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本市人多地窄,每一個人的事,每一個人都知道。
  梁永燊毋需特地撥冗去調查,也已轉接听說,翁文維有未婚妻。
  小梁十分震惊,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跑去与陳曉非商量。
  洪俊德說:“我在娶曉非之前也訂過一次長婚,一訂五年,所有的毛病統統跑出來,連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不堪,只得解除婚約,根除煩惱,后來識曉非,不到半年就結婚。”
  陳曉非問:“鈱鈱可知道有這樣的事?”
  小梁皺盾:“我不曉得。”
  洪俊德道:“婚前越早知道越好,婚后越遲知道越好。”
  陳曉非忍不住,“洪先生,你的話可真不少。”
  梁永燊說:“我去同鈱鈱講。”
  “小梁,不可做此丑人,”停一停,拍拍小梁肩膀,“由我來做。”
  特別令小梁也在場,陳曉非婉轉公布這個听來的消息。
  鈱鈱輕松得不得了,“未婚妻,真的?”
  梁永燊拂袖而起。
  阿姨責怪說:“鈱鈱,你的態度太儿戲。”
  鈱鈱沉默了。
  “你知道這件事,抑或不知道?”
  鈱鈱總算肯好好回答:“他一直沒有跟我說起。”
  阿姨把一只手搭在鈱鈱肩上,“他不知如何開口,他同前頭那人全無感情可言,他需要時間。”她一口气講出許多最常見的借口。
  鈱鈱笑:“全中。”
  事后洪俊德對妻子說:“她好像不在乎。”
  “也許她覺得他倆的關系密切到根本不可能有空間容許第三者的存在。”
  “世上縱使有那樣的關系也不值得高興,他們只會得窒息。”
  “鈱鈱盼望得到這种感情。”
  “對,她是主宰,你看著好了,她會毀滅一切。”
  最惆悵的當然是梁永燊。
  他沒有把時間把握好,他認識她那年她還太小,朦朦朧朧、著隱若現的感情沉淀下來,變成友誼,太遲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仍可客串一個角色,她每遇大悲或大喜的事情,相信仍然會同他分享,但日常生活中閃爍瑣碎的喜悅与气惱,就与他無緣了。
  梁永燊頹然。
  鈱鈱笑,“你這樣哭喪著臉,人們會以為你失戀。”
  梁永燊答:“我才不會為人們一言半語閒言閒語而故作振作。”
  “梁永燊,你永遠會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鈱鈱說得很誠懇。
  “是嗎?那么請你告訴我吳鈱鈱,我們是怎樣認識的。”
  鈱鈱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她不記得了。她說不上來。
  梁永燊搖搖頭。
  他知難而退,假使鈱鈱找他,他一定抽空前往,要他主動約會,已經沒有這個勇气,他已意興闌珊。
  卻沒有与鈱鈱家人完全斷絕來往。
  他時常往洪家玩牌,曉非嗜扑克,也就是谷稱沙蟹的游戲,梁永燊在周未找上門去,一玩便是一個下午。
  洪氏夫婦開頭以為他來打探鈱鈱的消息,日久見人心,他一字不提,并無是非,曉非十分欣賞。
  但是,贏得芳心的秘決,往往与風度、气量、學識全然無關。
  越玩下去,陳曉非越是覺得可惜。
  在一個下微絲細雨的复活節周未早上,鈱鈱被阿姨推醒,她輕輕睜開雙眼,只听得阿姨學她的聲音說:“不要叫醒我不要叫醒我,我還要睡十日十夜。”
  鈱鈱微笑。
  這的确是她的心聲,乘了二十二小時長途飛机,一抵埠放下行李馬上赴約,又支持了一整個白天,算起來,約有兩日三夜未曾休息,回來和衣躺下,直到阿姨推醒。
  “有朋友在書房等你。”
  “那會是誰呢?”鈱鈱明知故問。
  “快出來看個究竟。”
  鈱鈱連忙梳洗更衣來到書房門前,一聲“梁永燊你好嗎”就要喊出口,卻見到一個陌生女子牢牢地看著她。
  鈱鈱禮貌地辨認一會儿,才問:“我們見過面嗎?”
  那陌生女子反而起身招呼她:“請坐。”
  鈱鈱掩上書房門,在她對面坐下。
  “吳小姐,你不認識我?”
