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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阿姨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選《暮》

  我只見過她四次。
  她的名字叫玫瑰。
  她比我大八歲。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十二歲,她廿歲。
  那是一個夏天,我剛剛升了中學,不肯承認自己是孩子了,脾气很怪,聲音在變,喉嚨像小公雞,瘦長個子,動不動面紅,常常一個人關在房間里,父母都拿我沒辦法,反正每個男孩子都經過這一段尷尬時期。
  有一天放學,我打完了籃球,一身臭汗,髒襯衫貼在背上,气喘喘的回家,佣人一開門,我就听見笑語聲。家里很少這么熱鬧。
  我先進廚房倒了一杯冰水,出來就看見她站在客廳中央,爸爸媽媽、蘭姨、与一個年輕人,他們都在笑。
  媽媽見到我就叫:“家明,過來。”
  我走過去。近來父母常常讓我見客人,表示我長大了。
  媽媽說:“這是蘭姨,你見過好几次了,這位庄先生,這是,唉呀,怎么稱呼呢?”媽媽笑了,“如果叫玫瑰姊姊,你成了我晚輩,我不敢當,但你的年紀實在不過只可以做他的姊姊。”
  這個叫玫瑰的女子轉過頭來,看牢我,展開一個笑容。
  當時我只有十二歲,我覺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笑臉。我呆住了。
  今年我廿八歲了,我還是說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好看的笑。
  她濃郁的眉毛下是一雙滾圓的眼睛,亮得像寶石,笑起來是彎的。雪白的牙齒,臉也圓,那是一個全神貫注的笑,把星星月亮太陽的光都裝進去了,使我心抒。
  她大概剛游完了泳,皮膚晒得紅紅,尤其是手臂,帶一抹玫瑰似的顏色,看上去很舒服。臉上沒有化妝,頭發濕擺在腦后。
  我看她,她也在看我。
  然后她問我:“你几歲?”
  她很神气,說話的姿態是飛揚的。
  我答:“十二。”
  “我二十,你叫我阿姨好了。”她仰仰頭。
  我笑,不肯叫。
  她說:“叫我。”
  我仍然不肯叫。叫她阿姨?她等著呢。廿歲?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即使是二十歲,我也不肯叫她阿姨。
  忽然她放軟了聲音,半哄半求,低低的說:“從來沒有人叫我阿姨,你是第一個,叫我一聲好不好?”
  爸爸媽媽、蘭姨!那個庄先生,他們都笑了。
  但是她這樣的聲音,這樣的神情,叫我怎么拒絕呢?我乖乖的叫了一聲“玫瑰阿姨”。我沒有臉紅,沒有后悔,為了她,我肯叫。
  媽媽臉上閃過一絲惊訝,我知道她心里奇怪,我是一個很固執的孩子,而且要面子要強。她沒料到我會來這么一下子。
  但是玫瑰樂极了,我認為是值得的。
  我不是孩子。我上唇已經有一點胡須了。
  玫瑰是第一個吸引我的异性。
  我記得她的打扮。
  當時的女孩子在她那种年紀,都愛穿旗袍,或是一條直上直落的裙子,尖頭鞋、大手袋。臉上很多粉,唇膏是淺淺的,很不調和。
  但她沒有。
  因為游泳了,她穿一條短褲,大腿是棕色的,細長但有線條,一件過頭的毛巾T恤,一雙舊的帆布鞋,就是這樣。但是她長得真好看。
  我當下連衣服也不換了,賴在客廳里看她,不肯离開。他們大人說話,我沒有插嘴的余地,但是光听也好。
  我真是迷上了玫瑰。
  她抽煙,她喝拔蘭地,她的姿勢是放肆的,但一切都不過份,我覺得她与一般的女人不一樣,她太自然,她太可愛,她太突出。
  從話里我听出她有一個很好的家,只是父母守舊,不贊成她學畫,但是她還是喜歡畫畫,一意孤行的走了出來,在外頭一個人住著,姓庄的青年是她的男朋友,蘭姨是她的監護人,現在她的生活由蘭姨照顧著。
  我很向往她。
  脫离家庭是需要勇气的。學畫畫也是需要勇气的。
  只是她在我們家里逗留了一會儿就走了。
  爸爸媽媽送他們三個人出去。我有黯掃興,我希望她會留下來吃飯。又有點羡慕她的男朋友,他可以常常見要她。我想快點長大,如果我今年也廿多歲就好了。
  我剛想回房間,看見茶几上面放著一只打火机。
  她忘了帶走她的打火机。
  我拾在手中,要追出去,一想,改變了主意。我把打火机拿在手中,那是一只銀登希爾。當時尚不大流行登希爾打火机,年輕女孩子尤其少用。
  我回到房間,把打火机深深的藏在抽屜里。我不能解釋這個舉止,但我想留下她一樣東西,因為我還沒有可能留下她的人。
  之后。
  之后我的日子是平常不過的。
  我終于長大了。
  中學一年年的升級,沒多久就畢業,再讀預*。
  我開始有女朋友了。
  但是當我快接近廿歲的時候,我卻常常想起玫瑰。
  我只見過她一面。
  但是但丁見過庇亞曲絲几次呢。
  我常想:我終于長大了,我終于有二十多歲了。玫瑰呢?我現在可以与她說話了吧?六年前我只叫過她一聲“玫瑰阿姨”,六年后我有資格与她攀談了吧?她今年該廿六歲了。廿六歲的玫瑰最什么樣子的?
