嗎?一定是東胡公主又在跳舞了,她的舞技可真是“出神入化”喔!去晚了,你們一定會后悔。”
  弦樂聲果然陣陣傳來,“快來吧!”另一名性急的小廝已拉起猶豫的小廝,疾奔向雙龍廳內。
  机不可失!
  羽黛額頭冒出冷汗,立刻打開偏門,再由馬廄內牽出一匹旭烈毅教她騎馬時,她專用的牝馬,這牝馬性情十分溫和。
  羽黛火速躍上馬,神情复雜地回頭望了燈火通明的雙龍廳一眼,馬鞭一揚,在夜色中疾奔出去。
         ※        ※         ※
  黃埃散漫風蕭索。
  又飄起小雪了!羽黛冷得直發抖,開始后悔自己匆匆忙忙就逃出來,也沒加件厚氅。
  一望無垠的高原上,馬匹一奔過,除了土石飛揚外,再加上雪花紛飛,羽黛又冷又慌,糟!她根本已看不清眼前的路,更遑論分辨東西南北。
  后悔歸后悔,但她絕不允許自己沒用地掉頭回去!宁可在路邊凍死餓死,甚至被狼吃掉……也絕不回那渾帳身邊。
  她再也不要看到他。
  挾著怒气盲目地往前沖,羽黛天真地希望自己可以找到玉門關,只要一到玉門關,找到關外的大唐驛站,她便有机會回到長安了。
         ※        ※         ※
  兩個時辰后。
  羽黛拉緊馬,不讓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跌下來,拚命睜開沉重的雙眼,茫然地望著前方——一樣的雪地,一樣的枯樹,這到底是哪里?方才自己不是已經走過了嗎?
  兩個時辰來,她只覺自己毫無頭緒地在雪地內瞎奔馳,繞來繞去似乎是同一個地方,連月亮也掩到云后了,她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而且她好冷,雪愈下愈大了,任她怎么呵气、怎么拉緊衣領,小雪花仍飄入她衣領內,飄在她臉上,發上,手腳上……刺骨的寒冷……她的雙腳似乎早已凍僵了……我快死了嗎?快凍死在這一望無垠的雪地上……羽黛又冷又渴,恍惚中,她似乎看到前方有一條河……是幻覺嗎?愈走愈近,她終于肯定不是自己的幻覺。
  真的是河流。
  這應該就是以前旭烈毅帶她策馬奔馳時,指給自己看的鄂嫩河吧?
  來到河邊,羽黛跌跌撞撞地下了馬,幸好……河水尚未完全結冰,她以顫抖的手掬起河水飲了一口……彷佛一大塊冰塊硬塞入胃底般,她劇烈地狂咳,想要站起來,身子才剛直起,一陣天旋地轉……羽黛昏倒在河邊。
         ※        ※         ※
  遠遠地,有二十來人騎著高大矯健的駿馬,在雪地中奔過來。
  一名体形壯碩嚇人的彪形大漢看看地形后,十分恭敬地對一名頭扎土耳其藍頭巾,丰神俊朗、儀表非凡的年輕人道:“王子,再三里路便到達女真國了,王子是否想先休息一下。”
  伊利崎王子望著月色,淡淡地道:“不用了,我不累,既然只剩三里路,咱們還是快點進入女真吧。”
  連赶了兩天兩夜的路,但長居皇宮的伊利崎王子依然神清气爽,眸光炯亮有神,絲毫不顯疲態。可見武功內力之扎實;彪形大漢加雷十分佩服地望著主子。
  這群人來自新羅國,新羅位于女真的西邊。國勢雖不若女真強盛,但也不容小覷。他們在賀蘭山腳下建立自己的家園,新羅境內生產一种質感十分精良的天蚕絲。人民常以絲織品和附近的波斯、大食人交易,商業十分發達。
  伊利崎便是新羅國的二皇子。神采不凡、眉宇間自有尊貴气息的他,是西域諸國王子中有名的美男子。面如白玉,神情洒脫且斯文有禮,不僅迷倒了西域許多的名媛公主,連波斯、大食的公主也對他傾心不已。
  和旭烈毅比起來,旭烈毅剛毅蟄猛、气勢懾人,如一頭睥睨群倫的雄獅,女人想愛他,又怕他。而相形之下,伊利崎王子便顯得較瀟洒溫和,他對人永遠是謙和有里,風度翩翩,而他那一張貌比潘安的俊俏臉蛋,許多美女相比之下,還自愧不如呢。
  伊利崎這一次前來女真,一方面也是与旭烈毅談締結盟約的事;兩另一方面,他們兩人本是多年老友,只要一有空,便會到對方的國家做做客。
  伊利崎頭扎土耳其藍的頭巾,巾角長長地垂在背部,湛藍的眼眸閃著睿智的光芒。領著手下在黑夜中疾奔。
  在奔過鄂嫩河時,一馬當先的伊利崎突然高舉右手,令手下停下來。
  “王子?什么事?”侍衛不解地問。
  伊利崎遙指前方,“那邊有一頭牝馬。”
  杳無人跡的雪地上,怎么會突然跑出一匹馬來?
