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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昏睡前一刻見著的是二叔,沒想到醒來的第一眼見著的也是二叔。
  燕楓眨眨眼,見封二叔老臉上滿是關心,他忙撐起身子喚道:“二叔……”
  一出聲才發現自己聲音多無力,一使力才發現自己身体多虛弱,他攤回床榻,勉強再喚一聲:“二叔。”
  “總算醒了。”鎖在眉間好几日的憂慮總算可以放下,封至堯伸手摸摸他額,“燒也退了,看來你是撐過去啦!”
  “二叔……”
  “你唷,”走到床前的圓桌邊,封至堯倒了杯茶,一口灌下,“你是不要命了是不是?”他碎嘴念道,“從小到大不斷叮囑你不可動武,就是知道准會落到這种下場,你是把大伙儿的話都當成耳邊風嗎?”
  “二叔……”
  “要不是我正好赶到,你這條小命早就丟啦!還好你還記得二叔所說,僅僅使了兩招,再拼著出第三招,你那原本就很脆弱的心脈,非爆開不可。”
  “二叔……”
  “當初和你爹苦思這兩招救命招式,本是怕有個万一,如今可好了,這么輕易便泄漏出去,以后真遇到生死交關處,你還有得玩嗎?”封至堯像是念上癮了,嘴巴叨叨絮絮的停不了,“你唷……”
  “二叔!”燕楓使出最后一點力气,努力大聲喚道。
  “啥?”封至堯這才停下嘴來,他看著燕楓道:“怎么了?”
  “阿秋呢?她的傷勢如何?”
  從一睜眼沒見到她在房里,這問題就一直梗在心里。她絕不會輕易离開他身邊,如今為何——
  “你知道自己昏了几天嗎?”封至堯回他一個問題,后又自己答道:“整整七天!傻瓜徒弟壯得像頭牛似的,再怎么樣的傷,七天也該好了,何況她受的多半只是皮外傷——”
  “她呢?”燕楓明知無禮,仍出聲打斷二叔的話頭。
  “在廳里不敢進來。”封至堯努努嘴,“每天仍舊煎藥送藥,照顧你起居,可只要有旁人在你身邊,她就退到廳里去。唉,她是自責得很……”
  “總算還知道自己錯。”燕楓喃喃。“二叔,麻煩叫她進來好嗎?我有話對她說。”
  封至堯點點頭,繞過屏風往廳里走去。
  躺在床榻!燕楓側頭看向菱花格子窗。入夜了,一彎明月懸在天際,淡黃的月輝從窗外透進室來,在地上印了深深淺淺几個菱形印子。
  室里很靜,所以能將另一個人的呼吸听得很清楚。
  燕楓才動了動,阮秋馬上上前替他挪動被褥,讓他能倚著床頭半坐著。
  見她又要退到一邊,燕楓忙壓住她的手,“坐下。”
  掌中的手儿一顫,小手的主人怯怯的,像深怕什么似的在床邊落坐。
  燕楓輕歎。
  “怎么了?”他低聲道。
  “爺……”阮秋開口,聲音里隱著哽咽。
  燕楓伸手撫著她頰上一道新愈的粉色傷痕,“傷口疼嗎?”他好輕好輕的問。
  “爺……”唇一動,嘴角就似乎自有意志的往下癟,眼淚也不知怎地從眶里往下掉。“嗚……”
  她咬著唇,不讓哭聲冒出,一只手努力的揉著眼,想要止住不斷滾落的淚珠。
  燕楓何曾見過她這模樣?一把將她壓進怀里,他略顯慌亂道:“別哭啊,阿秋,你到底是怎么了?”
  “嗚……”眼淚沾濕了燕楓的衣襟,阮秋聞著主子身上熟悉的淡淡藥草味,眼淚就掉得更急了,“我以為……我以為爺要醒不過來了,我……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爺了……”
  她還記得娘親也是這么躺著躺著,后來便沒了呼吸,她還記得八年前与燕楓初會時,他也是這么臉色慘白的躺在床上,好像隨時會忘了喘息……
  一想到此,她原本松松垂在燕楓腰際的雙手突地緊緊的環住,她擁得如此的緊,像燕楓是她唯一僅有的,她不能失去,絕不能失去……
  “傻阿秋,”他又歎了,歎息里滿是疼惜怜愛,“我現在不是醒來了嗎?”
  “嗚……”將眼淚、鼻涕黏了他一身,阿秋抽噎道:“對……對不起,爺,對不起……”
  听她一邊哭一邊還迭聲的道歉,燕楓心軟了,他輕撫著她的發,安慰道:“你知道錯就好,下次別再這么做了。”本想好好罵她一回呢,可看這態勢,他是怎么也罵不下去了。
  阮秋埋在燕楓怀里的頭急點著,“我不會,我絕不會再這么做,下次再遇到那樣的情形,阿秋一定會舍命保護主子,絕不再讓主子受一點儿傷。”
  什么?!燕楓扳住阮秋的肩,硬將她從怀里拉開。
  他看著她的臉道:“我沒听錯吧?你說——”
  “我絕不再讓主子受一點傷,阿秋會用自己的一條命去保護主子。”阮秋仿若立誓的說。
  “你——”克制著將兩手移到她頸子使力一掐的沖動,他一字一頓道:“你到底以為我在气什么?”
