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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樣開頭——
  那是初春一個雷雨之夜。
  島上的探照燈忽然全部開亮,照得如同白晝,嘩嘩大雨像面筋條般的自天上挂下,船漸漸駛近碼頭,仆人打著大黑傘前去迎接。
  在那樣的天气之下,無論如何也避不了渾身淋濕。
  他緊緊擁著他的愛人,把她帶上岸。
  那女子頭發上綁著一方絲巾,顯得一張臉更加精致美麗,她抬起頭,輕輕說:“這就是衣露申島了。”
  “是。”
  “為何把它命名衣露申?”
  “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幻覺。”
  這時,天邊雷聲隆隆,電光霍霍,雨點早已打濕她的面孔,他接過仆人的傘,摟著她急急朝大宅奔過去。
  他們的感情,也像島上的天气一樣,變幻無窮。
  寫到這里,如心翻回第一頁,把題目划掉。
  她改寫紅塵二字。
  這是一個比較貼切的名字,因為人跑到哪里都离不了紅塵。
  如心吁出一口气。
  有人敲書房門,“周小姐,我是馬古麗,晚飯時候到了。”
  如心說:“別打扰我,你每隔三小時給我送三文治及飲料進來,放在那邊茶几上。”
  “是,小姐。”
  她輕輕退出去,每個到島上來的人都會逐漸變得孤僻,她已見怪不怪。
  如心伏在案上,沙沙沙不住地寫,不知是什么地方來的一股力量,逼著她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可是過了一段日子,那女子開始悶悶不樂。
  他說:“告訴我你的需求,我會盡量滿足你。”
  她答:“我想回到往昔的世界里去。”
  他惱怒,“是我一手把你身分提升,將你帶到這樂園一樣的島上來,你為何還不滿足?”
  她低下頭,“我覺得寂寞。”
  “可是我已經日日夜夜陪伴你。”
  這時,有第三者的聲音冷冷挑撥道:“她心中另外有牽記的人。”
  啊,說話的是島上打理雜務的秘書,她冷眼旁觀已有一段時間,心中無限妒羡,她巴不得可以成為島上的女主人,可惜机會降落在一個完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他低聲央求:“我找朋友來陪你,我們開一個三天三夜的舞會。”
  “不不不,”她几乎像求饒那樣說,“不要叫他們來,我不想見到他們,我根本不認識那些人,那些人也不關心我,我討厭無聊的舞會。”
  他沉下了臉,不知自几時開始,他再盡力,也不能取悅于她。
  漸漸,他因失望而失卻耐心。
  “我當初同你說過,一到這島上來,就永遠不能离開。”
  “不,讓我走。”
  他忽然咬牙切齒地說:“你即使死在這島上,化成了灰,我也不會讓你离開。”
  她臉色轉為煞白,踉蹌地后退几步,喘息起來,呼吸艱難,雙手捉著喉嚨,倒地掙扎。
  他急了,連忙找到噴劑藥,遞到她面前,扶起她。
  兩個人都流下淚來。
  她輕輕說:“你說得對,我欠你太多,我應該感恩,我不走,你放心,我至死也會留在這島上。”聲音漸漸嗚咽。
  那第三者站在樓梯上,看到這一幕,冷笑一聲,雙目發出綠油油的光,她悄俏消失在角落里。
  如心寫到這里,放下筆。
  她既不口渴,亦不肚餓,走到茶几處一看,發覺上面已擱著兩份點心。
  她詫异,不相信三四個小時已經過去。
  她竟听不到任何聲響,那么沉湎,那么投入,真是始料未及。
  她伸一個懶腰,覺得有點累。
  她半躺在長沙發上,喃喃自語:“苗紅苗紅,你是如何認識黎子中,又如何欠下他這筆無法償還的債,可否托夢給我,与我說個清楚?”