  鈱鈱答:“我肯定我倆沒見過面。”
  陌生的年輕女子有點儿气餒,“吳小姐,我叫簡金卿。”
  鈱鈱仍然一點儿印象也沒有,等對方提供更多資料。
  “你沒有听說過我,你不知道有我這么一個人?”
  鈱鈱有點儿歉意,她搜索記憶,沒有,她不認識她。
  簡金卿深深震惊,她不認識她!
  她把吳鈱鈱所有的資料背誦得滾瓜爛熟才找上門來,滿以為吳鈱鈱一見到她會即時變色,嚴陣以待,誰知吳鈱鈱根本沒听說過簡金卿三個字,她在她面前變得這樣微不足道。
  簡金卿發起抖來。
  只听得吳鈱鈱間:“我們是否華英女校的師姐妹?”
  看樣子真不似裝出來的,簡金卿忽然明白了,這統統不關吳鈱鈱的事,她根本不應該上來見吳鈱鈱,她笑了。
  “我們在唱詩班里見過兩次。”
  鈱鈱恍然大悟,“啊,對,唱詩班。”
  終于看見吳鈱鈱的真人了,小小的尖面孔長挑身材,都還罷了,最特別最使簡金卿自慚形穢的是吳鈱鈱通身上下那股清秀的气質,別問她民間有些什么疾苦,她肯定答不上來,她毋需知道,也不用理會。
  熬過苦日子的簡金卿一早知道她嘴角口角有太多干澀。
  她低下頭,“我還有點儿事,我要走了。”
  “可是,這一次你找我,是為著——”
  “唱詩班的姐妹很想念你,請你有空再來參加。”
  “啊,好。”
  陳曉非出來間:“是高班同學嗎?”
  “不,是唱詩班的人。”
  “你參加過歌詠班?”
  “沒有,從來沒有。”
  “那么,她是誰呢?”
  “我不知道。”鈱鈱發怔。
  “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太記得,她說姓甘,簡、康?我從沒見過她。”
  “竟有這种事,下次開門可要小心點儿。”
  “也許她也記錯了,也許我們只在某一個舞會里見過面。”
  那女子的臉色開頭十分凝重,漸漸放松,后來似恍然大悟,接著就走了。
  陳曉非坐下來。認錯人?斷然不會,風已經來了。
  鈱鈱披著透明塑料雨衣出門去。
  那微絲細雨真難受,沾在玻璃窗上便化為霧珠,冷風接著把濕气吹進屋內,什么都膩答答。
  簡金卿比吳鈱鈱早一步見到翁文維。
  他正要外出赴約,見簡金卿不請自來,無言以對,婚事已經拖延一整年,他看到金卿,只覺害怕,像忘記做功課的小學生要面對老師。
  金卿問:“十分鐘可以嗎?”
  “你要說什么話說好了。”
  “我有种感覺,不知道對不對:我們大抵是不會結婚的了。”
  翁君沒有回答,他看了看腕表。
  “翁君,十分鐘內我一定把話說完。”
  但是吳鈱鈱赴約一向准時,他不能叫她等。
  “我們明天談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可以,一定要現在。”
  自從她有恩于他之后,他倆就失去商量余地。
  他取過外套,“我有約。”
  “我知道,吳鈱鈱又回來了。”
  翁文維第一次听見簡金卿嘴里吐出這個名字,覺得很赤裸很可怕,終于到了攤牌的時候。
  他吁出一口气,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今天,有种釋放的感覺。
  “我也知道,你千方百計要求公司給你外調,也已經成功,今年年中,你可以外放升職。”
  她都調查清楚了,她把所有的時間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不幸他不能接受。
  翁君坐下來低著頭。
  “你不再把任何事情告訴我了。”
  “我也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人。”
  “你可有想過帶我一起走?”
