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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兩位年輕太太一身披挂均是名牌,兩只手袋金光燦爛,正是招牌貨,同她們爭,真是自討苦吃。
  正想搭訕几句走開,經紀已經跟出來,滿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處走走,我十分鐘后來。”
  程真便四處瀏覽,一進衛生間,她“嗤”一聲笑出來,董昕最恨這种不碎膠仿大理石花紋的倒模洗手盤,他老人家理想洗臉盤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無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滿意。
  一個人要是愿意快樂,住在這樣房子里已足夠可以快樂,若是決定不快樂,再加飛机大炮核子潛艇也不會快樂。
  春天來的時候,搭一只秋千架子,在紫藤下蕩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經紀過來了,程真隨口問:“標价若干?”
  “一百二十五万。”
  “什么,”程真訝异,“屋价漲到這种地步了?”
  洋婦笑容可掬,“适才那位太太還价一百一十万。”
  程真也笑,“她們來自台灣吧,台灣人有錢。”
  “她說她是美國公民,兩位女士對話用法語,我在中學才念過三年法語,略諳一些。”
  咦,這是什么路數?記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過表面上不動聲色。
  程真問:“屋主底价是什么數目?”
  洋婦笑,“一百二十五万。”
  “屋主是華人嗎?”
  “給你猜中了。”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過卡片。
  她回到園子去研究花卉种類,碰到那兩位女士,原來她們還沒走。
  那位年紀較大的立刻別轉面孔,佯裝看不見程真,另一位年輕一點儿的卻朝程真微微點頭。
  程真挺不介意別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舍,免得引起別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嘰褲礦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難怪衣著華麗的太太要不滿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黑色的歐洲房車已經停在私家路上。
  那位年長的太太歡呼一聲,“毓川來了。”
  程真一怔,這名字好熟。
  只見車門打開,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車來招呼女眷上車。
  啊,是他,程真恍然大悟,人生何處不相逢,原來是孫毓川部長。
  程真站在紫藤架下笑了起來。
  那位孫先生一抬頭,猛地也看到了綠蔭中有一張熟悉的笑臉,可是來不及辨認,他一遲疑,那張臉已經消失。
  程真看著她們上車,車子迅速駛走。
  洋婦在身后說:“隨時給我電話。”
  程真點點頭离去。
  弄一張地圖來,把這山頭上華裔擁有的房產打上記認,結果會使人震惊吧。
  程真滿腦子鬼靈精。
  回到公寓,見董昕已經起來,抱著電話講個不休。
  半晌,總算講完了,他說:“換件衣服一起出去与几個朋友喝杯茶。”
  “可是我約了程功。”
  “我們在四季,你与程功稍后來會合,還有,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董則師,實不相瞞,我去找房子。”
  “你最愛剃我眼眉毛,自己的房子在蓋,又找什么房子?”
  “看樣子起碼還需一年。”
  董昕不語。
  “公寓實在不夠住,你看,書桌放在床頭,洗衣机擠在浴室,你睡在書房,吸塵机放客廳,這成何体統?”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對我沒信心,成百上千的業主把在我身上投資,你卻潑我冷水。”
  “看,當是我私人的投資,不可以嗎?”
  “我要赶著見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彭彭的一番扰攘,終于出門去。
  真湊巧,程功就站在門口,董昕与她寒暄兩句,頭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么了,”程功進屋來,“換了地頭,仍然火爆脾气。”
  程真攤開手,“程功,讓我看清楚你。”
  只見程功臉容秀麗,身段高挑,白襯衫,藍布褲,球鞋,朴素無華,一面孔書卷气,程功心中十分歡喜。
  “好嗎,高材生?”她与她擁抱。
  “很好,你們好嗎?”小程功問得很有深意。
  程真頹然,“我倆關系已病入膏肓。”
  “不會啦,還會生气就還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了解夫妻關系。
  “你沒帶朋友來?”程真好奇。
  “我役說帶朋友。”程功否認。
  “詭辯,有好的朋友不妨帶出來大家看看。”
  “我還沒找到适合的朋友。”
  “建筑系里應有理想人才。”
  “說起來,功課上還有几個問題要請教董則師。”
  “那真好,他一向誨人不倦。”
  “來,媽媽,換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虧我還帶著几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為需要与董昕的業主悶坐,可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業主的朋友姓葉,葉先生太太在台北搞出版事業,与程真談得非常投机。
  漸漸說到私事。
  “董太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向在辦事處用本名,人家一聲董太太,我茫然不知應對,對,今天上午我到北岸看來,价錢已經十分貴了。”
  “你看的是哪里?”
