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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黎子中開始把他私人物件搬運出衣露申島。
  同時,他亦取消籌備婚禮。
  在結束這一段感情之際,他意外地覺得快感。
  他在銀行以苗紅名義存進一筆款子,將存折放在她房里當眼之處。
  他預備第二天回倫敦去開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認失敗,他是一個商人,投資有點損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憤怒与悲哀掩飾得非常好。
  傍晚,苗紅尚未歸來,他問管家,“苗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管家据實答:“是胡先生的船來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語,隔一會說:“你們休息吧。”
  佣人退出后,黎子中鎖上大宅所有門戶。
  事后他不能解釋為何心血來潮,堅持要那樣做。
  是不讓苗紅進來嗎?他已決定把衣露申島贈与她,這不是原因。
  根本她返來与否,他已不再關心,明早他就要离開她。
  九點多開始下雪,爐火掩映間黎子中獨自沉思,他想到許多事。
  父親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親急著要為他介紹糖王剛學成歸國的千金,他很快會忘記這個島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聲,濺出些許火星,點燃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她父親是厂里一名工人,長住醉鄉,她來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頭,异常苗條的身上只穿一件舊背心与一條紗籠,臉容卻秀麗無比。
  真不明白怎么那樣的陋室里會養出如此名娟來。
  他問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環境,答應幫忙,送她回去。
  接著几天几夜他都不能忘記她。
  于是,他听從了他的心。
  黎子中歎口气,回到房里去,那時剛過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听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驀然惊醒。
  他沒有起床,只是側耳細听。
  “子中,開門,子中。”
  他隱約听見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轉過身子,沒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還是主人,他不想開門,免得見了面又大吵一頓。
  他閉上眼睛。
  她在門外徘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停拍門,終于在天曚亮之際,一切聲響歸于靜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夢。
  再度醒來天色已全亮,積雪有一米深,無比皎洁。
  黎子中推開窗,看到雪地里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奔下去打開門,看到苗紅哆嗦著抬起頭來,一張臉的顏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輕輕地說:“為什么不開門——”
  他把她抱入屋內,立刻召醫生診治。
  醫生勸病人即時進醫院治療。
  可是苗紅淡淡笑道:“我不會离開衣露申島。”
  醫生說:“可是你舊病复發——”
  “你放下藥走吧。”
  接著的日子里,他与她都沒有再离開。
  她的雙眼漸漸窩了進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堅決不進醫院,并且叫所有佣人放假。
  她歡欣地說:“終于像開頭那樣,又只得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再也不會爭吵。”
  的确是,直到生命盡頭,她都沒有与他再起任何爭執。
  某一夜,他把她連人帶椅搬近爐火邊坐。
  忽然之間她抬起頭,“你怎么把燈關了,眼前漆黑一片。”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燈都照舊開著,她是怎么了?
  電光石火間黎子中明白了,苗紅雙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蕩而悲哀地過去扶住她。
  苗紅仰起頭,她也明白了,可是聲音仍然清晰,“我遵守了諾言,我沒有离開這島。”
  “你不必那么做,我己決定讓你自由离去。”
  苗紅歎口气,扶住黎子中的手漸漸滑落。
  “記住,”她喃喃說,“以后愛一個人,不要使她覺得她欠你太多。”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說話,她已經垂下頭。
  如心寫到這里,丟下筆。
  她啊呀一聲,伏在書桌上。
  馬古麗聞聲進來,訝异道:“小姐,你又寫了一個通宵。”
  如心抬起頭來,馬古麗嚇一跳,“小姐,我馬上送你出去看醫生。”
  她發高燒,真的病了。
  許仲智聞訊立刻進來把她接出去看醫生,他倒是沒有再責備她,錯已鑄成,多說無用,先打針吃藥把病魔驅走再說。
  醫生說:“無大礙,只不過是疲勞過度,濾過性細菌乘虛而入,休息几天即好。”
  小許說:“明日我代你去接兩個妹妹吧。”
  如心點頭。
  當晚她在小許家寄宿。
  身為地產管理員的他只住在租賃回來的一套公寓中。
  一般土生儿都是如此沒個打算,社會福利好,毋須為將來擔心。
  “我就在客廳打地舖,你有事叫我即可。”
  如心剛躺下,又跳起來,“盒子,我忘記把那只盒子也帶出來。”
  “沒有人會碰那只盒子。”
  “唉,仲智你不知道——”
  許仲智忽然提高聲音,大喝一聲,“還不快休息!”