  “你已經知道我一切行藏,這個問題,你早有答案。”他站起來,“我遲到了。”
  他拉開大門,等她一起走。
  他不愿她留在他的王老五寓所里。
  從前,她有門匙的時候,翁君發党文件信件時常有被翻閱的跡象,她似擁有他,也擁有他擁有的所有物件,他托詞換鎖,一直沒有再配鎖匙給她。
  到了門口,翁文維截住他看見的第一部街車跳上去,他沒有回頭,怕變成鹽柱。
  他遲到了二十分鐘。
  沒有看見吳鈱鈱。
  他坐在陽台的咖啡座上,對著那著名美麗旖旎的沙灘沉思,其實吳鈱鈱只不過象征他的理想,他不甘心被困在小世界里,他愿意用另外一個方式報答簡金卿,隨便哪一個法子都可以,但不能叫他從此守在她身邊。
  翁文維凝視蔚藍色的天空。
  這不關鈱鈱的事,有沒有這少女他都會离開簡金卿,她成為他最好的借口,因為她的世界就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一定要离開簡金卿,他連她的小動作都受不了,她習慣把鈔票一張張分開來小心翼翼折好,用的時候又逐張攤開,無限愛怜地交出去……
  翁文維緊緊閉上眼睛,不要再想。
  “你遲到。”
  他睜開眼睛,看到吳鈱鈱笑眯眯站在他身邊,提著鞋子赤著足,她到沙灘去散步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應該坐在這儿等我。”
  “我碰到一位朋友,她說認識你,你們曾是同學。”
  “誰?”翁君笑問。
  鈱鈱答:“她叫簡金卿,坐在那邊台子。”
  翁君錯愕地抬起頭,簡金卿正在大大方方朝他們走來,笑著頷首道:“吳鈱鈱說歡迎我一起坐。”
  翁君臉上變色。
  她決定不讓他有透气的余地。”
  鈱鈱說:“車子重泊,有人要出來,我去把車讓一讓。”
  鈱鈱走開,以后翁文維鐵青著臉,一聲不響。
  簡金卿并不退縮,硬碰硬僵在他面前。
  鈱鈱去了很久,像是故意制造机會讓他倆說話,但是,兩人并無交換一言半語。
  終于鈱鈱回來了,翁文維迎上去,“我們換個地方吧。”
  簡金卿說:“好像有人答應過送我出去。”
  鈱鈱笑道:“上車來吧。”
  鈱鈱最客气不過,她對翁君說:“讓簡小姐坐車頭舒服點儿。”
  途中簡金卿把車窗打開,風扑進來,全部掃在后座翁君的臉上。
  簡金卿問:“假如他不愛你了,你會怎么辦?”
  鈱鈱詫异,“問我?我沒有這樣的經驗。”
  “你真幸運!”
  “是嗎?”鈱鈱笑;上帝最公平,所以她并沒有得到父母的愛。
  鈱鈱的目光一直留意著倒后鏡,是簡金卿先發覺,吳鈱鈱在与人斗車。
  她車后有一輛黑色的跑車,不徐不疾地追著有一段時間了,不上來,也不墮后,距离維持三公尺左右。
  無論吳鈱鈱怎樣左右穿插,都沒有甩掉它。
  吳鈱鈱的嘴角一直孕有笑意。
  簡金卿明白了。
  她轉過頭去看翁文維,翁君太過自我中心,竟沒有留意到戲中有戲,車上三人各自怀著鬼胎。
  簡金卿間:“后面是誰?”
  吳鈱鈱沒有回答:“對,你在哪里下車?”
  “市區無論哪里好了。”
  鈱鈱轉身同翁君說:“你同簡小姐一起下車可方便?阿姨叫我早點儿回家呢!”
  翁文維還來不及回答,鈱鈱已停下車,待兩人落地,揮揮手,一溜煙開走車子。
  翁文維問簡金卿:“你全告訴她了?”
  “我一個字也沒有說。”
  “她應該起疑心。”
  簡金卿冷冷地笑,“你要很關心一個人,才會反复地思疑他。”
  “你在說什么?”