  “西溫的愛蒙路。”
  “可巧我們在愛蒙七0七號有房子出售。”
  程真大喜,“可是門口有紫藤架那一幢!”
  “哎呀,真是有緣分。”
  “我看中了它,葉先生,底价怎么樣?”
  “這樣吧,你叫董先生在海灘路的大廈頂樓給我們打個折扣,我們也減到一百一十万。”
  程真笑著叫:“董昕,董昕,你听到沒有?”
  董昕當著那么多人,沒折,只得說:“她想買來孝敬父母。”
  王太太笑,“我早說是生女儿好。”
  程真摟著身旁的程功,“謝謝王太太。”
  程真极少愿意出來幫董昕敷衍業主,這下子把气氛搞得那么熱鬧,董昕的气也漸漸消了。
  “真沒想到董則師的女儿已經這么大,又能承繼父親念建筑,將來開爿公司,就叫董与女,多美。”
  程功只是微笑。
  少女文雅秀麗,把兩位中年業主太太吸引住,不約而同,异口同聲:“我家小儿——”
  程真哈哈大笑,露出三分豪邁的江湖味。
  程功亦覺可笑,年輕的她沒想現在還有家長代子女相親這一套。
  那葉太太對程真說:“我叫經紀打電話給你。”
  那今天總算沒有白出來。
  回程中董昕問:“你買房子來干什么?”
  “住在那里等董宅建好再搬。”
  “也好,反正屆時地皮一定漲价。”
  程真的心一動,“關于太平洋怡安那二百0四畝地皮,你知道多少?”
  董昕答:“一無所知,還有,我決定住在市中心,出人方便,搬家別叫我。”
  程真沉默,那就變成分居了。
  董昕真是會得懲罰人:你自作主張?好,你苦果自負,凡是不听話的人都要受到教訓。
  程真獨當一面做了那么多年的事,豈是省油的燈,不過此刻她深深悲哀,不想与董昕開仗,曾經一度、他倆吃面吃飯都密密商量一番,到了今天,已經各走各路。
  她不出聲。
  一邊程功輕輕握住養母的手。
  只有她知道她難受。
  程真問:“你生母有無与你通訊息?”
  程功搖搖頭,隨即微笑,“別替我擔心,我已擁有世上最好的母親。”
  程真笑了,人生在世,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此
  程功跟他們回家,取出筆記簿,向董昕請教几個問題,董昕仔細逐一回答,程真冷眼旁觀,發覺他不會難為別人,黑面孔只用來應付妻子。
  程功一走,他淋浴換襯衫,“我出去陪湯姆。”
  程真擺擺手,不想多說。
  她一個人在家看書。
  太陽還沒有全下山,經紀的電話已經來了,“董太太,葉先生他們叫我与你聯絡,明早我來接你再把七0七號仔細看一遍。”
  “明日我們就可以成交,我不能叫葉家吃虧,既然有人出一一0,我出——。”
  “那太好了,謝謝你,明早我九點半到府上。〕
  其實他們早已經分居了吧,還天真地以為換一個城市,換一個地方,兩人的感情會得康复。
  不過离得遠遠也好,免得做戲給親友看。
  程真一肚子气,直憋到第二天早上。
  見到了董昕,便問:“要不要陪我去幫眼?”
  “放心,沒有人會騙你。”董昕冷冷地答,“我沒空。”
  他好像真的忙极,手上一大疊傳真正在批閱。
  “那好,”程真頷首,“耽會見。”
  她換了衣服,抓起背包就出門去。
  經紀還未到,程真一人站著等車,只覺秋高气爽,空气清新,而她還年輕,又不愁生活,何苦鑽牛角尖,气漸漸消了,看到經紀朝她招手,立刻上車。
  那洋婦滿面笑容,“早,董太太,你一身白衣白褲看上去真清脆。”
  程真這才發覺她穿著白襯衫与白褲子,猛地想起已經過了勞工日,其實已經不應該穿白色了。
  洋婦咭咭笑:“你看今日這种天气,真是爛屋都賣得出去。”
  程真唯唯喏喏。
  “記得昨日那兩位太太嗎?其中一位几乎就要下訂洋,她們看了好几次,只不過嫌廚房窄。”
  程真唔唔聲應酬。
  “那位孫太太想買來給父母同一個管家住。”
  程真不予置評。
  “老人家喜歡園子里現成的各种花卉,前園的紫藤与后園的茶花都比較特別。”
  程真忽然想起來,“可有茶蘼花?”