  她打一個呵欠,閉上眼睛。
  馬古麗這時恰恰推開門,看到這個情形,便悄悄退出。
  這時,許仲智打來電話。
  她取起電話听筒,“許先生,周小姐睡著了,要不要喚醒?”
  “不用了,我稍后再打來。”
  而如心在書房里悠然入夢。
  她听到輕俏的笑聲,“在寫我的故事?”
  如心也笑,“是呀。”
  “你把它叫紅塵?”
  如心答:“可不正有一個紅字。”
  對方感歎,“那并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呢。”
  “我机緣巧合,來到這島上,總有原因,也許就是為著要把你的故事寫出來。”
  女主角輕輕地笑,聲音如銀鈴一般。
  如心轉過頭去,看到穿著一襲舊紗籠的她,那紗寵布色彩斑斕,有些地方已經磨得薄如蟬翼,可是穿在她身上,卻無比輕盈曼妙。
  她看上去,只得十七八歲模樣。
  如心訝异,“你為何如此年輕?”
  她有點無奈,“我認識他那年,只是個少女。”
  “你怎樣認識他?”
  苗紅低下頭,“家父曾是黎氏錫礦的工人,因嗜酒,被逼退休,家貧,仍獲准住在員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個不爭气的弟弟,竟潛入厂中盜竊,惊動了厂長。”
  厂長想必是黎子中。
  “那是一個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情,他自外應酬回來,看到我在門口等他。”
  如心輕輕問:“當天,你就穿著這襲紗籠?”
  “是啊,淋得遍体通濕,站在門口好几個小時。”
  “他怎么說?”
  “他喚我進屋,讓我更衣,用點心,然后与我談了一會儿,他答應幫我忙。”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余情節。
  “他叫司机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來了,父親依舊喝醉,我与弟弟抱頭痛哭。”
  “你們的母親呢?”
  苗紅凄然,“母親早逝,否則我們生活不致于如此凄慘。”
  這時苗紅輕輕坐下,“過兩日,厂里有人來叫我們搬家,我以為要逐我們出宿舍,惊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籠中老鼠,如臨未日,可是工頭說黎先生己安排我們搬到較好的單位去。”
  如心問:“那時,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了吧?”
  苗紅抬起頭:“我已經十六七歲,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為著我的緣故,我一無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這個人。”
  如心不禁歎息,是,她只有她的身体。
  “既然如此,我与他講起條件來,弟弟務必要送出去讀書,如果資質實在差,那么學做生意也是好的,父親晚年需要安置,我則希望能夠正式結婚。”
  如心覺得這些要求也都相當合理。
  苗紅低下頭,“黎子中不愿与我結婚。”
  如心大惑不解,“為什么?”他那么喜歡她!
  “在那個時候,階級觀念不可磨滅,我母親是土女,我父親是工人,他過不了家庭那一關,他本人亦覺得沒有必要与我正式結婚。”
  “他錯了!”
  原來他的瀟洒只屬表面。
  周如心不由得對他稍微改觀。
  苗紅轉過身去,她說:“天亮了,我得告辭了。”
  如心叫住她:“慢著,你是她的靈魂嗎?”
  苗紅回頭嫣然一笑,“不,我只是你的靈感。”
  如心一怔,“我不明白。”
  “你千思万想,忽然開了竅,把思維打通,得到結論,我便前來与你相會。”
  “等等,你說得那么玄,我不懂得。”
  苗紅歎口气,“你已知來龍去脈,還不心足?”
  “不,故事中尚有許多空白,譬如說,你意中人到底是誰?”
  “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
  “我?”如心愕然,“你們的事,我怎么安排?你在說什么呀。”
  苗紅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后,“誰來了?”
  如心轉過頭去,發覺空無一人,再回過頭來,已失去苗紅蹤跡。
  她一頓足,人也就醒了。
  只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書桌上,忙著把情節寫出來。
  馬古麗推門進來,看到年輕的女主人埋著頭不知在寫什么,一張臉灰蒙蒙,眼睛窩了下去,她大吃一惊,不動聲色,走到樓下,找丈夫商量。
  “費南達斯,周小姐情況不妙。”
  費南達斯不作聲,過半晌才說:“她發現盒子那日……”
  “她不該打開盒子。”
  “現在,她的情況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樣。”
  “不會那么差吧?”
