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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离開那么長一段日子,店舖一定蒙塵,門前冷落,舊客不知可有在門前徘徊?
  她想回去。
  可是許仲智卻希望她留下來。
  那么,先回去再說,待听清楚自己的心聲,再作任何重大的決定吧。
  馬古麗站在書房門外,好像有話要說。
  如心微笑地看著她。
  “周小姐,你可要走了?”
  如心點點頭,“我還年輕,有許多世俗的事務要辦。”
  “我們明白。”
  “新租客會比我更懂得欣賞此島。”
  “我們也听許先生這樣說過。”
  “他們每年會來往上一段日子,最多約三兩個月左右,你們若有不滿,盡管向許先生交涉。”
  “不會有什么不滿。”
  如心笑笑,伸個懶腰。
  “周小姐,你請休息一會儿。”
  奇怪,從前一向無睡午覺的習慣,是島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尋個好夢。
  她打開窗戶,听到沙沙的浪聲。
  而夏季稠密的橡樹葉在風中總是像翻來覆去地复述某些故事。
  在這個叫衣露申的島上,人的遐思可以無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象力的盡頭。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著了。
  耳畔全是絮絮語聲。
  誰,誰在說話,誰在議論紛紛?
  朦朧中過來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怎么就丟下緣緣齋不理了,年輕人沒長心。”
  不,不——
  “一百年也就輕易過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個人。”
  “是是是。”
  “姑婆十分挂念你。”
  如心落下淚來,“我也是,我也是。”
  “你很聰明,很會做人,姑婆相當放心,你与家人比從前更為親密,這是進步了。”
  如心哽咽地想說話,只是力不從心。
  “你別盡忙別人的事,而耽誤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誰?”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淨擔心這些事。
  姑婆歎息一聲,“孩子就是孩子,一丁點至今,淘气不改。”
  “姑婆,姑婆。”
  腳步聲漸漸遠去。
  如心想起當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領回家去養的情形。
  姑婆家有洋房汽車司机佣人,環境胜父母親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張小小鐵床去睡。
  后來比較懂事了,不那么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當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緣緣齋。
  她欲重操故業,回到店堂,企圖彌補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樣其實裂痕永遠不可磨滅的瓷器。
  為什么不呢?聊胜于無,強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來之際臉帶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只箱子來,一只箱子去,多了一疊原稿,与几段不用裝箱的友誼。
  故事結尾仍然需要修改,不過不忙這几天做。
  苗紅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寫文十年八載,可是用几句話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報上讀過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說:“沒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講完。”
  那么,該用哪三句話說苗紅的故事呢?
  如心覺得她的技巧還沒有那么高超。
  第二天,她告訴親友她要回家。
  妹妹們忙于投入新生活,并無不舍之意,反正來來去去,不知道多么方便。
  倒是許仲智,有點黯然。
  他不能解釋心中不快自何而來,總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請她留下來落籍,他的收入僅夠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養妻活儿。
  還有,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求婚太過孟浪。
  他不舍得她走只是人情。
  “如心,今日可簽妥租約。”
  “好极了。”
  “台灣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興建商場,過兩日也該走了。”
  來到律師處,客人已早在等候。
  “周小姐,敝姓王。”
  “王先生,幸會。”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會二字總錯不了。
  “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如心唯唯諾諾。
  “真沒想到世上有一處地方,會那么像我崇明故居。”
  如心不由得說:“此刻回崇明島也不是那么艱難的事。”
  “可是,周小姐,你大抵沒有回去看過吧,同以前不一樣了,我并不适應。”
  如心不語。
  其實她知道崇明島在何處,它的緯度与衣露申島相差起碼十五度以上,气候植物都有距离,可是既然王老先生愿意覺得像,就讓他那樣想好了。
  “那時生活真無憂無慮,我家世代造船……”聲音低下去,隨即又振作,“不去說它了,周小姐請原諒老人嘮叨。”
  大筆一揮,簽下合同。
  如心笑,“我代表儿童醫院謝謝你。”
  “呵,捐慈善机构,好好好。”
  皆大歡喜。
  如心往飛机場時間己到。
  許仲智說:“我送你。”
  “勞駕。”
  衣露申島婢仆成群,其實不必他出馬,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
  許仲智又精神起來。
  到了飛机場,他再也不必忌諱什么,拉緊如心的手,為她送行李進關,替她買報紙雜志,服務周到,到最后,他吻她的手背道別。
  如心輕輕說:“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等你。”小許毫不猶疑地說。
  如心微笑,“等多久?”