  “我說什么,日后你會明白。”
  吳鈱鈱心不在焉,怎么會有空對他倆起疑心。
  翁文維說:“你先一陣子不是說想到新南威爾斯大學念書?”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离開這里會對你有好處。”
  “我知道,”簡金卿蒼涼地說,“我辦不到。”
  “那么你選擇同歸于盡。”
  簡金卿一愣,怔怔地看著翁君。
  翁文維笑笑,“只有三個選擇,結婚、分手、同歸于盡。第一項已經沒有可能,我總得讓你選第二或第三項,否則太不公平。”
  簡金卿握緊拳頭,過片刻說:“你把飛机票及頭一年學費食宿給我,我即刻走。”
  翁文維本來以為他會大喜過望,但是沒有,他听得他自己低低地說:“我明日把本票送上來。”
  就這樣在街頭,他們解決了近十年的恩怨。
  他追上去,“我感激你。”
  簡金卿回頭說:“不必,我這樣做,是為我自己。”
  翁文維低下了頭。
  簡金卿忽然說:“你要當心吳鈱鈱,她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腳色,她一早便知我是誰,只是不肯點破。”
  “不會的,她不是那种人。”
  簡金卿不再多說,她不用再為他設想,不用為他好,不必替他操心,她的責任已盡,除出失落的苦楚,她也有种放下重擔的感覺。
  她走了。
  在該剎那,她由輸家變為贏家,背影筆直,洒脫堅決,翁文維像是又看到了從前的簡金卿,他想叫她,終于忍著心看她走了。
  第二天起,吳鈱鈱就沒有再听翁文維的電話。
  陳曉非間她:“這樣逃避可是個辦法?”
  鈱鈱睜大眼睛,“翁文維原來有未婚妻。”
  陳曉非不置信,“我以為你一直不在乎。”
  “在乎,怎么不在乎!”
  “我以為你一年回來好几次也是為著見他。”
  “是呀,彼時我不曉得他有未婚妻。”
  陳曉非啼笑皆非。
  “假如他再打來,叫他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一輛黑色的跑車在等她。
  翁文維找上門來。
  陳曉非本來不想放他進屋,洪俊德說:“你跟他說說明白,省得天天來煩。”
  陳曉非便請他坐下。
  開門見山說:“鈱鈱講,叫你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翁文維惊道:“我前任未婚妻已往外地開學。”
  陳曉非聳聳肩,“那恕我不能再給你什么忠告。”
  “鈱鈱呢?”
  “她出去赴約。”
  “來接她的可是一輛黑色的跑車?”
  “是嗎,有一輛那樣的車子?翁先生,我想你不必再來了,沒有用的,你應當比誰都明白。”
  陳曉非的語气甚為諷刺,翁君當然听得明白。
  他耳畔充滿嗡嗡聲,他記得他放下茶杯,被主人家送到門口,与另外一位客人擦身而過,游魂似蕩下樓去。
  梁永燊看著翁某的背影,用手指在空中划一個完字。
  陳曉非拿牌出來,“活該,他怎么甩脫人,人也怎么甩脫他。”
  梁永燊看著手上的牌,只得一對紅心十。他輕輕說:“吳鈱鈱是阿修羅。”
  陳曉非陡然變色,“你這小子,不干不淨說些什么?”
  梁永燊一向甚得阿姨歡心,這次被她一喝,手中紙牌落地。
  洪俊德連忙來解圍,“現在你可知道什么叫河東獅吼了吧!”
  小梁沒想到阿姨這樣維護鈱鈱,嚇一大跳。
  只听得陳曉非說:“情場如戰場你沒有听說過?總有個把人做傷兵,個把人做逃兵,自然有人打胜仗,也有人打敗仗,你若怕,就別打。”
  但是,有阿修羅,就有修羅場。
  梁永燊賠笑道:“阿姨寵鈱鈱真寵得厲害。”
  她們都不喜歡翁君,并不關心他的下場。
  翁君到大學去尋找吳鈱鈱,她已轉了校。校方拒絕把聯絡地址告訴外人。
  翁文維終于嘗到簡金卿失意的滋味,那日,在酒館喝得醉醺醺,伏在桌子上,忽然听見有人叫他,抬起頭來,看到吳鈱鈱伸手招他,他身不由主跟她出去,來到門口,吳鈱鈱已經不見,過來扶他的是簡金卿,他哽咽了。
  一頭栽倒在地上,躺著沒起來。
  過一會儿,他掙扎著爬起來。
  也可以說,他再也沒有站直,他是一個不安分的年輕人,夢想突破他的出生,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他沒有走對路,他不甘心每夜自同一窗子看同一爿星天,也想走遍天下,自不同的窗口看出去,看盡蒼穹所有的星。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振作。
  我們已經走過頭了,必須往回繞,才能夠知道,用黑色車子把吳鈱鈱載走的是什么人。在生活中,時間控制我們,在故事里,我們控制時間,愛飛馳到哪個空間,就是哪個空間,這解釋了為什么你愛听故事而我愛說故事。
  讓我們選這一刻吧。
  盛暑,吳家的書房,吳太太攜幼子歸宁,吳豫生与女儿已經談了一段時候。
  他說:“告訴我為什么轉校。”
  吳鈱鈱抬起頭,“因為張沼平在普大,你明白嗎?”