  還真管用,周如心立刻回到床上,熄燈睡覺。
  如心并沒有即時入睡,床太小,且有若干彈簧已經損坏,睡在上面并不舒服。
  如心想送他一張床,隨即又覺可笑,女人怎么可以送床給异性朋友?
  那么,索性送他一套家具吧,他的沙發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都還是房東連公寓出租的吧,已經破破爛爛。
  可是如心很清楚他不會接受。
  第二天,熱度退卻,如心要求去看一看兩個妹妹下榻之處,小許知道她不放心,囑她多穿件外套,駕車前往。
  公寓在海灘路,拐一個彎就是市中心,非常方便。簇新建筑,打開門,只見完全新裝修,乳白色地毯家具,浴室里日常用品一應俱全,一件不缺。
  如心十分滿意,“太周到了。”
  “敝公司有專人服務,只收取些少許費用。”
  “暫時是租的吧?”
  “如果滿意,可以買下來。”
  如心看著他,笑笑說:“你那么會替客人打算,自己有否投資呢?”
  許仲智搔搔頭皮,答不上來。
  如心笑,“這叫做賣花姑娘插竹葉。”
  小許聳然動容,“形容得真确切!”
  如心推開窗戶,客廳對牢英吉利灣的海灘,已有弄潮儿聚集,她知道妹妹一定喜歡這里。
  “我們去接飛机吧。”
  “醫生囑咐你好好休息。”
  “怎么可以不去,妹妹會怎么想,她倆一生才第一次出遠門,姐姐就搭架子不來接飛机,我又剛繼承了遺產,更加會被誤會是目中無人。”
  “噫,你卻有為難之處。”
  “接到她們再說。”
  “我扶你。”
  如心掩嘴笑,“我這就成為老太婆了。”
  幸虧飛机抵境后一小時后兩個妹妹就步出海關。
  如心笑說:“脖子都等長了。”
  兩個妹妹見到姐姐有點羞澀,像見到長輩一樣,如心自小跟姑婆生活,不大与妹妹廝混,也難怪。
  回到公寓,大妹立刻撥電話回家報平安。
  小妹對陳設贊不絕口,“真好,兩個人兩個衛生間,不用爭。”
  如心已經很累,放下一點現鈔,便打算回去休息。
  大妹想起來,“姐,你住什么地方?”
  如心微笑,“辦妥入學手續,帶你們去看。”
  她倆向許仲智道謝。
  小許在教路,“第一件事是考個駕駛執照。”
  “我有國際執照。”
  “轉角有間租車公司……”
  如心問二妹,“爸媽都好吧?”
  “很好,不過會挂念我們。”
  那邊小許已囑咐完畢,“可以走了。”
  如心說:“怎么好叫你又睡地板,我還是回衣露申吧?”
  小許頓足,“我就是怕你生活在幻覺中。”
  如心抬起頭,“如果真可以与煙火人間脫离關系,想必無憂無慮。”
  小許說:“所以我十分慶幸兩個妹妹來找你,逼著你回到真實世界來。”
  “你看她倆多高興。”
  “我不想你在病愈之前回到島上,身子虛弱之際更易精神恍惚,胡思亂想。”
  如心卻抬起頭,“說不定會有新的靈感。”
  “實驗室的朋友上官問我有否新發現。”
  “毫無進展。”如心無奈。
  “來,我帶你去看房子。”
  “我這回哪里還有精神,叫羅滋格斯來接我吧。”
  小許討价還价,“明天才走。”
  如心只是笑。
  “我知道,”小許頹然,“你嫌蝸居簡陋。”
  “你明知我不是那樣的人。”
  “是衣露申島在呼召你?”
  “可以那樣說,那島确有一种魅力。”
  “我陪你回去。”
  “仲智,這些日子來你撥出的時間……容我付你薪酬。”
  “我不等錢用。”
  如果每個人都這樣說,天下就太平了。
  大妹耳尖,已經听到他倆部分談話。
  “島,什么島,我們也要去。”
  “姐,你可沒說你住在一座島上。”
  “這是怎么回事,快讓我們去觀光。”
  如心笑:“你們不用辦正經事嗎?”
  “唏,大可押后待周未后才辦。”
  “那樣,就一起來吧。”
  兩個妹妹歡呼起來。
  下午,他們隨羅滋格斯与馬古麗返回島上。
  兩個仆人一出現大妹就嚇一跳。
  立刻同姐姐說:“怎么皮膚那么黑?”
