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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們去看戲吃飯,玩得很晚,梁永燊對絲毫沒有露出不高興的鈱鈱說:“——一點鐘宿舍關門,你當心進不去。”
  “爬牆可以進去。”
  “已經裝上鐵絲刺。”
  “好吧好吧,送我返去。”
  一到宿舍大堂,鈱鈱看見阿姨焦急地在大堂徘徊,分明是在等她,看樣子她全知道了,鈱鈱撇下梁永燊,奔過去与阿姨擁抱,怔怔地落下淚來。
  情緒這樣坏,心事那么多,鈱鈱也畢業了。
  她要求出去讀書。
  坐在自己家的客廳里,卻似個陌生人,一邊是姨丈阿姨,另一邊是父親繼母,四個大人在談判細節,鈱鈱心不在焉,低著眼睛。
  忽然之間,她看到一走廊后頭有一團蠕動的小東西,鈱鈱一怔,看仔細了,喜出望外,這不是她的弟弟嗎?已經會爬了,褓姆怎么沒有看住他,任他自由活動,緩緩爬出走廊來,嘴巴一路發出嗚嗚聲。
  鈱鈱自間從未見過更可愛的小動物,好想跳過去抱起他面孔貼緊面孔親吻他,但又不敢輕舉妄動。
  嬰儿越爬越快,終于來到很近的地方,他仰起頭看住鈱鈱,姐弟目光第一次接触。
  大人們正談得熱烈,沒有看到這一幕。
  鈱鈱默問:你可是出來看姐姐?
  嬰儿笑,舞動一只手。
  鈱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招呼打過,他像一部小笨車似調頭爬回去,這時候保姆也發現了他的蹤跡,赶出來抱起他。
  鈱鈱這才轉過頭未,剛好听得阿姨說:“我相信鈱鈱會得适應。”
  适應,适應什么?
  談完之后,喝杯茶,他們离開吳家。
  談判代表洪俊德很感慨地說:“豫生好像只關心妻儿,鈱鈱去留他無所謂。”
  “那就交給我們辦好了,你也要替他想想,一個教席能為他帶來多少收入,谷家華為著這個嬰儿,沒做事已有兩年,他們有他們的苦衷。”
  “只是錢的問題嗎?為何有人發一點點小財即時翻臉不認人?”
  “虧你問得出來,連鈱鈱都比你成熟。”
  “她的确比許多大人成熟。”
  終于結束了六年寄宿生生涯。
  提著行李离開的時候,碰到校長。
  鈱鈱想,最后一次,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一鞠躬,“張校長。”
  “吳同學,”校長微笑頷首,“你要离開母校了。”
  校長与她并肩而行。
  母校?當然,可不是母校。
  “吳同學,這次畢業試成績數你最优异,為母校爭光不少。”
  鈱鈱唯唯諾諾,“應該的。”
  走過禮堂,粉刷工程正在進行中,校長說:“有空回來看我們。”
  “一定。”
  “校舍也許會拆卸重建,”校長唏噓地說,“近百年歷史了。”
  剛才說話間,“忽喇”一聲,禮堂天花板的批蕩忽然掉下一大塊來,工人們嚇一大跳,嘩然爭相走避。
  校長連忙過去視察,她疑惑地轉頭看住鈱鈱。
  鈱鈱終于忍不住,朝她脥脥眼而去。
  鈱鈱的感覺猶如脫出牢籠一般。
  她花了一些時間來尋找莫意長的下落,莫宅老房子已經拆卸,一屋子的人不知所蹤。
  鈱鈱相信如果肯登報尋人,仍然可以找到意長:“吳鈱鈱絕望地尋訪華英女校同學莫意長”,但,太過份了,三年多來,鈱鈱都希望意長會得自動出現与她敘舊,莫非她也怕了她。
  當日來接鈱鈱的仍是梁永燊。
  他開著他母親的小小日本房車,同女友說:“媽媽想見你。”
  鈱鈱一听就嚇一跳,“不,我不擅長見伯母。”雙手亂搖。
  再說下去,可能連梁永燊都拒見,他只得适可而止。
  她一直沒有把畢業后的去向告訴他,他不便問,他覺得吳鈱鈱的內心世界廣闊猶如一片平原,可供數百匹駿馬馳騁,但她沒有打開這道門,讓梁永燊進去。
  “今晚我們要慶祝。”
  梁小生笑,“本來我們一家要去喝喜酒。”
  鈱鈱很明理,“不要為我改期。”
  “我還希望你一起來呢。”梁永燊的語气有點儿惆悵,女孩子若對你寬宏大量,落落大方,那就是表示喜歡得你不夠。
  果然,吳鈱鈱像孔融讓梨般說:“你去呀,你去好了,我們改明天見面。”
  如果她立時三刻呀起嘴頓足生气紅面孔,事情好辦得多。
  鈱鈱問:“一對新人是親是友?”