  吳豫生文明兼民主,笑道:“我明白,但,誰是張沼平?”
  “一個朋友。”
  吳豫生點頭,“我以為梁永燊才是你的朋友。”
  “呵他永遠會是我至親友好。”
  吳豫生笑:“即使如此,他也一樣受到傷害。”
  吳鈱鈱沉默。過一會儿她無奈地說:“接近我的人,無可避免地,或多或少,都似受到若干傷害。”
  吳豫生連忙說:“有些人咎由自取。”
  鈱鈱笑。
  吳豫生一直這樣教導女儿,生活中無論有什么閃失,統統是自身的錯,与人無尤,從錯處學習改過,精益求精,直至不犯同一錯誤,從不把過失推倭到他人肩膀上去,免得失去學乖的机會。
  吳氏的家庭教育一向這樣凄清。
  張沼平早已換過車子,他現在開的高速車是艷黃色的。
  稍微、稍微成熟點的人都會覺得這樣的炫耀可能會有點儿幼稚,但是年輕的吳鈱鈱卻不覺得。
  吳豫生說:“車子太快了不安全。”
  他女儿卻惋惜說:“父親,你頭發又稀疏又斑白。”
  父女說的全是真話。
  張家富裕,不但父母寵著這個孩子,祖父母、叔伯,都認為要盡量滿足他的要求。
  鈱鈱在一間鄉村俱樂部与張家吃過一頓午餐,并沒有事先約好,張沼平帶她去那里逛,剛好碰到家人,便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眾人看見外表如此清純的少女,已經充滿好感,張小弟從前帶在身邊的女友都濃妝奇服。
  張伯母搭訕問:“吳小姐家長未知干哪一行?”
  鈱鈱從實,“家父吳豫生從事教育工作,現任大學堂文科系主任。”
  張伯母放下心來,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讀書人,錢,他們已經賺夠,太多沒有意思,倒是希望家里添增一點儿文化气息。
  張沼平笑,“家母十分喜歡你。”
  鈱鈱說:“我也喜歡她。”
  生活圈子闊了,希望可以漸漸淡忘童年往事。
  表面上若無其事,鈱鈱仍遭夢境困扰。
  一到暑假,年輕人鮮有不玩到三更半夜,晚上睡不足,中午會胡亂靠在什么地方眯一眯,大腦不能完全休息靜止,亂夢特別多。
  一日看阿姨玩牌,累了,在長沙發上一躺,精魂就似出竅,悠悠然去到一間平房,鈱鈱思流十分清醒,一見就認得,這是她的祖居,推開門,就可以看到母親,鈱鈱害怕起來。
  原來她并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身不由己,自一格窗戶飛了進去。
  鈱鈱看到的不是她母親,而是她自己,一點點大坐在小桌子前,正寫阿拉伯字母呢。
  她百忙中笑了,這么小這么無助,抓筆都有困難。
  鈱鈱忽然惊恐起來,這不正是發生意外那一日嗎?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鈱鈱渾身顫抖。
  她自長沙發上躍起,尖叫起來,“火,火!”她掩著雙耳,冷汗自額角背脊淌下。
  梁永燊第一個扑過來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樣。
  “只是噩夢,鈱鈱,只是噩夢。”
  鈱鈱怔怔地看著梁永燊,臉色慘白,嘴唇簌簌地抖。
  陳曉非輕輕說:“還是心理學的高材生呢,連自己的心理學都不懂得,統統是幻象。”
  鈱鈱握著梁永燊的手,“不,我已經進去了,我已回到祖屋里,看到了自己,下一個夢,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啊,多么可怕。”鈱鈱用手掩住臉,淚流滿面。
  陳曉非搖搖頭。
  鈱鈱的襯衫濕透,蟬翼似貼在肌膚上。
  門鈴響了,來客是張沼平,鈱鈱馬上笑起來,忘卻不愉快的夢境,高高興興地迎出去。
  梁永燊抬起紙牌,看半日,也數不清楚五張牌的點數。
  陳曉非諷刺他:“小梁有被虐狂。”
  張沼平卻問:“他們真是扑克迷,有沒有下注?”