  我認識了很多年齡相仿的女孩子。但是她們都普通,她們沒有六年前玫瑰的風姿。我永遠忘不了玫瑰那個突然展顏的笑,她膀子皮膚上那一抹紅。
  她那只銀子的打火机,仍在我抽屜里,這時候,人人手里都有一只登希爾了。
  我過著我平常的日子。
  六年內我長高了六寸,我吃得不多,所以不胖。我不再為我的卷發煩惱,因為有女孩子喜歡卷發。我每隔一天要刮一次胡髭。我的功課相當好。明年我會到英國去讀大學。我還沒有要好的女朋友,但一點也不愁。父母与我的關系很好,我尷尬年齡已過了。
  當然媽媽會笑著跟朋友說:“家明這孩子呀,人人都說清秀。頭發又留得這么長,又愛穿長袖子襯衫,手腕上套只銀手鐲,遠看就像個女孩子。”
  這么多朋友,就是不見玫瑰再出現。
  蘭姨只是來拜年,坐一下就走,我根本沒有机會問:“喂!玫瑰呢?”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見她了。
  但我還是見到了她。
  那個下午,在一間酒店喝咖啡的地方,我又見到了她。
  樂隊正在起勁的演奏,我停好了車子,走進酒店,就看見她坐在媽媽對面,左手邊是蘭姨。
  我一眼就把玫瑰認出來了。
  我的心惊喜地狂跳著。
  剛才母親叫我去接她,我還勉強呢,沒想到一來卻見到了玫瑰。我定一定神,一步步的走過去,向著玫瑰走近,我看清楚了她的臉。
  啊!仍然是那樣的濃眉,每個女人都拔眉毛,她還是留著濃眉。我注視她的臉,六年了,她一絲沒有變,一點沒有老,不過臉上的稚气与圓味沒有了,下已略為尖了一點。她沒有變,她垂著眼,睫毛重得很的樣子,她仍然在抽煙,有點心不在焉。
  她沒有抬頭。
  沒有看見我。
  她穿著一件絲襯衫,胸前三粒鈕子沒有扣,頸上懸一只大大的金子十字架,襯衫外是一件麂皮外套,配麂皮長褲。她真是美。難以形容、突出的美。
  認為她美的,不只是我一個人。喝咖啡的客人都朝她看。
  但是她沒有笑,是不是不快樂?為什么她會不快樂?是誰令她不快樂?
  她的頭發剪得這樣短,比我還短,低著頭,我看見她后頸是雪白的。她多久沒晒太陽了?
  我興奮的看著她。六年了,我想念了她六年。我該說什么話呢?
  媽媽看見我了,“家明,過來,干嗎傻傻的站著?”
  我走過去,我忍不住低下了頭,看著玫瑰,我俯下身子柔聲問她:“你還記得我嗎?”
  她抬起眼來,怔住了,她眼睛有點茫然的神色,她當然忘記在什么地方見過我了,誰會記得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我不怪她。
  她的臉色有點不大好,心不在焉,微微蹙著眉尖。
  我說:“我是第一個叫你玫瑰阿姨的人。”
  她想起來了,嘴角的笑意緩緩的漾開,濺到眼睛里去,不是十分開朗的笑,到底也是難得的。
  “家明長大了很多。”媽媽在旁邊補充。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忽然歎一口气,“孩子長大得真快。”她說。
  我在她身邊坐下。
  她瘦了,瘦了很多,六年前那种小女孩式的夸張動作已經消失了。她默默的捧著一杯咖啡喝,手指是纖長的,指甲很長,沒有指甲油,一种透明的紅粉。放下杯子,她取起了煙,手有點微微一抖,她神經有點緊張──為什么?