  但侍衛并不以為意,“這附近好象有散居的女真族人,大概是他們遺失的馬吧。”
  伊利崎瞇起精銳的藍眸,那牝馬……低著頭好象一直在添什么?雪地上有個東西凸起……難道……是個人?!
  伊利崎突然獨自策馬向前奔去,侍衛見狀,也連忙跟上去。
  果然沒錯!愈靠近牝馬時,伊利崎便看見有縷黑發露出雪地,看來是有人在雪地上昏倒了,大雪紛飛,蓋住他的身体;如果不是這馬儿忠心,一直在主人身邊添他,撥去他身上的雪花,他早就被大雪完全覆蓋了,凍死了也不會有人發現。
  伊利崎下馬,抱起河邊昏迷的人,拂去他臉上的雪花時——他倒抽一口气。
  是個女人,而且,是個美如天仙的女人。
  如瀑般的秀發披泄而下,肌膚是罕見的細致滑膩,鼻梁小巧挺秀,又濃又密的睫毛掩住雙眼,嘴唇雖然完全沒有血色,但形狀姣美得如顆櫻桃,雪花在她臉上凍出兩朵紅暈……這女孩,美得惊心動魄,艷得教人失魂。
  老天!這些年來,他跑遍西域諸國,還經常出入波斯、大食,什么艷光四射的女郎他沒見過?也曾南下中原的江南游玩,更看遍了江南美女的細致婉約、嬌俏動人……但和這女孩一比,全成了庸脂俗粉、黯然失色。
  輕輕地伸手拂去她睫毛上的雪花,深怕一用力,會弄痛她吹彈可破的雪膚;
  也深怕這美得出奇的女孩是白雪幻化的精靈,一碰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她身旁的這匹牝馬,伊利崎會以為她是由銀河墜下的仙女。
  “王子?”是侍衛的聲音惊醒了他,不然,伊利崎可能會抱著女孩,一直痴看到天亮。
  伊利崎回過神,徑自把昏迷的女孩抱上馬。
  “王子?”如雷更加惊訝,“她來歷不明……”
  伊利崎脫下身上的羽毛緞斗蓬披在女孩冰冷的身上,“她是女真人,你由她身上的服飾看不出來嗎?無論如何,我不能見死不救,先將她帶進女真城內再說。”
  而且,是身分相當尊貴的女真人。伊利崎注意到女孩五色宮絛腰帶上所繡的是女真的族徽与皇徽,只有皇族之人才能做如此打扮。
  伊利崎輕摟住她,惊訝地發現……她的肩好瘦,好小,似乎稍一用力就會捏碎她一般……怜惜地更擁緊了她,伊利崎執起馬鞭,繼續向前奔去。
         ※        ※         ※
  還沒接近女真的國都——渤海城,就看到城門大門,一隊禁衛隊狂奔出來。
  發生了什么事?伊利崎停下馬注視前方……女真城和西域諸國一樣,夜晚有宵禁,若非發生特別重大的事,不可能在夜晚開城門,更不可能帶兵出來。
  領隊的人瘋狂地揚著馬鞭,速度快得惊人,似乎恨不得盡快向前飛馳般,黑色的斗蓬在夜風中飄揚成一圓弧形,這种霸气而果決的騎馬方式……伊利崎心中一動,瞇起眼晴看清那人的臉……果然!是旭烈毅!
  他立刻驅馬迎上去,并高呼:“旭烈毅!”
  心系羽黛安危,急得要發狂的旭烈毅見有人向自己奔來,詫异道:“伊利?
  是你!”
  “你半夜騎馬出城,發生了什么事?”伊利崎問。
  “現在沒時間解釋,回來我再告訴你。”旭烈毅速度未減地向前奔去;但當他看見偎在伊利崎怀中的女孩時,他猛然勒住馬韁,瞪大雙眸,“她是誰?”
  “她?”伊利崎低頭看怀中的女孩,“我也不知道,她在鄂嫩河河邊昏倒了,我把她救回來……”
  他的話還沒說完,旭烈毅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快地由伊利崎怀中奪走羽黛。
  “毅?”
  旭烈毅不理會伊利崎的錯愕,緊緊地抱住羽黛,“我終于找到你了!幸好你沒事,幸好你沒事……”
  若非親眼目睹,伊利崎絕不相信那高高在上,有嚴重的大男人主義的旭烈毅會對一個女孩這么視若珍寶。
  “毅,她是誰?”
  旭烈毅一心只想快點帶羽黛回宮,匆匆丟下一句,“我的太子妃,也是未來的皇后。”便掉轉馬頭,又以惊人的速度奔入皇城。
  伊利崎卻如著了魔般怔在原地。
  她……竟是毅的太子妃?毅的妻子?
  生平第一次真正對女人動心;從來沒有一個女孩能給他這么大的震撼与沖擊,即使在昏迷中,她冰洁的神韻及典雅空靈的性靈之美,仍深深竄入他心底……想得到她,永遠擁有她的欲望是那么強烈……只是,她竟已是別人的妻子;而且……還是自己生死之交的妻子。
  這場仗,看來……尚未開戰他就已注定了敗北的命運……真的毫無机會了嗎?伊利崎苦澀地,神情复雜地慢慢驅馬進入女真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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