  “新郎是家母的外甥。”
  “你的表哥。”
  “正是,比我大一點點。”
  “這么早結婚。”鈱鈱訝异,想象中婚姻應該是新年中的大計划,這件复雜的事絕非在大學畢業之前有能力管理及經營、推廣。
  梁永燊見她問及,便伸手自車座后取出一張請帖遞給她。
  鈱鈱贊歎:“設計這么漂亮。”
  帖子折疊成一朵花,一層層打開,到第三層花瓣才看到新郎、新娘的名字。
  鈱鈱一愣。
  梁永燊猶自說:“我們去過酒會,便自由活動。”
  他轉過頭去看鈱鈱,鈱鈱己放下那張別致的帖子,她說:“好的,我們一起去。”
  梁永案反而意外了,喜孜孜問:“當真?”
  小小車子往洪宅駛去。
  他听鈱鈱說,她姨丈生意相當順利,先后已經搬三次家,最新的新居大得有點儿無邊無涯的樣子,喚仆人要撳鈴。
  那好人歡迎鈱鈱長住,稱鈱鈱為“我的守護安琪儿”,人在順境的時候當然特別慷慨。
  梁永燊說:“洪先生對你很好。”
  鈱鈱笑道:“那當然,這姨丈几乎是我親手挑的。”
  梁永案覺得這話有點儿怪怪的,但未予深究,酒會的時間快到,他要等鈱鈱換衣服。
  她只花十分鐘便准備好,梁永燊剛吃了一顆巧克力,打算翻閱最新雜志,鈱鈱已經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襲簡單的白裙子,已經令小梁眼前一亮。
  他緊張起來,搭訕問:“這枚式樣古典的胸針是令堂給你的嗎?”
  鈱鈱搖搖頭,“她什么都沒有留下來,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梁永燊一怔,怎么可能,說得突兀些,他要是今日去了,留下的書本簿籍都有十大籮筐,而他還是個年輕人。
  中年太大泰半已患上搜集狂,以他母親為例,香水一百瓶,鞋子五百雙,銀行保險箱五只以上,衣櫥里塞滿四季服裝,身外物多得匪夷所思,還不停地在增長中。
  鈱鈱說:“我們走吧。”
  禮堂人口用花鐘裝飾,清香扑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辦這樣漂亮的結婚酒會呢!鈱鈱取過一杯橘子汁便向穿白紗的新娘子走過去。
  鈱鈱站在女主角旁邊,靜靜看著她与親友握手,言笑。
  過半晌,新娘轉過頭來,看見有人充滿關怀地注視她,不由得笑意濃濃,伸出手來。
  忽然之間她認出了這個少女。
  “吳鈱鈱,是你!”鈱鈱很高興,踏前一步,“意長,你結婚了。”
  莫意長看著這不速之客,一時手足無措,終于她伸出手臂与她擁抱,“吳鈱鈱,你好嗎?”
  鈱鈱笑說:“原諒我無禮,不請自來。”
  “不,無禮的是我。”
  莫意長把鈱鈱拉到一角,“你長高了,漂亮了。”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意長,別后無恙乎,我有三車的話要同你說。”
  有人叫:“意長,意長。”
  是一個面貌端正的年輕人。
  鈱鈱直覺知道他便是新郎。
  她喜歡他那張開朗愉快的臉,他比邱進益更适合意長,鈱鈱由衷地祝賀她。
  意長問:“覺得他怎么樣?”