  如心勸說:“不得有种族歧見。”
  “看上去好不詭异,姐,你不怕?”
  “他們人非常好。”
  “噫,我就不習慣。”
  二妹問:“水路要走多久?”
  “個多小時。”
  “來往豈非要半日?太費時了,多不方便,姐,還是搬出來住好,我們那公寓位置才一流。”
  小許輕聲說:“她們不喜歡孤島。”
  如心點點頭,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兩個妹妹一向愛熱鬧。
  到了島上,她倆更加訝异,“一整座島上只得一家人?那豈非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嘩,發生什么事都沒人知道!”
  如心介紹,“風景极佳——”
  大妹吐吐舌頭,“是仙境也不管用,我最怕与世隔絕。”
  “像中古時期的修道院。”
  如心沒想到她們會如此反感,大表意外。
  她倆甚至不愿參觀游覽,表示想立刻离去。
  如心啼笑皆非。
  “姐姐,你也不宜久留。”
  “我不怕。”
  “一個人呆久了會造成性格孤僻,姐,你本來就太沉靜,更不宜獨處孤島。”
  小許贊曰:“言之有理。”
  “你們走吧,我要休息了。”
  “那不行,沒人陪你不好,這樣吧。”作犧牲狀,“我們留宿一夜,明早即走。”
  如心只得笑。
  這兩個妹妹性格開朗活潑,与她沉靜性格恰成對比。
  傍晚,在飯桌上,大妹抱怨,“太靜了,耳畔嗡嗡響。”
  住慣地窄人多的都會,天天受噪音騷扰,久入鮑魚之肆,一旦靜寂,反覺突兀。
  如心找來一台小電視机,開啟了制造些聲響。
  二妹又咋舌,“姐也太信人了,陌生人做的飯菜,就這樣吃進嘴里?”
  可是如心想都沒想過要怀疑什么人心怀不軌。
  大意有大意的豁達。
  “爸千叮万囑,叫我們出門要防人。”
  如心附和,“爸的話自然有道理。”可是她自幼跟姑婆生活。
  她倆吃了很多,又贊菜可口。
  然后才上樓更衣,半晌不見她們下來,如心上去看,只見兩個人倒在同一張床上,已經和衣睡著了,連鞋子都沒脫下。
  小許找上來,看到這情形,也不禁笑了,他替她們輕輕掩上門。
  如心說:“年輕就有這個好處。”
  許仲智訝异,“為何老气橫秋,你又不是她們長輩。”
  如心笑,“你也去休息吧。”
  “是,太婆。”
  如心也回到房間去,這時忽然起了風,樹葉被勁風吹得像浪一樣起伏,隔著窗戶都可听到沙沙聲。
  如心躺在沙發上,雙臂枕在頭下。
  這個島由一人獨享未免太過自私了。
  她閉上雙目。
  如心轉了一個身暗暗好笑,真沒想到三姐妹都疲懶如豬,也不卸妝沐浴更衣,倒下來就睡。
  “如心,如心。”
  誰,誰叫她?
  “如心,只有你才可以在這島上睡得那么安穩。”
  如心知道這聲音屬于誰。
  “黎先生。”她自沙發上坐起來。
  年輕的黎子中笑吟吟看著她。
  如心忽然問:“假使我把島出讓,你會不高興嗎?”
  “已出之物,我不會關心,島屬于你,由你處置。”
  如心又問:“三十年前,島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黎子中只是微笑。
  “我寫的故事你可覺得荒謬?”
  “我极少關怀別人怎么看我与說我。”
  如心由衷佩服,“我希望我可以像你。”
  “你沒有必要練這种功夫。”
  “黎先生,你來找我有事?”
  “不,沒有重要的事,我只是來探望新島主。”
  “將來,我若將島出讓,你還會出現嗎?”
  黎子中失笑,“我不會探訪陌生人,相信你也不會。”
  如心放心了。
  “如心,你所要的故事,不久會有新發展。”
  “什么?”
  “你很快會知道真相。”
  “真的?”如心興奮得跳起來。
  黎子中走到窗前,“噫,天亮了,你該起來梳洗了。”
  如心點頭,“說得是,一會儿馬古麗會來敲門。”
  話還沒說完,門已經咯咯咯敲響。
  如心轉過頭去說,“進來。”
  兩個妹妹哈哈笑,推開門,走近如心身邊,如心聞到一股清香,她倆已經打扮過。
  如心伸個懶腰,“該我了。”
  “姐,向你借衣服穿。”
  “請自便。”
  打開衣柜一看,十分失望,“只得這些?”
