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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真發呆,等,還是不等?
  最好召一桌麻將,一邊搓一邊等,不至于浪費時間,這是婦女們打牌的至大原因?
  車子到了家。
  司机幫她把酒抬上去。
  他要她等。
  她得急急想個對策,正是,等亦不是,不等亦不是。
  一看鐘,已經一時半,如果不等,要赶快出門才是,正在猶疑,門鈴一響,莫非他決定早到?
  一打開門,卻是母親大人駕到。
  程真安下心來,這下子名正言順可以留在家中。
  母親絮絮發言:“你又為哪個閒人兩肋插刀?”
  “你益東家幫西家,總是不理自家。”
  “董昕為什么沒同你回來?”
  程真呆坐著,不知自己年紀大了會否變成這樣嘮叨,對程功的瑣事管個不休。
  整個下午都被她嚕蘇殆盡!
  看看表,已經五點多,程真送母親大人下樓。
  司机還沒下班,順便載老人一程。
  程真在附近溜達,在潮州食肆中買了半斤熟花生,用來送酒,最好不過,她喜歡這些小食店与角落士多,她緩緩踱步回家。
  到家門看見一個人蹲在她門口。
  聞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笑。
  “是你嗎?”
  “我足足等了四十分鐘。”
  “現在已是黃昏,逾時不候。”
  他站起來。
  程真用鎖匙啟門。
  開亮了燈,她看著孫毓川,孫毓川也看著她。
  孫毓川訝异,“你看你,又瘦又干,怎么剎那間憔悴了?”
  程真哈一聲,“你也是呀,老兄,髒兮兮,一身軍服似整月未換,怎么搞的?”
  然后再也忍不住,她主動擁抱他,埋首他怀中。
  孫毓川的下巴緊緊抵著她頭頂,半晌才說:“你好几天沒洗頭了吧?”
  程真本來想哭,此刻又忍不住笑,“總比你多日不洗澡的好。”
  “我沒想過敢擁抱你。”
  程真說:“感覺真好,很舒服,像七十二小時未睡,回到家中躺到床上一樣。”
  “謝謝你,形容得很貼切。”
  “沒想到會進展到這個地步。”程真語气凄酸。
  “是,第一次開口与你說話時我也那么想:總算有過對話,不是陌生人了。”
  程真說:“或許我們應該等待對方,不應結婚。”
  孫毓川不出聲。
  “那也不行,”程真改口,“一旦生活在一起,什么情趣都會變質。”
  孫毓川問:“你為何憔悴?”
  程真回答:“我老友快要死亡。”
  “是,我听說了。”
  孫毓川放開程真,細細看她的臉,然后,他走到另一角坐下。
  程真連忙去做飲料。
  孫毓川在客廳說:“在這里可以看到你青年時期的生活狀況。”
  地方小,無論在什么角落講話都清晰可聞。
  “所以一直不愿賣掉這公寓。”
  “你將留几天?”
  “一個星期左右。”
  “你會否恢复原職?”
  “相信不會,那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起早落夜,四處奔波,一旦懶下來,再也不愿背起架生,我們敵人不少,歷年挖社會瘡疤,被人痛恨,屬厭惡性行業。”
  “對于工作,你是認真的吧?”
  程真點點頭,“可与你打賭。”
  孫毓川看著她問:“假如我為你提供一份工作,你可愿接受?”
  程真一怔,坐下,笑起來,差些沒埋首雙膝上。
  他要給她一份工作,好讓她乖乖留在身邊,正像當年董昕欲把她訓練成室內裝修師一樣,她与他出雙人對,任他副手。
  不不不,她有思想有靈魂,這不正是他們當初覺得她与眾不同之處嗎?
  “不,”程真搖頭,“我有我的打算。”
  “當然,”孫毓川溫和地說,“我相信你有計划。”
  程真看著他微笑,“還有什么問題嗎?”