  “好得不得了。”
  “婚后我們回澳洲去繼續學業。”
  “怎么不見伯父伯母?”
  “他們离婚后各自又結婚了,不知道該怎么出席。”
  鈱鈱也笑,“真沒想到中年人比我們更忙。”
  其實她還想問:邱進益呢?惠長呢?但這是人家大喜日子,怎么開得出口。
  那邊又有人叫新娘子,意長非過去不可了,走之前用力握一握鈱鈱的手,鈱鈱看著她的背影,所有的新娘都似梔子花,她想。
  梁永燊找到了鈱鈱,“我想介紹母親給你見面。”
  鈱鈱抬起頭,“我要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我們明天見。”
  她急步走開,他想追上去,給他母親一把拉住,酒會人擠,三秒鐘已失卻鈱鈱影蹤。
  鈱鈱走到酒店大堂,松出一口气。
  她挑了一張大沙發,窩下去,閉上雙眼。
  “吳鈱鈱。”
  她一怔。
  “你是吳鈱鈱,不是嗎?”
  她輕輕睜開眼睛,不知几時,身邊已經多了一個人。
  她努力辨認他略帶憔悴的面孔。
  終于鈱鈱輕輕說:“邱進益,你是邱進益。”
  他苦澀地點頭,“你仍然記得我。”
  “你也來參加婚禮。”
  “不,我并沒有接到帖子,但我知道你會來,我特地來等你。”
  鈱鈱一怔,如果他真想找她,一早可往華英女校。
  邱進益看著她說:“你長大了。”
  鈱鈱微笑,“你也是。”
  “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他的神情頗為异樣,鈱鈱警惕地站起來。
  “我不停地想,你究竟是誰?到昨天,才恍然大悟。”
  鈱鈱后退一步。
  “你是莫老先生口中的阿修羅。”
  鈱鈱不動聲色看著他。
  這時候梁永燊終于找了過來,“鈱鈱,你在這里。”如釋重負。
  鈱鈱連忙握住他的手。
  邱進益看著她。輕輕再說一次:“阿秀娜,你長大了。”跟著他掉頭而去。
  梁永燊問:“此人是誰?”
  鈱鈱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字,他叫你什么,阿秀娜?”
  鈱鈱搖搖頭。
  梁永案笑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不,”鈱鈱說,“它并不美麗。”
  “我送你回家,”梁永燊說,母親見不到你,頗為失望,還有,我不知道原來你認識新娘子。”
  鈱鈱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當天晚上,她睡得很早。
  睡房外一陣扰攘,把她惊醒。
  她在床上坐起來,客廳中猶如舉行宴會,鈱鈱起碼听見三四個不同的聲音。
  她拉開房門,走過走廊,看到父親与繼母正与她阿姨對峙。
  他們來干什么?
  只听得陳曉非正怒道:“不,我不會放你進去,她已經睡了。”
  谷家華沙啞著喉嚨說:“多年來你守護著她如祭師守護神靈,曉非,你完全知道她的事。”
  “我不應保護她嗎?實際她除出我們已無其他親人。”
  鈱鈱忍不住出聲,“你們是為我爭論?”
  几個大人驟然間靜下來。
  吳豫生急急說:“好,她起來了,問她吧!”
  鈱鈱問:“問我什么,找我又為什么?”
  谷家華走過來,把鈱鈱拉到房中,掩上門。
  裝扮一向整齊的繼母今夜頭臉与衣飾都算凌亂,但更亂的是她的心神,她一把抓住鈱鈱說:“開始的時候我們還算是朋友——”哭泣起來。
  鈱鈱靜靜看著她。
  “開門,開門。”陳曉非拍鈱鈱的房門。
  鈱鈱去啟門,問阿姨:“隨便誰告訴我這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好?”