  “她會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我們總得幫幫她呀。”
  “我們只是仆人,听差辦事,千万不要越軌。”
  “或者她不應該到島上來。”
  “這古怪而美麗的島嶼不利主人,卻不礙我們仆人。”
  “島上究竟發生過什么事?”
  “何必追究呢,馬古麗,你且小心照顧周小姐飲食。”
  周如心伏案速寫。
  像是有人握著她的手,操縱了她的思維,把故事一句一句讀給她听,借她的筆寫出來。
  有若干細節,無端躍進腦海,根本不知從何而來,卻又合情合理。
  ——黎子中問苗紅:“你可是屬馬?”
  苗紅輕輕答:“是,家父同我提過,可是又說我十二月出生,冬日草地已蕪,故我是一匹苦命馬。”
  黎子中說:“那,我比你大十二歲。”
  苗紅低下頭,不知厂長怎么會提到這一筆。
  “去同你父親說,我想帶你走,叫他放心,我會照顧你。”
  苗紅退后一步,深深吃惊,他對她來說,百分之百是個陌生人,她完全不認識他,怎么可以跟他走?
  她不由得沖口而出:“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笑了,“天涯海角,自由自在,這世上有許多無憂無慮的樂土。”
  但是苗紅不愿意离開她的出生地,她穿慣紗籠,日常赤足,叫弟弟爬上樹,鉤下椰子,喝它汁液,又到田里拗甘蔗吃,在河塘摸蝦,她認為這就是樂土。
  況且,在這里,她還有不少朋友,她不愿跟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异性遠走他鄉。
  可是黎子中一門心思地說下去:“你要學習英語,學會打扮跳舞,時時伴著我,我會帶你看這個世界。”
  苗紅的頭越垂越低,在她那個年紀,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
  她不愿意,對于黎子中權威的語气,她覺得害怕。
  她鼓起勇气問:“你,可是要与我結婚?”
  黎子中一愣,忽然笑了,像是猜不到這女孩會有此非分之想。
  這一切落在苗紅眼中,心中更添三分自卑,一分气惱。
  “去,回去同你父親商量。”
  苗紅低頭走回家中。
  父親已喝醉了。
  抬起朦朧眼,問女儿有什么話要說。
  “你放心我离開家嗎?”
  父親反問:“你要嫁給亞都拿?”
  “我,我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叫亞都拿父母來說親,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他呵呵笑。
  “不,”苗紅說,“不是亞都拿——”
  “亞都拿本性不錯……”
  他昏睡過去,酒瓶滾到牆角。
  苗紅知道沒有人會替她作主。
  亞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歡華女,亞都拿本身是名窮小子,自己都養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頭,看椰林梢那彎鉤似的新月。
  看來,她很快將离鄉別井了。
  命運真奇怪,因為弟弟跑到厂房去偷了一把風扇而改變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亞都拿。
  亞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她看到他遠遠站定。
  他已聞頭家看中了她,要帶她遠走高飛,他父母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當然,土著与華僑的矛盾己日益白熱化,沖突似無可避免,他們要表態,就得疏遠華人。
  亞都拿知道苗紅夤夜找他,是為著來說再會。
  她沒有走近他,他也沒有。
  亞都拿把笛子放到嘴邊,吹奏起來。
  那笛子如人聲般嗚咽,輕輕訴說他們快樂的時刻,到最后,他向她道別。
  兩個年輕人均落下淚來。
  翌日,她答應黎子中跟他走,不過,他需照顧她父親及弟弟。
  黎子中說:“馬華沖突將無可避免,我會安排他們到新加坡去。”
  寫到這里,如心累到极點,伏倒在桌子上,看著寫得密密的稿紙,只覺稀奇,這真是她寫的?感覺上如扶乩,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寫出來。
  馬古麗捧著食物飲料進來,“小姐,今日天气好极了,你怎么不出去散散步。”
  如心走到露台看出去,蔚藍天空,碧綠海水,假使她有千里目,簡直可以看到東京去。
  電話鈴響,“小姐,是許先生。”
  許仲智的聲音有點擔心:“你好嗎?”