  “比你想象中要久。”
  那又是多久?以現在的標准來說,大約是六個星期哎。
  如心走上飛机。
  越來越多的乘客在飛机上工作,都低頭疾書,要不就盯著手提電腦的液晶字幕,好像渾忘身在何處。
  如心想,這是何苦呢?
  万一這架飛机不幸摔遇難,地球想必也照樣不受影響如常運作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工作輕松一下。
  她閉目養神。
  半晌,終于忍不住,自手提袋內取出稿紙与筆,攤開來疾書。
  她揶揄自己,入鄉隨俗嘛。
  ——婚后,苗紅越來越覺得生活里黎子中無處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擺脫不了創造主的影子。
  選擇燈飾時她會脫口而出,“徠麗的水晶燈最好,沒有棱角,又不閃爍,十分低調。”
  話一出口,才發覺這原是黎子中的意見。
  崔君稱贊,“是,說得好。”
  她不過是一個赤足涉水到河邊捉鯽魚的土女,她懂得什么,所有的知識由黎子中灌輸。
  丈夫為她選擇首飾,她又說:“唉,鑽石越割越耀目,本來玫瑰鑽最好,方鑽尚可,現在這些新式鑽石,簡直似燈泡,惟恐人看不見,竟變了是戴給別人看似的。”
  始終沒有添別的寶石首飾。
  公寓內裝修布置也活脫像衣島,黎子中幸虧從來沒上過門,否則一定會大吃一惊,怎么搞的,亦系藍白二色,藤器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紅漸漸發現她根本沒有靈魂,她悲哀漸生。
  可是崔律師卻道:“你終于比較肯說話了,而且意見中肯。”
  “是,”苗紅點頭,“很快我即將東家長西家短,道盡世上是非。”
  “我熱烈期望那一天來臨。”
  新婚時期,整日她都沒有一句話,問她什么,最多答“是”与“否”,与現在比較,判若兩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后的事。
  帶孩子上學,与其他家長接触,不得不開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為了女儿,亦同老師打交道,義務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終還有一個距离,不慣七嘴八舌,每次開口,都鄭重思考,才敢出聲。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潑,“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葉……”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學家,也請同學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親最和藹最慷慨,做的點心好吃,而且從不責備什么人,碧珊的自由度是眾人中最大的一個。
  這十多年就那樣過去。
  苗紅終于想清楚了。
  在結婚十五周年那一日,她与丈夫單獨相處,輕輕咳嗽一聲,開始話題。
  崔律師十分意外,“你有話說?”
  苗紅看著窗外,“這几年來,我們關系名存實亡。”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一直覺得你是稱職的妻子。”
  “我或許是個不錯的母親,自碧珊出生后,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從不關注你。”
  “可是,”崔律師說,“我是成年人,我毋須你照顧。”
  苗紅看著他,“可是,我心里也從來沒有你。”
  崔律師胡涂了,“今日好日子,講這些干什么?”
  “你還不明白?我一直不愛你。”
  崔君反而笑了,“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
  “不,你應得到更好的伴侶。”
  崔君覺得不妥,站起來說:“我安于現狀,我有你就行了。”
  苗紅低下頭,“我要求离婚。”
  崔君震惊,“你有了別人?”
  苗紅嗤一聲笑出來,“沒有沒有,沒有的事,怎么可能,我只是覺得再維持這段婚姻對你不公平。”
  崔君不語。
  “我已經到律師處簽了字。”
  崔君啼笑皆非,“我就是律師。”
  “那么,我們分居吧。”
  “你想我搬出去?”