  “嬰儿病了。”
  “沒有看醫生嗎?”鈱鈱問。
  “熱度不退,有嚴重脫水現象,情況很坏,她非常擔心。”
  “啊,”鈱鈱不是不同情她,“但是我能做什么?”
  陳曉非吁出一口气,“她認為你有醫治的力量。”
  鈱鈱一听,呆在那里。
  洪俊德進來,聲音比較冷靜,“鈱鈱,你繼母認為你有超人的力量,因不悅她所為,降罪于她,如果你愿意原諒她,她的孩子便能康复。”
  鈱鈱跌坐在沙發里,無言以對。
  真虧得老好姨丈清心直說,否則啞謎不曉得要打到几時去。
  “家華,”陳曉非說,“你回去吧,嬰儿已經在接受最妥善的護理,別想太多了。”
  谷家華搶前握住鈱鈱的手,“請幫助我。”
  鈱鈱忍不住說:“你是一個受過教育有智慧的女子……”
  吳豫生進來扶出哭泣的妻子。
  鈱鈱抬頭征詢忠告:“我應該怎么做?”
  洪俊德說:“安慰她,叫她回去休息。”
  “我連嬰儿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滿心以為我詛咒他,其他女孩子也會遭遇誤會,但甚少會被人當作女巫。”
  “我知道,我知道。”
  洪俊德說:“她不肯走,她要你原諒她。”
  陳曉非說:“這完全是她內疚之故,她把鈱鈱關在門外,現在借故前來贖罪。”
  洪俊德說:“我實在累了,想休息,鈱鈱,讓我們合作演一幕劇把她打發掉好不好?”
  鈱鈱苦笑:“你說如何便如何。”
  “你可相信我?”
  “百分之一百。”
  “好,跟我出去,听我的指示說話。”
  谷家華的臉充滿愁苦,鈱鈱為之動容,她忽然想起她母親面孔,在她記憶中,亦一般可怜無助,鈱鈱心慈了。
  她蹲下來說:“回去吧,我弟弟一定會得痊愈。”
  “你應允?”
  “我當然應允。”
  她繼母的面部肌肉漸漸放松,表情漸漸祥和。
  “回去睡一覺,等待好消息。”
  吳豫生向女儿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离去。
  鈱鈱抹一抹額角的汗,坐下來。
  洪俊德稱贊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場,自創劇本。”
  鈱鈱說:“現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惡的神靈了。”
  洪俊德說:“其實嬰儿一定會痊愈的。”
  鈱鈱脫口說:“當然會。”
  陳曉非問:“因為你保證?”
  “才不,醫學那么發達,儿科病不難控制,不會有什么危險,實是谷家華憂慮過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會那樣。”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燈。
  卻誰也睡不著,天都快亮了。
  陳曉非發覺鈱鈱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過去問:“你在干什么?”
  “我在運功保佑我弟弟。”鈱鈱笑。
  “沒有關系,他們現在也不會放火燒殺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諒他們?”
  “阿姨,我做夢看見母親。”
  “你不可能記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記不記得她?”
  “我們并不在一起長大,童年過后,再次重逢,她已經訂婚,毫不諱言,我對吳豫生的好感比對姐姐更大,她們快發覺,因避嫌我們便不甚來往。”
  “你個覺得我們家悲劇特多?”