  “沒事,謝謝。”
  “我在圖書館尋找資料,遍閱太陽報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聞頭條。”
  如心訝异,“那要好几個小時呢!”
  “可是找不到任何有關黎子中的新聞。”
  一切都在一座孤島上發生,當然不為外人所知。
  “警局檔案中也無苗紅失蹤記錄。”
  “許仲智,我在想,是否需要在新馬刊登尋人廣告。”
  那大男孩沉默。
  如心問:“你反對?”
  “她已失蹤近二十年,親人的創傷大概剛剛痊愈,又去掀動埋葬掉的痛楚,豈非殘忍?”
  如心不語,沒想到他那么為人著想。
  “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細節。”
  他笑了,“你喜歡听故事?我陪你去買小說。”
  如心說:“你有無發覺,苗紅一生像小說情節,大部分人如你我只在書中經歷,可是她,她的生活就是傳奇。”
  “你還是決定要到新馬尋人吧。”
  “嗯,設立一個八零零號碼,好使打進來的人免付長途電話費用。”
  “你什么都已經設想周到了。”
  如心忽然笑說:“是,以前不懂的,現在都學會了。”
  “以前,什么以前?”
  她的聲音轉得十分柔媚,“以前初到衣露申島,似鄉下人,什么都不會。”
  “你在說什么?”小許大為震惊,“如心,你以前几時到過衣露申島?”
  她以為她是誰,苗紅?
  呵,在島上奇异气氛中,莫非她已著魔?
  他万分著急,最好能夠即時飛到周如心身邊,看個究竟。
  可是剎那間如心語气又恢复正常,“你照辦吧,我想到池里去游几圈。”
  “下午我來看你。”
  “不用,我一個人在這里很舒服。”
  “你肯定嗎?”
  “當然,在外界沒我的事,在這里,我至少有一個任務,我想把這故事查個水落石出。”
  小許只得苦笑:“有消息我會向你報告。”
  如心并沒有帶泳衣,可是這是她私人島嶼,毋須拘束,她穿著短褲襯衫就跳進池里。
  費南達斯看到了,過一會儿同羅滋格斯說:“黎先生也喜歡穿著便服游泳。”
  羅滋格斯說:“也許所有島主都有這個習慣。”他不欲多語。
  如心自泳池上來,也不更衣,坐在藤椅上沉思。
  馬古麗遞上大毛巾。
  如心抬起頭,“黎先生臨終前,常來此地?”
  “他每年在冬季來,春季走。”
  多么奇怪,一般人都愛在春天來,初秋走。
  “來了,也把自己關進書房里,好几天不出來。”
  “他在書房干什么?”
  馬古麗好奇地問:“周小姐,你在書房內又是干什么?”
  “我在寫作。”
  馬古麗吃一惊,“你是作家?”
  “不,我只是想寫一個故事。”
  “也許,黎先生也關在房里寫作。”
  “他可喜歡与你們談話?”
  “很難得才講一兩句,除出冬季,其余時候,他住在倫敦。”
  “我也听說了。”
  如心返回大宅更衣。
  她接了一通有趣的電話。
  “我找周如心小姐。”
  “我正是。”
  “周小姐,冒昧求教,我是柏佳地產的丘梓亮,”聲音充滿笑意,“有一位客人乘船游覽時看到了你那座島以及島上的設備。”
  如心一時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周小姐,他出价很好,你愿意轉讓嗎?”