  “什么花?”
  程真微笑,“我自己會找。”
  到了目的地,程真一眼就看到茶蘼架子在廚房牆外,她苦中作樂,吟道:“開到茶蘼花事了。”
  然后仔細查看暖气冷熱水電線保安系統,程真認為滿意,簽下合同,依法進行買賣手續。
  經紀把一個紅色的已售標箋貼在出售牌上,以示效率出眾。
  程真剛想离去,忽然听見前門有爭吵之聲。
  她听見經紀說:“孫太太,已經成交了,房子不再開放。”
  又听見有男子低聲勸道:“到處都有空屋子,這一家也很普通,我們另外托經紀找好了,走吧。”
  本來也無事,偏偏這時程真探頭出去,被那一組人看到。
  有人炸起來,喝道:“原來是你!”
  程真气定神閒,“是我,怎么樣?”她走出去。
  那位年輕的孫太太立刻拉住發惡的女眷,“姐姐,我們走吧。”
  可是年長那位不肯罷手,指著程真用國語說:“我們看了五次,你憑什么施橫手來搶,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你知道不?”
  程真咧嘴笑,心想:你同我斗嘴?你會后悔,我正想同人吵架,我心情不好,欲找人出气。
  她笑笑說:“我不是君子,我是屋主。”
  那位太太一蹬足,“毓川,你出來講話呀。”
  程真把目光移到孫毓川身上,不禁喝一聲采,只見他把一身深色西服穿得熨貼無比,宛如玉樹臨風,他不卑不亢地欠欠身,“這位小姐,我們或許可以談談。”
  程真調皮地笑笑,“我同你談可以,你先把罵人的朋友請出去。”
  沒想到孫毓川居然為這個臉紅,要隔一會儿才對女眷說:“你們先上車。”
  孫太太連忙拖著她姐姐离去。
  孫毓川這時看著程真說:“我認得你,你是《光明日報》的記者程小姐。”
  輪到程真一怔,沒想到他會把她認出來,不過這也難不倒她,馬上微微笑,“做官的,眼光果然不同。”
  孫毓川并不動气,“我看過你那篇特寫。”
  程真側側頭微笑,“听說你馬上換了手表。”
  “程小姐,你那支筆杆橫掃千軍。”
  程真看著他,呵他看過《西廂記》,套用了崔鶯鶯稱贊張君瑞的句子來揶揄她。
  這就很不容易了,一口美國音英語說得流利是應該的,可是國文底子高就難能可貴。
  程真笑一笑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孫毓川不知恁地解釋道:“內弟現派駐加拿大西岸辦事處。”
  程真笑,“那真難得,一家笏滿床。”
  “這間屋子——”
  “被我捷足先登了。”
  “可否承讓?”
  “沒商量。”
  孫毓川吁出一口气,看著面前這机靈百出的人,一點儿辦法也無。
  程真笑吟吟,“同尊夫人說一句,人生總有挫折。”
  孫毓川欠欠身,“幸會。”
  程真再接再勵,“好走,不送。”
  沒想到孫毓川忽然沉不住气,轉過頭來說:“程小姐,君子訥于言。”
  程真哪會放過他,她就是要他出口,于是馬上給他接一句,“是呀,巧言令色鮮矣仁。”
  孫毓川只得不發一言离去。
  他的車子駛走好一會儿,程真還在發呆。
  洋婦經紀問:“董太太,我們也該走了吧?”
  程真歎口气,“你打電話問孫太太要不要這房子,她不要,我才要。”
  洋婦一時搞不清這干華人葫蘆里賣什么藥,瞠目問:“董太太,你可是一定要?”
  “我非要不可,否則訂洋作廢,可是這樣?”
  “是是是。”
  “放心好了。”
  程真并沒有即時返家,她到圖書館找資料,一坐就整個下午。
  真好,夫妻二人各有各興趣,誰都不愁寂寞無聊。
  黃昏程真在路旁咖啡座吃冰淇淋,正覺享受,手提電話響,“董太太,那位孫太太說多謝你關照,房子她不要了。”
  程真連忙說:“那我買,你告訴業主我們已經成交。”
  “是,謝謝董太太。”
  冰淇淋慢慢融化。
  對家人那么縱容也真罕見,叫他出來交涉,他就出頭說話。
  換了是倨傲的董昕,哪里肯為婦孺作傳聲筒。
  程真歎口气。
  她駕車回家,經過海灘路,順便去看董昕的地盤,只見夕陽西下,金光万丈正打在中英并用的招牌上:董曾建筑公司。
  可是身為董太太的程真卻不覺得与有榮焉。
  一個人總要能夠兼顧家庭及生活情趣,一份工作就令他筋疲力盡,即還不算好漢,一副小船不可重載的樣子,忙得惶惶然不可終日,令程真覺得可笑。
  事業一得意,先在家人面前作威風八面狀……程真發覺她對董昕非常不滿。
  她沒想到董昕在家等她。
  他在收拾行李。
  程真不怒反喜,“出門?”能走開她就如釋重負。
  “快收拾几件衣服,我們到多倫多去吃飯。”
  “吃飯要到那么遠?”