  “去買好了。”
  二妹雀躍,“這里流行什么樣服飾?”
  如心在浴室,她精神已經恢复了七八成,“到市中心一看不就知道。”
  兩個妹妹巴不得立刻飛到時裝店去。
  這個衣露申島,送給她們都不會要。
  如心盡最后努力,“趁這個早上,要不要沿島走一圈?”
  妹妹們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搖搖頭,心意相通,“我們對大自然沒興趣。”
  “既然來了——”
  “船是不是隨時可以啟航?”
  如心只得笑笑說:“沒問題。”
  他們一行人走向碼頭。
  一路上落花飛舞,二妹踢起地上花瓣,“真是十分詩情畫意。”
  許仲智問:“那么,為何不多住几天?”
  她們笑,“我們是凡夫俗子,喜歡人間煙火。”
  看到新款時裝,雙眼發光。
  看中時髦的背包,可是价錢也令他們咋舌。
  如心見她們把背包拎在手中戀戀不舍,便說:“一人一個買下來呀。”
  她倆如釋重負,“對,差些忘了姐姐現在有錢。”
  許仲智吁出一口气,“這是我一個月的薪水。”
  如心笑說:“一年才買一次,不要緊。”
  “你呢,”小許問,“你怎么不要?”
  如心搖搖頭,“我不适合用這些東西。”
  小許像是放下心頭大石,看著如心的目光更為欣賞。
  如心与小許坐在商場的長凳上等兩個女孩挑選衣服。
  如心小心翼翼地問:“昨夜,你有無夢見什么人?”
  “我不明你指誰?”
  “你有沒有見過黎子中与苗紅?”
  許仲智訝异地說:“如心,他們已不在人世間。”
  “這我也知道。”
  “那為何仍出此言?”
  “他們可曾入夢?”
  “從來沒有,而且即使入夢,我也不會認識他們,我從來沒見過黎子中。”
  如心不語。
  “你的精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心,我擔心你的狀況。”
  如心仍然不出聲。
  許仲智攤攤手,“你果真夢見黎子中?”
  如心頷首,“他說,我們快會知道事情真相。”
  小許抬頭,“她們出來了。”
  兩個妹妹拎著大包小包,十分夸張。
  “姐姐,我們吃日本菜去。”
  如心跟著她們走,一邊問許仲智:“誰會來把真相告訴我們?”
  小許還來不及回答,兩個妹妹一人一邊繞住如心的手臂,“姐姐你對我們真好。”
  小許不語,好人易做,只需無條件付出金錢時間,自然成親友心中最好的人。
  那天晚上,如心与妹妹閒話家常,許仲智的電話來了,“如心,我十分鐘后上來。”
  大妹正把買回來的衣服一件件比試,在鏡子面前打轉,如心扔下她們,跑到樓下去等許仲智。
  一定有急事。
  片刻小許的車駛到門前。
  如心拉開車門,坐到許仲智身邊。
  小許說:“如心,我在三十分鐘前接到一通電話。”
  如心看著他,等他把詳情說出來。
  當時電話鈴響,小許放下報紙去接听。
  那一邊有女聲問:“是誰要与衣露申島上的舊員工聯絡?”
  小許連忙回答:“是黎子中先生的朋友周如心小姐,周小姐此刻是島主。”
  那邊啊地一聲。
  “你是哪一位?”
  “我是黎子中的侄女黎旭芝,家父黎子華是他表弟。”
  小許大為意外,“你是誰?”
  對方听到他那訝异的聲音,也十分意外,故問:“你沒有事吧?”
  小許鎮定下來,“黎小姐,你在何處?”
  “我在溫哥華訪友,朋友把一段剪報交給我過目,他們都知道衣露申島從前是伯父的產業,故此我打電話來問一問是什么事。”
  小許吞下一口涎沫,“黎小姐,可以出來見個面嗎?”
  “可以。”非常爽朗。
  “我來接你。”
  “不用,我們下午五時在城中心王子酒店咖啡座見面。”
  如心听了,張大嘴,“黎子中的侄女?”