  蘭姨与母親絮絮的數看家常。
  我逗玫瑰說話。
  她喝完了咖啡,叫了威士忌加冰,下午的咖啡座最熱鬧的,人來人往,煙霧迷漫,音樂混著人聲,但是我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她。
  她問我,“你几歲了?”還是平常的問題,心不在焉的。
  “廿歲。”我說:“中學畢業了。”
  “有什么計划?”她淡淡的問。
  “我在考大學,最理想是到劍橋去。”我說。
  “是的,”她點點頭,“劍橋很美,尤其是那條河,蒲公英种子夾在柳樹中飛揚,到處是青苔,陽光根本沒有气力透過那么深的綠,很美。”她像自言自語,但是又笑了。
  她吸著煙,她的打火机換了,是一只金邊鑲紫紅漆面的都彭。她用打火机很考究,她沒有一處不精致,但是隨身卻又散著一种不羈。
  我問:“你去過劍橋?”
  “很多次。”她聲音是低的。
  “你會再去?”我問她。
  “我不知道。”她答。
  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小,但是我听得見她,她听得見我。
  我說:“你記得嗎?那一天,你游泳回來,頭發還是濕的,坐在我家客廳,那是我第一次見你。”
  “是嗎?”她盡量在想:“多少年了?我很久沒有游泳了。”
  “六年。”
  “你還是一個孩子呢!”她惊奇的說:“記性太好了。”
  我笑著點點頭。
  她說:“我那個時候大概很胖,光吃不動腦筋。”她解嘲地笑笑,“連我都不記得最什么樣子了。”
  她唱了一杯威士忌又一杯。
  蘭姨阻止了她,她聳聳肩。她有心事,她不開心。她人在這里,心根本不在這里。
  媽媽沒一會就說要走了。我沒有法子,只好站起來。
  我對玫瑰說:“下次見我,你會認得我?”
  她注視了我一會儿,點點頭。
  我很高興,我相信她。
  我開車与媽媽回家。
  我問:“媽媽,我們下次請蘭姨与玫瑰吃飯。”
  媽媽看我一眼,“玫瑰阿姨明天就動身了。”
  我一怔,“走?去哪里?”
  “去巴黎。”媽媽答。
  “去學畫?”我記得她是畫畫的。
  “你記性倒是很好。不,不是去學畫,她与開頭的那個男朋友,那個姓庄的,分開了,蘭姨讓她到外邊去散散心,不過是三兩個月要回來的。”
  “怎么分開的?”我問。
  “我們怎么方便問呢?”媽媽笑著說。
  “她難過嗎?”
  “沒有很難過,只是有點心不在焉,大概是不開心。這年頭,也無所謂,”媽媽感喟地,“男女關系越來越平常了。”
  我不出聲。玫瑰很難過,我看得出來,她有种沉著的哀傷,不過套母親的語气:這年頭,總是哭哭啼啼的女人比較得人同情。在別人眼里,玫瑰是不在乎的。
  我當下說:“等她回來,我們請她吃飯。”
  “好。我倒是喜歡她的,她長得好看,做人也大方,很有派頭。連蘭姨也請了來,大家聚聚。”
  听見媽媽稱贊她,我很高興。
  找問:“剛才是怎么碰見昀?”
  “完全無意。她与蘭姨自航空公司出來,路上碰見的,蘭姨便跟我說了說她的事。女孩子長得出眾,未必是好事,總帶點怪脾气,如果玫瑰笨一點,也就安份守己的做人太太了。”
  但天下也得有玫瑰這樣的女孩子才好。否則都嫁了成了人的太太,我們還看什么風景?況且不見得玫瑰就不是好妻子!如果玫瑰与我一樣年紀,我就一定去追求她。
  她走了。
  沒有回來。
  她在巴黎仿佛住定了。
  搬了几次家,連蘭娘也沒有她的确實地址。
  然后我考到了劍橋的達爾文學院,九月就乘飛机到倫敦。
  我總想有机會見她的。
  第一個假期是圣誕節,我千方百計的向媽媽打听到玫瑰巴黎的地址,過了海峽到法國,叫計程車直接駛到她家去,只在車子窗口遠遠的看到那座出名的鐵塔。
  天气很冷,但陽光很好,我花了很貴的車費,找到她的門牌。她住的房子不算講究,只是一幢公寓,門口有十几個門鈴,可見住客很雜,不過巴黎總是巴黎,房租恐怕已經非常不便宜。
  我按鈴。心跳得厲害。
  房東是一個老太太,她來開門,知道我的來意后說:“玫瑰小姐到馬賽去了。”
  我站在她門口,泄了气,動彈不得。過了半晌才留下了字條、地址。很抱怨自己沖動,沒与她聯絡就摸了來,原想給她一個惊喜,誰知世界上的事不巧得很。
  我沒精打采的參加了一個旅行團,胡亂走了一趟就回劍橋。巴黎給我的印象很坏。
  她沒有回信給我。
  是的,王家明。兩百多個中國男孩子都叫家明,看樣子她又忘了我了。我唉聲歎气,精神不振,沒有戀愛就生有一种失戀的感覺。為什么她要比我大八年?