  “有得吃,撒哈拉也要去。”
  “你有沒有想過做人有時毋須吃得那么好,吃得那么飽?”
  “你懂什么,就快打饑荒了。”
  “祝你順風。”
  “喂,人家指明請董昕先生夫人,你一日在位,一日要盡責。”
  “這話里可有威脅成分?”
  董昕當然知道程真脾气,“我保證你可以見到總理,屆時你可用記者專業眼光給他服飾打扮作出評分。”
  “唷,”程真說,“你為什么不早說?”她也乘机下台。
  “你有沒有帶旗袍來?”
  程真揶揄他,“小鳳仙裝行嗎?”
  董昕也作出讓步,只是說:“到了多倫多先休息一晚,明早且到百貨公司買一套。”
  程真接過飛机票,見還有半小時,便寫了張傳真到光明日報要資料。
  自書房出來,見董昕坐在門口等她。
  程真說:“我還得通知程功。”
  “我已經知會她。”
  “你好不周到。”
  “我知道你忙呀。”
  程真忽然累得眼皮直往下墜。
  她喃喃自語。
  “你說什么?”
  “董昕,如此夫妻關系維持下去沒有意思。”
  誰知董昕居然贊同,“是,我也知道。”
  “那不如分手吧。”
  “你有時間嗎?那你去籌划此事好了,我實在沒有空,快,計程車在樓下等。”
  真是荒唐,因為分手太煩,所以仍屬一對。
  程真在旅途中一聲不響。
  那几個小時的航程長如一歲。
  到了旅館已是深夜一時,她跑到柜台說:“請給我一間單人房”,取過鎖匙,一徑上樓去。
  倒在床上便睡。
  半夜醒來,撥電話給劉群。
  “咦,”劉群奇道,“半夜四點半,你失眠?”
  “資料找到沒有?”
  “已在恭候,孫毓川,已婚,一子一女,分別十二歲及八歲,妻袁小琤,鋼琴家,是袁瓞楠幼女,袁某曾是駐法公使。”
  “謝謝你。”
  “生活還愉快嗎?”
  “不致于失聲痛哭。”
  “我要的資料呢?”
  程真答:“先向你報告一些數字:太平洋怡安公司在八八年以每方呎實用地八元价格与政府成交,可是當年同樣實用地价值三十五元。”
  “這我知道,所以彼時引起許多非議。”
  “那二百0四畝地當時每畝价值六十三万七千元,可是兩年后,即九0年,怡安轉手將其中十畝出讓給一新加坡發展商,每畝售价卻為四百万厂
  劉群訝异,“淨賺六倍以上。”
  “現在不止囉!”
  “特寫完成后立刻交給我。”
  “劉群。”
  “什么事吞吞吐吐尸
  “其實我的特寫也不淨是無聊文字。”
  劉群大笑,“緣何忽然自卑?這真是難得現象。”
  “我也不是淨挑剔別人手表与西裝的人。”
  “喂,閒話少說,百川問候你。”
  “他可以起來沒有?”
  “打著石膏,在家里勉強能夠活動。”
  “劉群,”程真忽然說,“我回來复職可好?”
  劉群沉默好一會儿。
  “喂,說話呀,一分鐘十塊港元,這回子真的沉默如金。”
  “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一切都要我自己想個腸穿肚爛。”
  “再談了。”
  程真又撥回家去找母親。
  母親听到她聲音忍不住嘲諷:“你乘的是什么飛机,四日四夜才抵涉?不是說一到就打來嘛?”