  鈱鈱笑笑。
  “那個年輕人是誰?同你好像很熟。”
  “他是一個珍貴的朋友。”
  張沼平笑,“最慘便是做這類人:完全沒有性別、吸引力、感覺,模糊地成為人家的好朋友……我不要做你好朋友,要不你愛我,要不你恨我。”
  “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
  張沼平詫异,“還說不是?”
  鈱鈱的眼角朝他的跑車瞄一瞄。
  張沼平認真地說:“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干脆承認,“將來,其中一個輪胎肯定會跑到我腰間來。”
  鈱鈱沒有笑,她有點儿悵惘,用雙臂箍著張沼平的腰。
  這年頭,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已經有許許多多過去,許許多多故事。
  鈱鈱把頭靠在他背上。
  張沼平輕輕地問:“你要不要与我結婚?”
  鈱鈱不出聲。
  “早婚有早婚的好處,先養三兩個孩子,把他們交給祖父母,然后我們再繼續學業,奮斗事業,孩子管孩子長大,我們管我們長大,大家都成熟了,才約好一起跳舞去。”
  鈱鈱責備他:“這是哪一國的幻想曲?”
  “沼平國里,什么都有可能,請隨我來。”
  盛暑天里,無法停止出汗,兩個人的自襯衫都黏在身上,張沼平輕輕替鈱鈱拔開額角細發。
  這樣親熱,也沒有同居。
  他管他租公寓住,她一直待在宿舍里。
  陳曉非為這個很放心,“看,兩個地址,有頭腦才會這樣做。”
  冬季應付考試,鈱鈱堅持呆在書桌前,張沼平心中沒有這件事,玩笑地收起鈱鈱的書本筆記,這是他們感情最受試練的時候,他一直說:“你若愛我,就不必有自己的生活。”
  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穿起鮮艷的衣裳,坐在賽車場跑道專等她們的男友凱旋歸來?
  吳鈱鈱不是那樣的人,她辦不到。
  生命中有許多不測,練好學問傍身,是明智之舉。
  張沼平同她開玩笑似說:“觀眾席上那個位子空得久了,總有人坐上去。”
  鈱鈱不語,是嗎?那么多人喜歡呆坐不喜歡獨立?
  放了學她去看他,他与教練、助手、朋友圍著一輛車,蹲著研究它的得与失,他的手輕輕拍打車身,真的好像把它當有生命似的。
  鈱鈱微笑,不去惊動他,在一邊買食物与飲料,街邊檔的熱狗另有風味,鈱鈱在面包上擠上許多芥辣。
  正欲張口咬,她听見鶯聲嚦嚦的聲音問要一杯熱咖啡。
  那是一個紅發綠眼的少女,穿极短的圓裙、緊毛衣、小靴子,打扮成啦啦隊員樣子。
  她向鈱鈱攀談起來:“你是誰的女孩?”
  鈱鈱微笑,“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孩。”
  “那你是怎么進來的?”她好奇。
  鈱鈱反問:“你呢?”
  “我?我与張一起來。你看到那輛費拉里沒有,那就是張的車子。”
  鈱鈱仍然微笑。
  紅發女又說:“張是個英俊的男子你說是不是?”
  鈱鈱以客觀的態度看一看張沼平,“對,你夠眼光。”
  紅發女高興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
  “蘇珊奧勃朗。”
  鈱鈱說:“幸會幸會,我還有點儿事要早走一步,下次再談。”
  蘇珊捧著咖啡向張沼平那組人走去。
  張太過專注,一直沒有抬起頭來,根本沒有看見吳鈱鈱,他熟絡地自蘇珊手中接過咖啡喝一口,又讓她拿著,蘇珊也就著紙杯喝一口,再交還給他。
  鈱鈱看到這里,拉一拉圍巾,回到宿舍去。
  坏情緒當然影響她,但她卻不讓情緒操縱她,鈱鈱寫功課至黃昏。
  她要用的一本書被同學借去,放走到三樓去取返,再回房門,看到張沼平坐在她書桌前。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