  后來我認識了很多女孩子,但是我始終在尋找著另一個玫瑰,她那天下午那种茫然与失意,比多年前的神采飛揚更為吸引。
  第一年我沒回家。
  第二年爸爸媽媽打電報來叫我回去。
  到了家,我才發覺我真長大了。我很獨立,也很冷靜,反而照顧起爸媽,他們很快樂,暑假過后,我還是要走的,到底見過父母了。
  媽媽不擔心我的頭發長短問題。
  她很小心的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她的意思是不喜歡外國人。
  我笑說:“放心好了,帶洋味的中國女孩子我都不要。”
  我心里只有玫瑰。
  在家那么久,我只穿一件舊藍布外套,上面釘滿了英國各郡的徽章,都是我到過的地方,媽媽不喜歡這件破衣裳,很有意見。我一笑置之。
  媽媽喜歡給我介紹各式各樣的女孩子,我也一笑置之。我抽屜里仍然故著那只打火机。
  我看見了玫瑰。第三次看見她了。
  這一次運气特別好,只隔了兩年。
  我從外邊回來,蘭姨在与媽媽訴苦,我一見蘭姨,馬上想到玫瑰,馬上想到思念之苦,馬上想在蘭姨身上尋蛛絲馬跡,我不肯放過這机會,上去纏住了她。
  蘭姨先是惊奇,“呀,你長得這么高了,”她說:“回來度假?你媽媽福气真好。唉,我還是老樣子……玫瑰?啊,她回來了,在郊區租了間房子,專心畫畫,說專心,還不是那樣子,在法國耽了半年,再下去不得了,我把她拉回來的,叫她去散心,她大解放了,做她這個監護人,真不容易,快三十歲了,她還像孩子一樣……你想見她?我正去找她呢,你跟我一道來吧。”
  我樂不可支,開車把蘭姨送到玫瑰的家去。
  那一天很熱,她住的屋子門口有一株兩人合抱、火艷艷的影樹。唉,英國風景再美麗,就是沒有這种逼人而來火辣的感覺。
  門沒有鎖,蘭姨推門而人,一面皺著眉頭。
  玫瑰的家不像一個家。
  柚木地板很亮,舖著一張极大极美的天津地毯,藍杏兩色,地毯一頭放著青瓷中國大花瓶,里面插著大篷大篷的干花,褐色的、米色的。屋頂上吊下來無數的玻璃珠玻璃球,又堆著畫、畫架子、顏料、畫布、筆,屋子里空寬得很。
  但沒有開冷气,熱浪是惊人的,透過露台上的竹帘,陽光一絲一絲投在牆壁上,牆上挂著一幅字,寫得龍飛鳳舞:“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廉垂攜手暗相期惆悵
  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但是异鄉人相見更無因”
  我怔住了半晌。
  全間客廳可以坐的地方只有一只大樟木箱与一張搖椅。
  蘭姨當然討厭這里,她叫著:“玫瑰,玫瑰!”
  一陣風來,露台上的銅風鈴、貝殼風鈴一起響了起來。
  玫瑰出來了。
  她胖了很多,但看得出是那种結實的胖,赤腳,一條破得深深淺淺打補釘的牛仔褲,一件芝土布的襯衫,沒有內衣,她丰滿的体型包在這种原始的衣服下,像重諾亞筆下的女人,臉頰是紅的,皮膚崩緊著,閃著光,濃眉下的眼睛充滿了笑,她向我們走來。
  她厚厚的黑發束在頂上,盤成一個髻狀,插看一枝玉簪。這樣不中不西的打扮,就在她身上,才顯得奇异的美。她比兩年前反而年輕了,添著一种難以形容的野气。
  我難以自制的趨上去。
  她看著我,她問:“家明?你是家明吧?”