  “是,如心,他离開衣露申島后的事情我們可以得知詳情了。”
  如心發一陣子呆,然后說:“他講過的,他說我很快會得知真相。”
  “來,我們馬上去見黎小姐。”
  他們到了咖啡室,比約定的時間早,左顧右盼,等伊人出現。
  終于如心說:“來了。”
  小許問:“你如何辨認?”
  “看。”
  小許轉過頭去,也承認道:“是她了。”
  門外出現一個身段高挑女郎,容貌秀麗,戴寬邊草帽,穿淡紅色夏裙。
  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周、許二人認出來,笑吟吟走近打招呼,“我是黎旭芝,你就是新島主?”
  如心連忙說:“幸會幸會。”
  她坐下來,摘下帽子,“黎子中是我表伯,家父是他的表弟。”
  如心覺得她那雙聰明閃爍的眼睛有三分似黎子中。
  倒是她先發問:“你不是真住在那座古怪的島上吧?”
  如心一怔,“為什么用古怪二字形容它?”
  黎旭芝笑笑,“人是群居動物,無論哪個孤僻的人,都還有三兩知己,怎么可能長年累月獨居島上?”
  “据我所知,黎子中有一位紅顏知己。”
  黎旭芝頷首,“我也听說過。”
  “黎小姐,我很想知道關于衣露申島上的往事。”
  “我希望我可以幫你忙,可惜我也是听父母間歇說起這位伯父的事情,他們說他一表人才、膽識過人,可是為情顛倒,終身不娶,下半生處于隱居狀態,不大見人。”
  “你最后一次見他在何時?”
  “在他病榻邊,他一共有二十三個侄子侄女,均得到他饋贈,他非常慷慨。”
  如心不住點頭。
  “我們都慶幸沒有得到那座島,否則就躊躇了,賣掉,大為不敬,留著,又沒有用。”她笑。
  想法与如心兩個妹妹完全相同。
  如心說:“你沒有見過黎子中的紅顏知己吧?”
  年紀不對,苗紅去世之際,黎旭芝尚未出生。
  誰知意外之事來了,黎旭芝笑笑,“我見過,她叫苗紅,是不是?”
  許仲智大奇,忍不住問:“你怎么會見過她?”
  “大家都住在新加坡,伯父曾托家父照顧苗女士,苗女士的女儿崔碧珊是我在新大的同學,我念商科,她念建筑。”
  周如心張大了嘴。
  “周小姐,你為何訝异?”
  如心結巴說:“我…以為苗女士早逝。”
  “苗女士七年前去世,依今日標准來說,六十未到,并不算高壽。”
  “可是她來得及結婚生子。”
  “那當然,崔碧珊与我同年。”
  如心大力吁出一口气,十分惘悵,呵事實与想象原來有那么大的距离。
  他們在分手之后各自竟生活了那么久。
  如心反而難過起來。
  這种情形看在黎旭芝眼內,大是訝异,“周小姐,你与我伯父可有特殊關系?”
  “沒有,說來你或許不信,我只見過黎先生兩次。”
  “不稀奇,他行事時時出人意料。”
  許仲智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可是黎先生心地甚好。”
  黎旭芝點頭,“說得很對。”
  如心問:“崔碧珊小姐現居何處?”
  “碧珊已經畢業,在星埠工作。”
  “我好想与她聯絡。”
  黎旭芝笑笑,“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
  如心卻心酸了。
  是,原應忘卻一切,努力將來,不要說是前人之事,就算個人的事,也是越快丟腦后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頭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聰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輕輕說:“我想先征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紹給你們。”
  如心說:“謝謝。”不知恁地,聲音哽咽。
  許仲智問黎旭芝:“你要不要到島上去看看?”
  黎旭芝擺擺手,“我不要,別客气,我是那种住公寓都要揀羅布臣大街的那种標准都市人,我對荒島沒興趣。”
  如心被活潑的她引得笑出來,“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島。”
  黎旭芝裝一個鬼臉,“還有個文藝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對此名莫名其妙,我覺得人生十分充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
  如心不知說什么才好。
  “伯父對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否則也不會把他心愛之物留給你。”
  如心到這個時候咳嗽一聲,“黎小姐,你可懂中文?”
  黎旭芝答:“我懂閱讀書寫,不過程度不算高。”
  如心說:“這疊原稿由我撰寫,請你過目。”
  黎旭芝大奇,“你是一名作家?”