  “我走也行。”
  崔律師并非沒有辦法,而是一向寵妻,不想逆她任何意思,“我出去比較方便,”況且,這不過是暫時性的,稍遲她意气自會過去,“我搬到對面公寓去住好了。”
  苗紅遂放下了心。
  “要我回來的話,只需敲敲門。”
  “不,你有權去結交异性朋友。”
  崔律師看著她,“既然要求离婚,你就別管我私生活了。”
  苗紅不語。
  崔律師搬到對面公寓去,碧珊最興奮。
  “我可以跑來跑去,在爸那邊做功課,在媽媽處午睡,忽然多了一個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
  崔律師對女儿說:“別太高興,我過一刻就會搬回來。”
  他沒有。
  因為苗紅沒有要求他。
  因為他也确實覺得分開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專注工作。
  開頭一年他确實留意過苗紅有無异性朋友,可是完全沒有。
  她時時過來替他打點家務直至佣人上了軌道。
  再過一段日子,碧珊忽然明白了。
  “媽媽,你同爸已經离了婚是不是?”
  “是。”
  “為什么?”
  “我不想耽誤他的時間,現在他如果遇到适合的人,可以再婚。”
  碧珊忽然問:“那是好心,還是坏心?”
  呵,碧珊已經長大了。
  “那當然是好心。”
  碧珊与黎旭芝談起這件事,“將來,我如果与伴侶無話可說,失去戀愛感覺,生活似例行公事,我也會要求分手。”
  旭芝不敢置評,只是答:“那,你會忙不過來。”
  碧珊笑,“我不會妥協。”
  “說的也是,我見過夫妻倆吃飯,各人攤開各人的報紙細讀,一句話也無,亦不交換眼色,的确可怕。”
  碧珊感喟,“年輕人都怕這种事,可是到了中年,都還不是那樣過。”
  這下子連黎旭芝都害怕,“不,不,我不會那樣。”
  兩個少女頭一次覺得無奈。
  分居后的苗紅比較安心,是,她不愛他,可是她也沒有白白霸占著他。
  現在,她可以名正言順把黎子中的影子請進屋里來。
  她听的音樂,全是衣露申島上精選,她喝的酒,是黎子中的牌子,她打扮服飾,照黎子中的意思……
  到十多年后,她才認識,她一生最快樂時刻,在衣露申島度過。
  只有在离婚后才可以這樣勇敢地承認事實。
  她沒有出賣丈夫,她只是不愛他,故与他分手,維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嚴。
  她一直沒有提起黎子中,直到病重。
  如心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說:“周小姐,飛机就快降落,請配上安全帶。”
  什么,十個鐘頭就這樣過去了?
  不是她寫得太慢,就是時間太快。
  她老大不愿意地收起紙筆。
  鄰座一位老太太問:“你是作家?”
  “不不不,我只是愛寫。”
  “愛寫就有希望了。”
  咦,像個過來人口吻。
  如心忍不住問:“前輩可是寫作人?”
  老太太笑,“我,我也不過是愛寫而已。”
  “前輩筆名是什么?”
  老太太還是笑,“提來作甚。”
  如心笑,“一定是位名作家。”
  “你怎么知道?”
  “稿酬足夠用來搭頭等艙,還不算名作家?”
  好話人人愛听,那老太太呵呵笑起來,“好說好說。”
  如心步出机艙。
  回到家了。
  下了計程車掏出鎖匙開了大門,正在看電視的家務助理惊喜万分。
  如心先撥了一個電話同父母報平安,繼而收拾行李,然后沐浴休息。
  她仍睡在小房間的小床里。
  半夜電話響了,“姐姐,到了為什么不通知一聲,活該被我們吵醒,許仲智在這里有話說。”
  一定是小許牽念她。
  她接過電話,隔一會儿才說:“到啦?”真是陳腔濫調。
  如心回答得更糟,“到了。”
  她為這一問一答笑出來。
  “能不能每天通一次話?”