  程真陪笑,“你也可以找我呀。”
  “電話線路不通,一直有人搭在傳真机上。”
  “媽,我想回來。”
  母親也隨即沉默。
  “媽,我不會連累你的。”程真擠出一絲笑。
  “凡事你自己想清楚。”同樣的建議。
  “媽媽,有空再聯絡。”
  程真頹然倒床上。
  她在柜台問到董昕的房間號碼,打到他房間去。
  董昕在夢中,惊醒了來接電話。
  “董昕,我想回去。”
  董昕如墮云里霧中:“你是誰?”
  “我是你妻子程真。”
  “程真,饒了我,有話明天說。”
  “我想回家。”
  “你自己考慮清楚,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一個人總有權追求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他挂斷電話。
  再打過去,已經不通,他把听筒擱起來了,程真只得作罷。
  天亮了,程真一個人跑到市中心容街閒逛。
  醉漢倒在街角不醒人事,清道夫正忙碌清洗街道,小食店已開始營業。
  她逛了個多小時,回到酒店,再度和衣而睡,這次,輪到她接董昕的電話。
  “下午兩點了,起來妝身吧。”
  程真答:“謝謝你。”
  她跑到酒店附屬的美容院去享受蒸气浴,跟著洗了頭,然后叫車子到市中心買晚服。
  程真對晚服的要求非常簡單,可是越是這樣越是難找。
  眼看時間已經差不多,她拎起一件黑色吊帶裙子預備試了就買,可是試身房門搭一聲開出來,程真呆住。
  迎面出來的女客正是孫太太袁小琤。
  天下有這么巧的事,程真只得朝她頷首,孫太太卻沒有那么客气,她一別頭,与程真擦身而過。
  程真聳聳肩進去試衣服。
  接著請售貨員替她配手袋鞋襪,又找到條披肩,順順利利一起付帳,滿載而歸。
  化好妝,程真坐在房間里等董昕來接,像一個參加舞會的少女。
  董昕來了,打量過伙伴,認為她不失禮,表示贊賞。
  宴會在酒店二樓大廳舉行,人山人海。
  董昕很快找到他的熟人与行家,四處打交道交換消息。
  程真倒也不悶,她喜歡冷眼觀眾生相。
  她先看到袁小琤。
  那襲粉紅色旗袍捆著精致的寬邊繡花,惹人注目。
  她來了,那么孫毓川當然也在這里。
  程真找到一個冷靜的角落,喝一口香擯,心情好轉,她不是沒有感喟的,到了這种地步,她仍然認為生活質素不差,感情并非生活全部嘛,豁達過了份,有點儿似十三點。
  今晚起碼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須做他好伙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邊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邊,讓他介紹她給眾人認識,全世界記者都是最佳談話對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資料拉扯一番,自中國是否應該舉辦奧運到環保最新走勢,自俄國經濟狀況到墮胎合法化問題,均有獨特見解。
  這個時候,連董昕都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离婚,离什么婚?
  程真聚精會神時十分年輕漂亮,眼睛睜得圓圓,討人喜歡,每隔三五分鐘便用非常誠懇与新奇的語气說:“呵,真的嗎?”那一套必定是留學英國時同老英學來的。
  對方被她感動,便對董昕說:“你与你迷人的太太必須到我們家來晚餐。”
  稍后她听得董昕在另一邊說:“我不會普通話,程真,請過來一下。”
  程真轉過頭去,看到了孫毓川。
  她朝他頷首。
  孫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沒有一點棱角。
  袁小琤也過來了,一臉狐疑,翡翠耳墜兩邊蕩秋千,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說:“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听到自己歎息。
  身后有人說:“讓我來。”
  他把一只高杯子遞給她,一點儿不錯是香檳,他知道她在喝什么。
  程真張開嘴,想說句俏皮話,可是不想造次,又合攏嘴巴。
  可是孫毓川輕輕問:“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從實招來,“我只不過想說:我們不能老這樣見面,人家會起疑心。”
  誰知孫毓川忽然漲紅了面孔。
  程真十分后悔,他若回敬一兩句風趣的話,旗鼓相當,無所謂,當是說笑,他動輒臉紅,變成程真吃他豆腐,連她都尷尬。
  半晌她說:“真巧,是不是?”
  孫毓川抬起頭,忽然說:“當年我在美國波士頓讀書,認識一位朋友,性格同你差不多。”
  “呵,”程真忍不住問,“我的脾气怎么樣?”
  這時董昕走過來,“入席了。”一邊在她耳畔說,“別喝太多,還要靠你呢!”
  他們并沒有与孫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徑渭分明。
  隔兩張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寬挺的肩膀。
  程真帶著微笑低下頭,上一次這樣悄悄打量一個男生,還只有十六歲,今晚是喝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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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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