  “老實說,能有几家人年年得心應手,万事如意。”
  阿姨一貫以成熟的口吻來推搪鈱鈱玄之又玄的問題,非常成功。
  鈱鈱的弟弟隔了一個星期才脫离險境,那個令他痛苦的濾過性病毒終于受到控制,醫生說他在短期內可望痊愈。
  這個時候,谷家華神智清朗,自然不愿歸功于鈱鈱,她再三向洪氏夫婦致歉。
  陳曉非笑說,“鈱鈱,你的神力生效了。”
  鈱鈱答:“誰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夠了。”讓事情過去算了。
  第一年留學,鈱鈱回來四次。
  一有略長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撥電話找她,往往只与錄音机打交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鈱鈱念的是心理學。
  課本的記載使她目眩,根据心理學,記憶衰退,有兩個主要原因:遺忘,以及阻隔。遺忘對于醫治創傷有极大幫助,如果不去刺激該段回憶,它會得淡卻。
  但若干心理學家認為記憶不可能全部消失。
  鈱鈱為這個問題凝神。
  為什么她不記得火災的起因?她在現場,她可沒忘卻其他的細節。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緒影響,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書都獻給這個問題:他乘火車時常過站,因為站名与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与她吵架,下意識要忘記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壓抑引致。
  鈱鈱同梁永燊說:“有些人性格具毀滅性,破坏破坏破坏,最后連自己都毀滅才作數。”
  梁永燊想了想,“應該說每個人的性格中都帶這一點點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見面她就同他說這樣的話,完全不像來度假的樣子。
  “年終考試每個學生都要寫一個報告,我已經找到題目。”
  梁永燊相當有興趣,“可以告訴我嗎?”
  “人類性情中的阿修羅情意結。”
  梁永燊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論文。”
  “報告完成后我會給你過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鈱鈱笑。
  她仿佛比升學之前開朗,梁永燊覺得高興。
  他卻沒料到,吳鈱鈱的喜悅,与他無關。
  那完全是因為另外一個人的緣故,他叫翁文維,也是吳鈱鈱一年回來四次的原因。
  為著他,鈱鈱似忘卻過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与事,空气像特別清新,陽光特別美好,巧克力特別香甜,即使早上抖開報紙,紙頭窸窸窣窣的聲音都特別清脆悅耳。
  与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沒有這种感覺。
  她在一間書店認識翁君,年輕人時常這樣邂逅,鈱鈱卻不那么想,她給這段偶遇添增無限色彩,几乎沒堅持整間書店在剎那間轉為薔薇色。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那天翁君為找資料跑了一個下午,已經十分疲倦,在异鄉的大學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气餒。
  一不小心一腳踢塌疊在地上的硬皮書,他喘一口气,只得蹲在水門汀地板上靠綠色的日光燈光線來揀拾它們。
  “讓我幫你。”他听得有人這樣說。
  他抬起頭來,看到少女烏亮的黑發,晶瑩的皮膚,閃亮的眼睛,那可怕的慘綠燈光絲毫無損她的容貌,翁君心頭一寬,世上沒有什么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賞心悅目,他在心中贊歎一聲。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聲,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來有點儿陰有點儿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渾忘此事,書本已經疊好,少女要离開了,他連忙說:“你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轉過頭來,“五分鐘的車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与他在馬路分手,他抬起頭,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覺到空間与時間的存在。
  翁文維沒有即時回家。
  他坐在地下鐵路其中一卡車廂里,忘記下車,自一個終站乘到另外一個終站,耳畔充滿轟轟轟的聲響,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他什么都沒有想,腦子里也只有轟轟轟的聲響。
  終于他下了車,已經錯過晚飯時間。
  他住在唐人區一間舊屋的地下室里,替他開門的,是他的未婚妻簡金卿。
  翁文維知道,他已回到現實的世界里來。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未婚妻滿臉不悅。
  簡金卿繃緊面孔已有多年,也難怪她毫無歡容,四年前他倆同時出發前來進修,一年后為著生活,她放棄學業到中華料理店做服務生,一手包攬未婚夫的學費,兩人的房租、電燈煤气,食物与一切雜費。
  三年這樣的生活把面色紅潤性格活潑的少女訓練成一個壯志盡消,錙銖必計的女人。
  她犧牲得越大,翁文維越是怕她,漸漸兩人的關系由情侶變為主仆。
  本來一切已經過去,翁文維終于畢業,他們可以衣錦還鄉,同時簡金卿說:“現在輪到我念書,你賺錢了,還有,明天就去買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臉上已經透出一絲笑意。
  翁君心里寬慰,四年債務用四年償還,八年之后,他們可以過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碰到那個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問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到書店去替老劉找一點儿資料。”
  “你幫老劉還幫不夠?”
  答應老劉的時候,他的确非常勉強,但是那天陽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時間,市面五百多間書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這樣的机會,到底占億分之几?