  “气……”阮秋低下頭來,手指愧疚的畫著錦織被面,“气我沒將爺保護好。”
  “你——”燕楓气得抬手給她那笨腦袋一記,“你就是不懂是不是?我气的是你沒照顧好自己,我气的是你与祈山五虎拼斗時使的那种不要命的打法!”
  “啊?”阿秋摸摸慘遭攻擊的后腦殼,茫茫然的道:“可是我沒有時間和他們慢慢磨啊,我得早點將他們解決,才好將爺帶到安全之處,只是沒想到后來又會出現一個鐵笛子……”
  “要是你沒因失血過多而暈厥的話,恐怕還會跟鐵笛子拼上一場吧;就算明知打他不過,你仍會以命相拼吧。”燕楓垂下睫,語气淡然道。
  “當然!”阮秋回得大聲且堅定。
  燕楓一言不發的望著她。
  “你應該是懂我的,你應該是明白我的,為什么在這一點上,你卻是怎么也勘不透?”良久,他才宛如歎息似的說。
  “我不要你為我而死,阿秋,”他看進她的眼,“我要的是你為我而活著。”
  阮秋的眼神顯出她的懵懂。
  “我不愛看你受傷,”他撫著她淺淺的疤,話里帶著抑郁,“你大概從來就不知道吧?看你為我受傷,總會讓我恨起自己;恨自己天生不能學武的体質,恨自己為什么不像別的男人——”
  “阮秋,”他念她的名字,聲音里有著毫不掩飾的情愛,“為什么別的男人可以保護自己所愛的女人,我卻不能呢?為什么我不能將你擁在怀中,告訴你,我會守護你一生一世呢?”
  阮秋雙眼大睜,看來是受足了惊嚇。
  “你總說可以為我而死,我今天跟你說明了,如果更有那一天,我絕不讓你一個人孤單的走。”他的聲音輕輕的,但卻透著堅決。
  “你以為我沒看出來嗎?”他替她將微微散亂的發別到耳后,“阿秋是很怕寂寞的,要是讓你一個人走,怕在黃泉路你會偷偷的哭呢,所以我會陪你。如果你死了,這世上也不會有燕楓了,你懂嗎?阿秋,你懂嗎?”
  阮秋試著張嘴說話,可聲音卻塞在喉里,怎么也發不出來。
  燕楓一笑,手掌順著她下巴一推,將她的嘴合上,“你還敢說可以為我而死嗎?你還敢說要舍生護我嗎?”
  阮秋的頭不斷搖著。
  “回去想想,”燕楓促她起身,“回去想想我今天說的,如果你心里真有一丁點我,就去想想我要的是什么,而非一古腦的將一切給我。”
  臉上是一副受刺激過深的茫然樣,阮秋呆呆的站起,呆呆的讓燕楓將她朝外推。她走出房門時,仍可听到燕楓說的最后一句話:
  “沒想清楚前,別來見我。”
  為什么他能將這么殘忍的話說得這么溫柔!
  阮秋不懂。
  看著阿秋的背影,燕楓亦在心里低喃。
  愿君心似我心……是的,愿君心似我心……

  第二天開始,日軒起了絕大的變化。
  燕楓身邊沒了阮秋,反倒換了唐蘊香,人人皆在私下揣測:想是舊人敵不過新人,況且阮秋与唐蘊香的家世,也是不能比的。
  几日后——
  小心端著剛煎好的藥湯,唐蘊香緩步跨進燕楓的臥房,將湯碗放在桌上,她對著似乎正陷入沉思中的燕楓喚道:“燕哥哥,吃藥了。”
  燕楓一回神,看著唐蘊香,他禮貌笑道:“放著吧,我等會儿再吃。”
  蘊香勉強弩彎嘴角,在燕楓身旁坐下。
  她的手輕輕的搭在桌上,就放在燕楓修長如玉的手指旁,燕楓卻像毫無所覺,雙眼仍舊專注于手上的書卷。
  唐蘊香看著兩個人并排放著的手。
  明明這么近,卻又像隔著鴻溝,永遠也接近不了彼此……
  這几日待在燕楓身邊,她總有這种感覺。
  他待她謙恭有禮,沒有絲毫怠慢的地方,然而兩人間卻像隔著漫漫汪洋,他像從沒真正看過她,像心里沒有一點她的存在。
  她多希望他像待阮秋一樣的待她;她多希望他也敲敲她的頭,用那种既疼又怜的語气罵她笨蛋。
  誰會相信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唐蘊香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誰會相信她居然會去嫉妒一個樣樣比不上她的女子?