  “每星期一次也就夠了,不過千万別半夜三時正打來。”
  “是是是。”
  回到家,已無失眠之虞。
  如心去找水喝,順便到鄰室看一看,發覺姑婆床上空空如也,才驀然想起她已去世。
  正如碧珊所說,它朝吾体也相同,還有什么看不開的。
  也就睡得分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帶著老佣人去把緣緣齋店門打開。
  門檻附近塞進許多信件,有十來封是她主顧問候信。
  如心十分感動。
  佣人立刻忙著燒水做茶,收拾地方。
  如心試坐到姑婆以前的座位上去。
  抬起頭,剛好看到玻璃門外每一個經過的行人。
  如心喝一口茶,看著眾生相,開始了解為何姑婆每天風雨不改前來開啟店門,她是來与他們見面。
  兩個年輕人匆匆走過,然后是媽媽帶幼儿上學,一個老婆婆拎著點心慢慢踱步,一對情侶緊緊手拉手相視而笑……百看不厭。
  忽然之間下雨了,許多人避到緣緣齋的檐下來。
  如心寫了一張字條,貼在店門。
  ——“誠征店員一名,性別不拘,年齡十八至二十五,需勤奮工作,薪金丰厚。”
  如今年輕人都喜歡到講英語的大机构去一試身手,盼望步步高升,即使有人來應征,也不過臨時性質,過三兩個月又走。
  老佣人笑笑,“其實請一個菲律賓人來也足夠應付,不過是听听電話見見客人,他們英文講得比許多人好,一年半載做熟了也一樣。”
  如心一怔,覺得也是。
  “當然你不能把學問傳給他們,可是其他人也不一定想學或學得會。”
  如心听出老佣人弦外之音,這門手藝是遲早失傳的功夫。
  她笑笑,“總有人想補缸瓦吧。”
  老佣人不再加插意見,“我順道在附近買了菜回家。”
  請人條子貼出好几天無人理會。
  總算有人進來求職,如心一見,是個頭發染成金黃色的少女,她先嚇了一跳,問了几句,少女比她更失望,匆匆离去。
  客人有電話來,“終于打進來了,你們還繼續營業嗎?”
  “明天下午三時上來可方便?”
  “店門關了那么久,真叫人挂念。”
  “你會繼承你姑婆的遺志嗎?”
  一個人有工作就有寄托,日子不難過。
  第二個星期,一位英俊高大穿西服的年輕人推門進來,如心十分高興,莫非此人有意求職?
  當然不是。
  姓胡的年輕人代表土地發展公司,欲收購舊樓拆掉重建,在店里与如心談了頗久。
  “這左右附近店主都已答應出讓,周小姐,价錢破記錄地高,希望你盡快給我們一個答复。”
  如心惘悵,看情形是非出賣不可了。
  得到了衣露申島,失去了緣緣齋。
  “周小姐,你大可以重覓舖位,重張旗鼓。”
  如心不愿多談,“我會盡快給你回复。”
  年輕人識趣地离去。
  統統賣掉了,只剩一堆錢,要來何用。
  一個人可以用的錢其實有限,洋房、汽車、珠寶、古玩、飛机、大炮、航空母艦,雖然各有各的好處,但是人吃的不外是鮑參翅肚,睡的只是一張床,享受有一個頂點,到了那個程度,世上再也沒有更好的東西。
  物質又不能保證一個人快樂与否,如心又不相信浪擲金錢會帶來快感。
  當然情愿要一間緣緣齋。
  可是形勢所逼,她又不能不把店賣出去。
  如心只覺無限寂寥。
  許仲智听她的聲音發覺她不開心。
  “愿意与我談一談嗎?”
  “你有六個鐘頭的時間?”
  “不要緊,你說。”
  “算了,我最怕在電話里喋喋不休。”
  “那么我過來。”
  如心訝异,“何必小題大作?”