  “不,我只是試著寫黎子中与苗紅的故事。”
  “可是你只見過他兩次!”她想起文人多大話一說。
  “所以想請你補充細節。”
  “好,”黎旭芝說,“我會馬上拜讀。”
  “你將在溫埠逗留多久?”
  “下星期三就走。”
  “多希望你會到島上住一兩天。”
  黎旭芝視為畏途,只是笑,不肯答應。
  如心只得作罷。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發一言。
  許仲智笑道:“你的推測有失誤。”
  是,島上并無發生過謀殺案。
  “你猜測苗紅在島上去世,是因為那盒子吧?”
  “是,盒子里明明盛著她的骨灰。”
  “如今看來,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證人指出那确是她的永恒指環。”
  “那么,那骨灰是燒后才被移到島上。”
  如心頷首,“看情形是。”
  兩個妹妹興高采烈要去格蘭湖島吃海鮮,如心最不愛游客區,愿意留在家中。
  許仲智最坦白不過,“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兩個妹妹嘩然。
  小許笑,“咄,若連這樣都辦不到,還配做人家伴侶嗎?”
  兩個妹妹啊一聲又擠眉弄眼起來。
  如心此時倒開始有點欣賞共聚天倫的熱鬧。
  就在此際,電話鈴響了。
  許仲智一听就叫:“如心,快來,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頭開門見山說:“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真實結局卻不是那樣的。”
  “我現在也知道了。”
  “結果是他們和平分手,苗紅返回新加坡結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烏節路一幢公寓里,丈夫很鐘愛她,他是個有名望的律師。”
  如心稱是。
  “你寫得比較悲觀。”
  “愛情故事是該落得惘悵的吧?”
  “也不是,我喜歡大團圓結局。”
  “可是黎子中与苗紅最后也并沒有結婚。”
  黎旭芝比較世故,“有几對情侶可以有始有終?這便是生活,我覺得他倆的結局已經不錯,有若干個案,簡直不堪入目。”
  “說來听听。”
  “要不要出來談談?”
  “現在?”
  “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如心納罕,“誰?”
  “崔碧珊。”
  “她此刻在溫埠?”如心惊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里,她愿意与你見面。”
  嘩,都來了!
  “我們在家等你,你到喬治亞西街一零三一號十五樓A來。”
  如心挂了電話,立刻要出門。
  妹妹說:“這樣吧,你們去訪友,我倆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門。
  一路上如心异常緊張,看樣子小說結尾又需重寫,不過見到崔碧珊之后,一定可以獲得最真确資料。
  到了門口,小許輕輕說:“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華住宅。”
  一按鈴就有人出來開門。
  黎旭芝笑說:“大駕光臨,蓬蓽增輝。”
  她中文底子比她謙稱的好得多了。
  寬敞客廳另一角有人迎出來。
  如心一抬頭,呆住了。
  這不是苗紅還有誰?同她夢見過的女郎一模一樣!鵝蛋臉,大眼睛,長發綰在腦后,身穿紗籠。
  她走近,對著如心笑,如心更确定是她,沖口而出:“苗紅!”
  那女郎伸出手來相握,“你見過家母?”
  如心已知失態,可是仍然目不轉睛凝視崔碧珊,像,外型如一個模子刻出,可是神態不似,崔碧珊活潑,异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飲料,順手拉開窗帘,市中心的燈色映入眼帘,如心暗暗歎息一聲,差不多半個世紀已經過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開口,“听旭芝說你對家母的事有興趣?”
  “是。”
  “何故?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妻子,一個普通的母親。”
  如心清清喉嚨,“可是她同黎子中的關系——”
  崔碧珊失笑,“人總有异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悵。
  崔碧珊笑意更濃,“你希望她嫁給黎子中。”
  如心大力點頭。
  黎旭芝也笑,“為什么?我伯父個性比較孤僻,很難相處,做他終身伴侶,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補一句:“我父母相敬如賓,我認為算是對好夫妻。”
  如心俯首稱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著她。
  如心說:“沒想到你們兩家一直有來往。”
  黎旭芝与崔碧珊相視而笑,“也許因為新加坡面積小,更可能是因為我倆談得來。”
  如心問:“有照片嗎?”
  崔碧珊站起來,到臥室去片刻,取出一只銀鏡框。
  如心接過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緊緊摟著肩膀。
  “可有托夢給你?”