  “你可要現在吃飯?”
  翁君知道那只不過是超級市場現賣冰凍的牧人餡餅或是漢堡牛肉。
  “我不餓。”他說。
  剛才在俄國茶室他已經進過小食。
  那少女介紹白汁鮭魚給他,他坦白地告訴她,他身邊只有十五塊錢,少女笑,叫他不用擔心。
  她的肌膚、眼睛、嘴唇、牙齒,都似會發出晶瑩的亮光來,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樣的心情看著她,不相信世上還有那么美好的東西等著他。
  翁文維迷惑地低下頭。
  簡金卿奇問:“你怎么了,下個星期我們便可以离開這個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發起楞來,別告訴我你不舍得這個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輕柔音樂,悅耳細語,也都可以在這個肮髒的都會找到。
  “你找到資料沒有?”
  “找到。”
  “你雙手卻是空的。”
  “啊,給遺漏在地車里了。”
  他有她的地址,少女并不住在宿舍里,小公寓屬于她姨丈的投資,暫時做她行宮。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公寓暖和光亮,屬于另外一個世界,大扇窗戶對牢公園,此刻一片鐵銹色,湖上波連煙,宛如一幅水墨畫。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愛說話,他享受到平時奢侈的宁靜。
  他忽然愿意失蹤,留在她那里一輩子。
  翁文維卻沒有那樣做,他忍痛告別,回到自己家去,剛巧來得及听到簡金卿發牢騷:“唉呀,還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賺回來的錢,怎么敢与之作對,花起來手軟,腳軟。”
  他忽然發話:“金錢的确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么大。”
  簡金卿詫异地回過頭來冷笑,“唷,听听誰在說話,大少爺,你出去賺賺看。”
  一件好事被她夸張成一出悲苦老套的文藝大悲劇,她一手建立的功德獨力又摧毀,他不明白她。
  她已經訂好飛机票。
  又故意十分刺耳地說:“這是我最后一次出錢。”
  他去向少女道別。
  少女明快地答應很快會回去看他。
  她并沒有食言,真的一有空便飛回去与他相聚。
  翁文維与簡金卿回到原居地并沒有同住,他們各自回到父母家中暫居。
  翁文維沒有令簡金卿失望,很快找到理想工作,安頓下來,煩燥不安的只是女方。
  他的母親說:“文維,簡金卿是不會放過你的。”
  做母親的接過那少女的長途電話,親眼看到年輕人一听到對方的聲音,五官全部發出笑意,天地宇宙統共不存在也無所謂。
  翁文維說:“至多我也供她念四年書。”
  “她不會這樣同你算。”
  “再加复式利息好了。”
  “恐怕她還不甘心。”
  “那么,”翁文維一半賭气一半要表示決心,“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一條性命罷了。”
  要待翌年暑假,梁永燊才發覺有這么一個人。
  那時候,翁君已經升了職,搬過家,一洗留學生的寒傖。
  鈱鈱親自為他們介紹,小梁覺得翁君已經盡占上風。
  私底下梁永燊問鈱鈱:“你喜歡他?”
  鈱鈱點點頭。
  “他有什么优點?”
  “他崇拜我。”
  梁永燊駭笑,“我的天,你不應因這樣的理由喜歡人。”
  “為什么不,你從來不為我著迷,你只待我如好兄弟。”
  “友誼才是一切人際關系的最佳基礎。”
  鈱鈱用手蒙著雙耳,“我不要听這种理論,梁永燊即使你不迷戀我也有別人那么做。”
  梁永燊啼笑皆非。
  陳曉非身為阿姨,自然知道有這樣的事,便笑說:“加油啊,小梁!”
  梁永燊說:“阿姨幫幫我。”
  “不行,我不能干預任何人的感情生活。”
  梁永燊气餒,“那么我輸定了。”
  陳曉非笑,“拿出勇气來,追求你的理想。”
  “翁某已經在做事,我還有一年才畢業,起碼輸了第一局。”
  “三盤兩胜。”
  “阿姨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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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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