  “一次不說,兩次不說,我同你從此越來越生疏,我還好,之外什么都不用講,還是過來面對面听你傾訴的好。”
  “不不不,你——”
  “怕什么呢,如心,你毋須付出什么,不用擔心會欠下什么,來探訪朋友算不了什么。”
  如心悻悻然,“對,稀疏平常,你每星期都飛往世界各地探親訪友,失敬失敬。”
  許仲智笑了,“不必,不必。”
  “真的不必了,仲智——”
  “星期六見。”
  如心只得吩咐佣人整理客房。
  客房書桌中還放著那疊稿紙,還欠個結尾。
  如心拖延著不去寫,因為一旦寫完,故事結束了,就沒得好寫了。
  第二天,那位胡先生撥電話來。
  如心意外地說:“還沒到二十四小時呢。”
  “周小姐,我幫你留意到一個舖位,很适合緣緣齋繼續發展,你不妨看看。”
  如心冷冷地說:“我自有打算,不敢勞駕。”
  “周小姐,何必拒人千里?”
  如心不禁生气,“我就是這樣不近人情的一個人。”
  “對不起,周小姐,我冒昧了。”
  過一會儿,如心問:“舖位在什么地方?”
  “我來接你去看。”
  “我走不開。”
  “我找名伙計替你暫時看著店門,你放心,來回不會超過一小時。”
  如心詫异,都替我想好了,辦事如此周到。
  十分鐘后他就到了,開著部名貴房車。
  如心隨他去看過那舖位,地點十分好,可是租金昂貴不堪,每天修補一百只古董恐怕還不夠付租,怎么可能。
  可是小胡說:“把舖位買下來,付個首期,等价格上漲,一定有得賺。”
  如心連忙更正,“不,我做的不是該行生意。”
  小胡沉默,隨即笑道:“那我們去吃午飯吧。”
  “我要回店里去。”
  “你總得吃飯。”
  如心不再推辭。
  小胡為人很坦率,他對如心說:“你好像對賺錢沒有多大的興趣。”
  “不不,我只是對違反原則去賺更多的錢不感興趣。”
  “什么是你的原則?”
  “不喜歡做的事而勉強去做,即違反原則。”
  小胡吃惊了,“你從不做不喜歡做的事?”
  “從不。”
  “周小姐,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幸運的人,我們天天在做不得不做非常煩瑣討厭的事。”
  如心笑笑,“我知道。”
  “你想必有足夠條件那樣清高。”
  “我比較幸運,不過,最要緊的是,我對生活要求甚低,所以可以悠游地過日子。”
  “你真是奇特!”
  如心笑了,“知足常樂。”
  小胡看著她,十分欽佩。
  “多謝你讓我開了眼界。”
  “周小姐,請問什么時候到敝公司來簽合約?”
  “我打算先与一位做測量的朋友商量過再說。”
  “呵,是我行家。”
  “可是,真巧。”
  “几時介紹我認識。”
  “有机會再說吧。”
  在今日,任何一個行業都可以推廣、宣傳、促銷,緣緣齋招牌也可以用霓虹燈圍起來,搞得晶光燦爛,請明星議員為新店剪彩,由周如心攜同各式古董上電視現身說法……
  若想在今日搞出名堂,非如此不可。
  不過如心并不希冀得到名望。
  在這地窄人多的都會中,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五分鐘名人,如心無意成為他們一分子。
  那天傍晚回到家,佣人來開門,呶呶嘴,“有客人。”
  一看,是許仲智到了。
  他笑著迎上來,“剛好有便宜飛机票,我乘机便來了。”
  他分明昨日一挂上電話便赶到飛机場去。
  “行李呢?”
  “已經拿到客房里去,打算打扰你几天。”
  如心坐下來,無限惘悵,“緣緣齋被逼遷,要不關門大吉,結束營業,要不重整旗鼓,大展鴻圖。”
  “你選擇哪一題?”