  我點點頭。
  她坐下來。
  我點點頭,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她從茶几上拿起了一只盒子,打開了,里面有煙絲,她拿紙張卷好了一枝煙,用卡地埃打火机點者了,把煙以食指与拇指輕輕拿著,一口口的吸。
  我狂喜,我終于找到她了。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從房間里走出來一個外國男孩子,金色的卷發垂在肩膀上,眼睛翡翠似的綠,一件汗衫,一條長褲,手里拿青一杯飲料,杯子里的冰塊与玻璃撞得叮叮發響,混著風鈴的聲音。陽光使我目眩,我知道我又來錯時候了。玫瑰自他手里接過飲料喝了一口,他自玫瑰手里拿了煙過去吸。
  我來得不是時候。
  蘭姨交待了几句話,就走了,我也走了。我來得不是時候。
  緣份就是時間,這是對的。
  這一次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暑假過后,我回去讀書,一直讀到畢業。父親最大的愿望是要一個博士儿子,我就讓他達到愿望望,我沒有讓任何人失望。我回家找了一份工作。
  我認識了更多的女孩子,但是沒有一個真正合我的心意。
  有時候我与她們出去一次,兩次,但從來沒動過要結婚的念頭。我覺得她們的不足,做女朋友就可以,妻子?妻子到底是一輩子的事。
  對我有興趣的女孩子很多,我一點也沒有大言不慚,我尊重她們,但也避著她們。
  我廿八歲了。
  媽媽開始焦急,她要我結婚。
  我常常用微笑推搪她。
  我的老板不多久就知道厂里這個人,他很賞識我,要請我吃飯。夜飯設在他家里。我必需去,于是我一個人去了,他很惊异,他問:“沒有女伴嗎?家明?”我搖搖頭。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了,但老得很風趣,不討厭。
  他招呼我到他的書房里去坐,他是個風雅的有錢人,家里布置得豪華,不過相當含蓄,我揀适當的話說,他很喜歡我。“我們需要你這种青年。”他由衷的稱贊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
  然后他抬起頭來說:“啊,家明,來見見我太太。”
  我轉身,我看見了玫塊,我完全呆住了。
  玫瑰春到了我,也怔了一怔。她放肆的著著我。我側面的著著她。第一次,第一次,她開始真正的看我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現在是男人了。
  她嫁了人,這個人是我老板。
  嫁了多久了?怎么認識這有錢老頭子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會放她走了。
  她沒有提出以前見過我,我們三個人坐在一桌吃飯。我暗暗留心著她,她嘴角凝笑,曉得我在留心她。這就夠了。我不覺得卑鄙,我早十五年就認得她,那時候我的老板不曉得跟誰在”起呢。
  她穿了一件旗袍,寬身的繡花旗袍,頭發梳在腦后。并沒有多老,但是皮膚變了一种顏色,在柔和的燈光下,看上去像一座瓷像似的。她一本正經的捧著飯碗,拿著一副銀筷子吃飯,這么文靜,這么賢淑,我莞爾了。她的丈夫知道她的真面目馮?
  這頓飯吃得不寂寞。
  玫瑰手上戴著一只燦爛的大鑽戒,她的手指甲修得很好。她不畫畫了?她真的修心養性了?
  不,不,她是不會老的,像她這樣的人,是不會老的。
  飯后我們閒聊,她丈夫去听一個長途電話,留下我与他在書房里喝茶。
  我試探的說:“很久沒有見面了。”
  她一愕,很柔和的問:“我們見過面嗎?”好像真的一樣。
  我笑,她忘了?但不要緊,至少我現在吸引她,這就夠了,但我得提醒她,我早在十多年前,就把她放在我心里,直至現在。
  我低聲叫她:“玫瑰阿姨?”
  她眼睛里閃過复雜的神情,她想起來了,一幕一幕,完全想起來了。
  她微笑,濃眉如昔,眼神如昔,“呀,你是小家明。”她停了一停,再說:“我老了。”但是口气一點也不遺憾。
  我搖搖頭,“你沒有老。”我說。
  “剛才一見,我只道在哪里碰著過,只是想不起來,你不怪我?”她問,問得那么緩柔的、膩性的。
  “我永遠不會怪你。”我說。
  我拿起我的拔蘭地杯子,走到她身邊去,站在她面前,她仰起頭,帶點迷惑的看著我。我几乎可以嗅到她的發香,我整個人有种溶化了的感覺,溶在她皮膚的磁白里。
  我等了這么久。
  她終于說:“你長得很漂亮,家明,有時候孩子大得真快。”她嘴角閃看無法泯滅的野气。她丈夫沒有辦法制服她,我很明白。
  我探下身子,吻了她的臉。我不覺得我是第一次吻她,我好像已經在印象里物過她無數次了。
  這一次我不會讓她走。
  我在她身畔輕輕的再說一次──
  “玫瑰阿姨。”
  這是我第四次見她,但是我得到了她。我知道我終于得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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