  如心答:“不,我沒有意思轉讓。”
  “啊,”經紀人有點失望,“那么,我還有個請求,我客人的意思是,如不能買現成的,便只好仿造,他們能到島上參觀嗎?”
  如心不由得好奇,“他們是哪一國的人?”
  “呵,是台灣人。”
  “隨時歡迎參觀,但恕我不出來招呼。”
  “那自然,我已經十分感激。”
  如心几乎想告訴那位丘先生,說島上風水不大好。
  如心驀然發覺,到了島上,性格大有改變,以前內向的她,此刻事事主動,意見多多,且十分決斷。
  傍晚小許就來了。
  用過晚飯,天尚未黑,羅滋格斯前來報告:“有艘中型游艇請求停泊,說已与周小姐聯絡過。”
  “啊是,請他們自便,你帶他們環島走一遍。”
  小許十分委屈,“你若存心把島賣掉,應該給我賺這筆佣金。”
  如心笑,“我怎么會把它出讓?”
  稍后,小許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噫,其中一人還手持指南針。”
  “那是堪輿師的羅盤,他即風水先生。”
  “看得出所以然嗎?”
  如心笑,“我怎么會曉得。”
  只見他們一行四個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終于繞到島的另一邊去了。
  小許說:“沒想到你會那么隨和。”
  “難得有人喜歡這座島。”
  片刻,馬古麗前來說:“那位丘先生想与你講話。”
  如心不欲拒人千里,便走出客廳。
  那丘經紀見到女主人這么年輕,倒也意外,生意人大大方方開門見山,“周小姐,我在房屋買賣轉手資料處獲得你的地址,謝謝你的招呼,我的客人實在喜歡這個島,可任你開价。”
  如心笑笑,“風水先生怎么說?”
  那年輕的經紀也笑,“他說好得不能再好,我的客人其實已到無所求境界,可是一听住在此島,儿子會讀書,女儿嫁得好,即時心動。”
  如心輕吟道:“嗯,唯有儿孫忘不了。”
  “什么?”
  “沒什么,那位風水先生看錯了,這座島,叫衣露申,做生意的人一切講究實實在在,不适合住這里。”
  “它叫什么?”
  “衣露申。”
  “呵,叫幻覺。”
  “可不是。”
  丘經紀不气餒,“可以改呀,我客人本是崇明島人氏,他有意把此島更名崇明。”
  “這島不打算出售。”
  丘經紀失望。“噫。”
  “這附近時常有小島出售。”
  “周小姐有所不知,太小不好,太大難以打理,這島位置特佳,附近有大島擋風擋雨,又無激流,万中無一。”
  如心只是笑。
  “周小姐,你考慮考慮。”他放下名片。
  馬古麗送他出去。
  小許一直站在如心背后不出聲,這時忽然說:“任由開价。”
  如心答:“也不能太离譜,叫人見笑。”
  “如果賣六七百万,拿來捐孤儿院或是獎學金也不錯。”
  “你估計它值這個數字?”
  “大約是。”
  “我余生好享福了。”
  “你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享福的人?”
  “不,不是有福獨享的人。”
  如心笑不可抑,“如何見得?”