  她咬咬唇,輕輕將手蓋上他的。
  燕楓不著痕跡的抽開,翻了一頁書后,便將手擱在桌下。
  她能一輩子忍受這樣的生活嗎?
  爺爺已經開始和燕伯伯談起婚事細節,整個蒼燕門也都在為她和燕楓的親事作准備,可是燕楓呢?他更有把她當未來的妻子看待嗎?
  沒有,她心里明白。
  那么她要怎么辦呢?
  抱著他總有一天會愛上她的想法和他賭上一輩子,或是就此放手?
  放手?蘊香的手緊握成拳。她實在是不甘心……
  “燕哥哥,”她開口了,“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燕楓將書合上,看著她。
  就是這种眼神!唐蘊香忍不住在心里苦笑。明明眼是對著她的,可卻像沒看到她,像他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誰……
  “我——”她一頓,接著突然沖口道:“為什么是她?”
  燕楓揚起眉。
  “在你心里的人為什么是她?”她將雙手交握,掩住隱隱的顫抖,“為什么不是我?我明明比她好。”
  “她?”燕楓的眼睫下垂,遮住眼中的神情,他的唇微微勾起,像想起什么。
  他的神情引起蘊香心中的酸澀。
  “你想談她?”燕楓的睫揚起,一雙眼細細打量著她,最后像滿意于自己發現的,他淡然道:“好,我跟你談。”
  “你曾遇過那樣的人嗎?与你素不相識,但憑著天生的良善及熱誠,就可以為你付出一切?”
  “她好傻,”燕楓的語气帶著呵疼,“是那种被賣了還會幫人家數鈔票的傻女孩;她又好聰明,世上所有的事在她眼中都是那么簡單,比起她來,我們就像整日憂天的杞人。”
  “為什么是她?”燕楓已經完全沉入自己的世界里,“我怎么知道呢?早在我發現前,她已經在我心里了,好像她原本就在那里,從不曾离開過似的。”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跟她訂親?
  “唔,”燕楓將身子往后靠,手掌交叉的靠在下顎,“這是誘敵之計。”
  “什——”唐蘊香一惊,連話都說不出。
  “与我這几日為什么遣走她,反留你在身邊一樣,同是欺誘敵人的計謀。”他坦白道。
  “你——”她气得站起身,“燕楓,你欺人太甚!”
  “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好人。”他一笑,“阿秋身上還有傷,再者她的個性實在太沖動,比起她來,你比較适合當餌。”
  唐蘊香不可思議的看著燕楓。她在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從來沒認識過燕楓,從前她所看到的,不過是燕楓愿意讓她看的,什么溫文儒雅、文質彬彬,這時的他看來根本只有奸詐狡猾四個字可以形容!
  “什么餌?”縱然如此,唐蘊香仍然沒辦法止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該知道,只要一成親,我便將繼任蒼燕門門主之位。”他端起半冷的藥湯,啜了一口,臉上雖然毫無表情,眉頭卻因藥的苦味而緊皺起。
  唐蘊香點點頭,心里正因他的反應而大樂。
  誰叫他要等藥湯冷了才喝,活該!
  “你或許也知道,自從我父親宣布此事后,暗殺我的事便層出不窮。”
  她繼續點頭。
  “為解決此事,我与封二叔想了個法子。”他將謊言与實話交織成毫無破綻的言語,“這人見到我与你的親事已緊鑼密鼓的展開,怕會被逼得狗急跳牆,這時若讓阮秋待在我身邊,或許會對計划有礙;再者也擔心此人對你下手,所以才將阮秋調离,反讓你在我身邊。”
  唐蘊香安靜了好一會儿后,才道:“燕楓,”她不再叫他燕哥哥了。“你還是什么也沒說。”
  “是嗎?”他微微一笑,繼續拿冷掉的藥湯折磨自己。
  “為什么我是餌?”她堅持的問。
  “因為這人的目的不過是不想讓我接掌門主之位,既然我爹說一切要等成親后再說,那么干脆讓我成不得親不就結了。”他閒閒的解釋。
  “成不得親?”
  “沒有新娘還成什么親?”燕楓反問。
  她明白了,“所以我其實是誘敵的餌?”
  “唔,如果你要這么認為的話。”他回得保留。
  “為什么把這事告訴我?”他大可將她蒙在鼓里。
  “你可以認為我還有點良心,不忍讓你毫無准備的去面對可能來襲的暗殺者,不過最大的理由是,”他一頓,“我得打消你想嫁給我的念頭。”
  唐蘊香臉一紅,不是因為羞怯,而是因為气憤。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娶你,這輩子,我只想要一個女人。”他看著碗里僅剩的小半碗湯藥,話里透著不自覺的寂寞。
  “我只要她……”
  唐蘊香心一動,几乎希望那個讓他痴心以待的人就是自己,不過她終究不是傻子,燕楓這個人不适合她,他并非她所能掌控。
  自然而然的,她想起阮秋。
  阮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居然能讓燕楓這樣的男人傾心,難道就真的因為她是個傻瓜?
  不,不只如此,絕不只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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