  崔碧珊輕輕搖頭,“沒有。”
  看樣子她也愛熱鬧,心靜与獨處的時間比較少,故此難以成夢。
  崔碧珊說:“听說你繼承了衣露申島。”
  “那島應由你做主人才對。”
  崔碧珊大惊,“不敢當,”笑笑說,“周如心你溫婉恬靜,才配做島主人。”
  如心大奇,“為何你們對衣露申島一點好感也無?”
  她倆异口同聲:“怕寂寞呀!”
  如心低頭不語。
  黎旭芝笑說:“如心的气質都不像現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适當的繼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這一點。”
  許仲智到這時才說:“如心确是比較沉靜。”
  如心問:“她一直很快樂?”
  崔碧珊答:“相當快樂。”
  “有無提起往事?”
  “极少。”
  黎旭芝說:“分手后,伯父親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并無交惡,伯父一直講風度,胜過許多人。”
  如心答:“是。”
  她听說有很坏的例子,像分手時男方生怕女方糾纏,躲得遠遠,視作瘟疫,待女方揚名立里,男方又上門去賒借……還有,男方先頭百般覺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爭气,結果潦倒給女方看……
  這個時候,許仲智輕輕說:“我們該告辭了。”
  如心也覺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們。”
  “不用客气,我認得路。”
  仍然送到樓下。
  這時,如心又覺得崔碧珊并不太像苗紅了。
  許仲智說:“外型是她像,气質是你像。”
  “你怎么知道,你又沒見過苗紅。”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難問出口,‘喂,令堂骨灰怎么會到了衣露申島上?令尊會允許這种事發生嗎?’”
  如心為難,“所以人与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隔膜。”
  小許忽然表態,“我与你肯定什么話都可以說。”
  如心笑,“是,此言不虛。”
  小許接著說:“我們真幸運。”
  二人又添了一層了解。
  如心說:“崔碧珊未能暢所欲言,也難怪,我若是她,我亦不愿向外人披露母親生前曾念念不忘一個人。”
  許仲智說:“或許,她已經忘記他。”
  “不!”如心堅決地說,“你決不會忘記黎子中那樣的人。”
  許仲智不欲与她爭執。
  忘不了?許多必須自救的人把更難忘記的人与事都丟在腦后,埋進土里。
  許仲智從不相信人應沉湎往事抱著過去一起沉淪。
  不過他不會与周如心爭執。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兩個妹妹還沒有回來,如心找到了筆与紙,立刻寫起來。
  該回到哪一天去?
  對,就是她病發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點像回光返照,平和地對黎子中說:“讓我們分手吧,這樣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將离人世,心如刀割,輕輕說:“一切如你所愿。”
  “我想离開這島。”
  “你的情況不宜挪動。”
  “日后你在島上生活,也不會有我死亡的陰影,讓我到醫院去,那是個不會連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愿去那里。”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現在時間到了。”
  “我去叫救護直升飛机。”
  她吁出一口气,雙眼閉上。
  他一震,以為她已离開人世。
  可是沒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醫護人員。
  急救人員來到島上,一看情形便說:“先生,你應刻早把病人送到醫院,她情況很危險,你需負若干責任。”
  黎子中一言不發。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邊。
  可是她卻渡過危險期,返回人間,漸漸在醫院康复。
  他一直陪著她。
  她說:“現在我才真相信你是個好人。”
  他不語,他只微笑。
  “假如我說我仍想离去,你會怎樣做?”
  黎子中答:“我答應過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動,“你只當我在島上已經病逝好了。”
  黎子中搖搖頭,“我會采取比較好的態度,讓我們維持朋友的關系。”
  她凄然笑,“經過那么多,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回家。”
  黎子中頷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說:“去掃墓,去探訪親人。”
  “我派人照顧你,我表弟是個可靠的人。”
  “不,讓我自己來,讓我試試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愿相信,這几年來,即使衣食不优,我仍在吃苦。”
  “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你,我沒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愛,錯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們冰釋了誤會。
  他送她返家。
  見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霽,早已接到風聲,知道他与土女終于分手。
  “你留下來吧。”
  “不,”他厭倦地說,“我回倫敦,我比較喜歡那里。”
  老人譏諷他,“幸虧不是回那座荒島終老。”
  “那不是一座荒島。”
  “無論你怎么想,將來我不會逼你繼承祖業,你也最好不要讓姓黎的人繼承那島。”
  黎子中笑了,“請放心,我可以答應你們,你們所擔心的兩件事都不會發生。”
  他与父母的誤會反而加深。
  他一直留在西方生活,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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