  “把店關掉一了百了,只怕對不起姑婆。”
  “那么另外找間店面。”
  “新舖都是在豪華商場里,一旦洗濕了頭,有得好煩,燈油、火蜡、伙計、人工加在一起非常可觀,我并非生意人才,不擅理財,只怕虧蝕。”
  “我明白。”
  如心苦笑,“你看衣露申島多好,住在島上,什么都不必理會。”
  所以那位富商王先生想盡辦法也要搬到島上居住。
  “讓我幫你分析。”
  “勞駕。”
  “這一門生意是你姑婆的精神寄托。”
  “正是。”
  “姑婆已經去世,店交給你繼承,當然任由你打發,無論作何選擇,姑婆想必体諒,你不必過意不去。”
  如心說:“万一姑婆要回來的話,緣緣齋己不复存在,又怎么辦?”
  許仲智一怔,隔几秒鐘才說:“她怎么還回得來?人死不能复生,她永遠不會再來。”
  如心走到窗前,緩緩說:“那么,苗紅又為何頻頻回到衣露申島上?”
  許仲智站起來,鄭重地說:“如心,那只是你的幻覺。”
  “啊,”如心微微笑,“是我的衣露申。”
  “一點不錯。”
  “不,仲智,你太武斷了,我肯定我在島上見過苗紅。”
  “如心——”
  “不然,我怎么會知道她的故事。”
  “如心,她的故事,由你一步步尋找資料及推理所得。”
  “可是那些細節……”
  “那是你的想象力。”
  “當真那么簡單?”
  “如心,不要想到其他事上去。”
  如心仍然微笑,“我不止一次在島上与苗紅交談。”
  許仲智怜惜地看著她,“你疑心生暗魅了,如心。”
  “仲智,在這件事上我倆永遠無法獲得共識。”
  “那么轉移話題。”
  “你在說姑婆不會介意我結束營業。”
  “可是你將學無所用。”
  如心答:“我不過只懂皮毛。”
  “那就關了店算數,到溫埠讀書,長伴我左右。”
  這是個好辦法,無奈如心戀戀不舍。
  “舊舖可以賣這個价錢。”
  許仲智一看數目字,怔住,“周如心,你真是位有錢的小姐。”
  如心笑,“我想我是,所以打算捐助孤儿院。”
  “你自是個善心人,不過也要留些給儿女。”
  “言之過早。”
  “嘿,三十五歲之前你起碼添三名吧。”
  如心笑不可抑。
  她進廚房去泡杯好茶,出來之際,發覺許仲智已經躺在沙發上睡熟。
  她捧著茶走到姑婆房間去。
  過一會儿,她輕輕坐在床沿。
  她低聲說:“姑婆,你要不要同我說話?苗紅与我溝通,全無問題,如果可以,我想知道,應該如何處理緣緣齋。”
  她歎口气,回到小臥室看電視新聞。
  公寓里靜寂無聲,如心閉上眼睛。
  “是,你的确有接触另一世界的本事。”
  誰?是姑婆嗎?如心不敢睜開眼睛,全神貫注,集中精神,“姑婆,你有話要說?”
  姑婆輕輕歎口气,“勿以緣緣齋為念。”
  “是,姑婆,我明白了,多謝你的啟示。”
  “那就好。”
  “姑婆,請問你,許仲智——”
  姑婆的聲音帶著笑意,“不,還不是他,他是個好孩子,卻不是你那個人。”
  如心有點靦腆,“我太好奇了。”
  “女孩子都關心這件事。”
  如心不語,感覺上姑婆正在走遠。
  她脫口叫:“姑婆!”
  “如心,醒醒。”
  叫她的是小許。
  如心睜開眼睛,“我并沒有睡著。”
  “是嗎,我听見你在夢中叫姑婆。”
  如心不語,許仲智,你總不相信那些都不是夢。
  她說:“我打算出售舊舖,結束營業。”
  “我也猜你會那樣做,你對名利一點興趣也無。”
  “有,怎么沒有,白白賜我,歡迎還來不及,不過,如要我付出高昂代价去換取,實在沒有能耐。”
  “你將前去与妹妹會合?”
  “的确有此打算。”
  “那可真便宜了我。”
  如心笑,這小子越說越直接,好不可愛。
  “早點休息。”
  “你也是。”
  姑婆說不是他,如心當然相信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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