  “据我觀察所得,你富有同情心,關心別人,時常為他人著想。”
  如心很感動,除了姑婆,從來沒有人把她說得那么好,而姑婆已經逝世。
  “待我們把這個故事發掘出來之后再作考慮好了。”
  客人已經离去,整個天空都是紫色晚霞。
  如心笑道:“不知住下去會不會折福,整個世界都是天災人禍,婦孺捱餓,軍人陣亡,我們卻這樣無憂無慮,享受太平逸樂。”
  小許問:“那么,為什么仍有不快樂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貪得無厭。”
  小許笑了。
  “許仲智,來,我給你看一個故事。”
  “是你撰寫的吧,多謝你讓我做第一個讀者。”
  “別取笑我,我不是想做作家,我只想把我的假設記錄下來。”
  “我明白。”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給他。
  “時間空間可能有點复雜。”
  小許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說。”
  “那么,你看,我寫。”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憂慮講出來,“寫歸寫,記住別帶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話回味,然后稱是。
  攤開紙,她寫下去。
  ——他把她帶到倫敦,找人教她英文,指點她社交禮節,她天性聰敏學得很快,令他深感滿意。
  那是他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苗紅渾忘過去,也不覺得他們身分年紀有距离。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醫生說:“潮濕陰暗天气不适合她,若要康复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
  黎子中卻猶疑了,他的舊同學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檔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都會,他一時走不了。
  苗紅的病情惡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際,他買下加拿大卑詩省一個無名小島,開始建設。
  也許苗紅會适合住在這風光明媚的島上。
  叫什么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卻對黎子中說:“我想回家。”
  黎子中不悅,“這里就是你的家。”
  “我想念父親弟弟。”
  黎子中自覺做了那么多,苗紅尚不知感恩,异常失望,故轉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熱帶雨林里生長的人。”
  “那里另外有一個難以忘怀的人吧?”
  苗紅一愣,“你指誰?”
  “亞都拿。”
  苗紅不相信雙耳,富甲一方、生活經驗丰富、相識遍天下的黎子中竟還會記得南洋某小鎮一個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后靜下來,她說:“有這么一個人嗎,他是誰?你真好記性。”
  這是她第一次諷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亞都拿了,他也太小覷苗紅,還有,他怎么會連這點信心都沒有。
  可是苗紅不知道,一個人若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因愛生怖,什么都會變得患得患失。
  接著几天,他沒有同她說話,并且把小島命名衣露申。
  待島上所有設施完成之后,苗紅已成為另外一個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馬的亞都拿面對面也不會把她認出來。
  她長高了,衣著時髦,談吐文雅,而且,除卻睡覺的時候,腳上永遠穿著鞋子。
  她已許久沒有喝到椰汁,也長久沒有在臉上展露她的喜怒哀樂。
  二十歲生辰那天,黎子中為她大肆慶祝,在夏蕙酒店請客,苗紅穿著狄奧紗裙,頭上戴著鑽冠,令外國人以為她是東方哪一國的公主。
  許愿的時候,苗紅輕輕在心中說:“還我自由。”
  失去什么,才會知道什么最珍貴。
  聚會在黎明時分結束。
  黎子中問她:“開心嗎?”
  她點點頭,輕輕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鑽飾。
  “你許什么愿望?”
  “大家都健康快樂。”
  “那么基本?”
  “因為什么都有了,所以特別珍惜這兩樣。”
  她并沒有說實話,但隱瞞得十分有技巧。
  真話會傷害人,特別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義務使他精神愉快。
  苗紅忽然握緊脖子喘息,宴會人煙稠密,她舊病复發,需要藥物。
  “今夏,我們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島去,對你健康有幫助。”
  “太好了。”
  “麥秘書會偕我們同行,我有事務需要她幫忙處理。”
  苗紅當然沒有异議。
  如心停下筆,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許在這時候敲門進來。
  “喂,你別打扰我呀!”
  許仲智十分困惑,“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古董缸瓦修理專家。”
  “寫得怎么樣?”
  “情節編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离事實不遠,起碼有八九分真實。”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讀者。”
  “開頭想必一定像你所寫那樣發展,可是結局呢?”
  如心答:“結局我們已經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怀著一顆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紅如何終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頭,“呵,那有好几個可能。”
  “說來听听。”
  “我會把几個可能寫出來。”
  許仲智笑,“啊,賣關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筆可以補情天。”
  那土生子听不懂,“什么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涂,微笑道:“我的确補過一只雨過天晴的碟子。”
  小許說:“明天我就去學中文。”
  “不准光說不做。”這是亙古收效的激將法。
  “來,如心,我們出城走走。”
  “不,我覺得島上很好。”
  “你也得接触現實世界。”
  如心忽然問:“你猜苗紅有沒有出市區逛?”
  小許搖搖頭,“黎子中根本不想她与閒雜人等見面,他控制一切,嚴格挑選她見的每一個人。”
  如心點頭。
  那是事實。
  那也是一种絕端缺乏自信的表現,他倆關系實在難以長久維系。
  他愛她已愛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過一張紙,寫下几個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愿意离開她,把她在島上火化,長伴他左右。
  小許頷首,“我問過上官,哮喘如不獲及時治療,足以致命。”
  如心又寫二、她要离開他,引起重大沖突,他錯手殺死她。
  許仲智說:“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從心,他自衛殺人。
  小許失聲惊呼,“還有誰會相信人性?”
  四、她自殺。
  小許答:“是有這四個可能性。”
  如心問:“你猜是哪一個?”
  “我只能選第一個。”
  “假使他及時送她到醫院診治,有什么急症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這黎子中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他是凶手。”
  “請勿武斷。”
  “我也不想那樣說,但他的愛是一种折磨的愛,對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滿足。”
  “可是,她可愛他?”
  “我想是,否則她怎么會甘心留在島上。”
  小許結論是:“那么一切后果由這兩個成年人自負。”
  “那自然。”
  小許為人單純,“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种愛,听上去比恨還可怕。”
  如心笑了。
  許仲智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叫她快樂。”
  “你心智正常,當然心平气和。”
  “如心,我們乘船出去。”
  “我還沒有寫完故事。”
  “每天寫一章夠了,以三個月時間完成。”
  “三個月?家人會以為我已經失蹤。”
  小許說:“我与他們聯絡過,令妹下星期可來辦入學手續。”
  “住宿怎么辦?”
  “你忘了在下專門做房屋租務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們到市區時已近黃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紅男綠女。
  可是如心挂著那個故事。
  “苗紅去世時應不過二十五歲。”
  猶是紅顏。
  許仲智說:“現在我們不談島上的事。”
  如心一徑說下去,“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場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悅,只要身体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許說:“我的想法也一樣。”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紅的生命那樣短暫,叫我難過。”
  許仲智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愿意听關于我姑婆的事嗎?”
  “与你有關的事我都愛听。”
  初中畢業后周如心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么多的話。
  到最后,話題還是回到島上去。
  小許說:“地庫的建筑——”
  如心立刻問:“什么地庫?”
  “大宅共三層,地下有地庫。”
  如心想起來說:“對,你去地窖取過酒。”
  “地窖旁還有兩個進口,一間是游戲室,另一間是小型戲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張大了嘴。
  許仲智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時沒發覺那兩處地方。”
  “你并沒有告訴我。”
  小許搔著頭,“是我的疏忽,我以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會走,且隨即會將島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
  如心卻緊張起來,“游戲室里有什么?”
  “我只見到一張桌球台子。”
  “戲院呢?”
  “布置很精致,有電影銀幕、放映室,設備一如試片間。”
  “我這就回去。”
  小許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說。
  如心說:“不必送我,路途太遠了。”
  小許隔一會儿才緩緩說:“不算遠,我有一位同學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倫多送到美國納華達州。”
  如心也隔了一會儿才問:“他們有無結婚?”
  “沒有,三年后他另娶他人。”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种能量用在科學上,人類恐怕已經征服宇宙。”
  小許輕輕說:“周如心,沒想到你那么愛諷刺人。”
  “不不不,我是真為人們在感情上浪擲的精血時間惋惜。”
  “那么,你是肯定不會那樣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么資格做一個多情人。”
  小許不語,由此可見她是一個十分理智謹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羅滋格斯把游艇駛出來。
  “我送你。”
  如心婉拒,“一來一回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個盹。
  醒來后,她問羅滋格斯:“你可去過試片間?”
  “很少去,那處已多時不用,馬古麗偶然進去打掃。”他有點猶疑。
  “什么事?”
  “有一次,馬古麗說她听見音樂。”
  如心不語。
  她也听見過樂聲,島上气氛的确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進去看看。”
  羅滋格斯勸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
  “為什么?”
  羅滋格斯說:“大家都累了。”有點不好意思。
  如心不語,知道他們對黑夜有點避忌。
  “那么,明早七時正我們去看個究竟。”
  他松了口气,“是,周小姐。”
  倒在床上才曉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個夢也沒有。
  睜開眼睛,發覺天色已亮,連忙起床梳洗。
  馬古麗已經過來侍候。
  如心略帶歉意問:“你們工作時間是否九至五?”
  馬古麗笑笑,“周小姐,你難得來。”
  “加班費還是可以照支。”
  馬古麗仍然笑。
  黎子中很會挑選雇員,看情形,待他們也不薄。
  “來,我們去地窖看看。”
  原以為陰暗可怖,蛛网處處,甚至會有蝙蝠飛出來,可是一推開門,如心立即訕笑自己孤陋寡聞,只見游戲室有束光自玻璃磚射入,光線柔和,打理得十分干淨,架子上放著各類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十多個地球儀。
  “這是一個寶庫。”
  桌球台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車穿山洞模型。
  “會動嗎?”
  “插上電會走動,交通燈號都能亮。”
  “誰玩這個?”
  馬古麗搖搖頭,“屋里并沒有孩子。”
  當然還有彈子机与點唱机。
  黎子中卻沒有添置電子游戲机,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儿。
  “黎先生時常下來嗎?”
  “很少。”
  曾經一度,這里一定坐滿了愛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屜,只見一格格都放滿了火柴盒模型汽車,約有好几千架之多。
  只是沒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資料或是照片。
  一張照片都沒有。
  “我們到戲院去。”
  如心訝异布置之華麗。
  深紅色地毯,棗紅絲絨座位,大紅牆紙,水晶燈處處,帘子拉開,一張袖珍銀幕露出來。
  如心到放映間參觀,放映机還是六十年代產品,比較笨重。
  現在看電影可不必這樣麻煩了,添置錄影盒帶即行。
  放映間并沒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寬大舒适的座位坐下。
  馬古麗知趣地退出去。
  如心一無發現。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資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倫敦,想必所有的文件都藏在那里。
  她离開了戲院,順道參觀酒窖。
  如心對酒一無所知,可是憑常識,也知道這一庫酒价值連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島,這批酒大可另外拍賣。
  這一切對苗紅來講,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生長在熱帶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紅花一只蟬更能叫她喜悅。
  如心回到書房。
  她握住筆,看著天花板,深深沉思。
  馬古麗把早餐捧進來,她竟沒有听見。
  如心在紙上作出這樣的推測:
  在享樂中,苗紅的健康卻一日比一日虧蝕。
  她曾遭受黎子中無情的諷刺与拒絕,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鄉有消息傳來,她父親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体貼,“你可要回去送他?”
  苗紅搖搖頭。
  “他去得很平靜,一直在喝,心髒忽然停止跳動,毫無痛苦,我已吩咐下屬辦事。”
  苗紅表示感激。
  “我可以陪你回去。”
  苗紅搖頭,黯然說:“我不想走。”
  “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將來后悔。”
  苗紅卻維持原意,“我不走。”
  她顯得很平靜,黎子中有點安慰,也許,她已決意跟定他,隨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只盒子,“打開來看看。”
  苗紅開啟盒子,里邊是一只指環,鑲著一圈小小鑽石。
  他解釋:“寶石連綿不斷,這戒指叫永恒指環。”
  苗紅笑了。
  原來外國人也盼望花好月圓,可是,世上沒有什么是永恒的。
  “請戴上它。”
  苗紅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這是她身上唯一的飾物。
  黎子中似乎滿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紅神情呆滯,呆呆看著月亮,只有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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