  “將來要見面,就更加困難了。”
  “困難并非不可能,我的生活里,沒有什么是容易的。”
  “那是因為你不允許他人幫你減輕負擔。”
  “你說得對,什么都是靠自己的好。”
  “那樣倔強,必定吃苦。”
  “所以我相信沒有什么好事會得耐久,一開頭就持悲觀態度,往后便不會失望。”
  “与你說話真是舒服。”
  “你一再強調這點,”程真問,“難道你統共沒有談心事的朋友?”
  孫毓川欠一欠身。
  程真訝异,“真沒想到你如此寂寞。”
  他英俊的臉上露出感喟的神情來。
  “我比你幸運。”
  孫毓川笑道:“看得出來。”
  “我們這行業人人大情大性,喜怒哀樂都擱臉上,敢怒、敢言,還有,恨一個人,也千万要給他知道,不然白浪費精力。”
  “真痛快。”
  程真十分自傲,“說得好。”
  “可是,為什么敢恨不敢愛?”
  程真被他一言打沉,不作一聲,隔了一會儿才說:“生活有了經驗,知道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修行那么多年,實在不想放棄功力。”
  孫毓川歎息,“你說話一句是一句,惊人坦誠。”
  “假如我很年輕的時候認識你,一切肯定兩樣。”
  “我告訴過你,大學時期,我有個朋友像你。”
  程真微笑,“你与她怎么樣了?”
  “家里反對。”
  “你還得听家里?”程真大表意外。
  “是。””
  “嘩,那么慘。”
  “我与她齦齲甚多,所以我想,大概分開也是好的。”
  程真搖頭,“你錯了,吵架也是一种溝通,你不會与不相干的人吵架。”
  “你說得對,我思念她至今。”
  “家里為何反對?”
  “怕她太過不羈。”
  “有無她消息?”
  “她在美國波士頓教書,已婚,有兩個孩子,与常人無异。”
  “有無再見她?”
  “沒有。”
  “為什么?”
  “怕她笑我,我已十分滄桑,与當年差太遠了。”
  “我才不會那樣說!她一定在報上看過你的照片。”
  孫毓川瞪她一眼,“希望不是你那篇特寫。”
  程真大笑,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孫毓川感喟地說:“我只認識兩個會這樣大笑的女子。”
  程真安慰他,“已經不太坏了。”
  他站起來。
  程真送他到門口,微笑道:“下次看到你希望你穿西裝。”
  他神色黯然,一言不發。
  程真看著電梯門關上,良久,沒有進屋關門,她落下淚來。
  趙百川沒有浪費任何人的時間,他很快昏迷進入彌留,留下呆若木雞的妻子与惶恐的孩子。
  程真當夜便去陪他。
  看護輕輕說:“你們這班同事情深意長,真正難得,其實,你可以回去休息,他已沒有知覺。”
  程真疲倦地慘笑,“不一定,也許他的靈魂已升上屋頂,正在俯視他自己的軀殼。”
  看護沒好气,搖搖頭走開。
  又過一夜,趙百川才离開這個世界。
  程真黯然与劉群話別。
  她只能說“盡快把趙小川送過來讀書”。
  然后背著行李上飛机,不知恁地,那時十分希望有人送她一程,可是人生往往想什么沒什么,不如意事常八九,她重重打賞為她服務好几天的司机,一人登上飛机。
  不知恁地,一闔上眼就看到趙太太愁苦的面孔,她只得喚人取酒來。
  到站几乎酩酊,被服務生喚醒才懂得下飛机。
  程真隨著一眾走進海關,那是一條長而窄舖地毯的走廓,走著走著,程真忽爾問自己:“我干嗎在這里?我明明是中國人。”几乎想打回頭,就在那個時刻,有人高聲叫她:“程真,是程真嗎?”
  停睛一看,是泛亞通訊社一位朋友。
  只得交談几句,不自覺來到關員面前,順利過關。
  一出門就看見董昕。
  程真沒想到他會親自來接,暗暗留意他有否對不修邊幅的她露出厭惡神情。
  他沒有,他臉色凝重,似有心事。
  “程真,我有話說。”
  “請說。”
  “回家坐好才說。”
  程真用手撐著頭,“那么重要的事?改天說行不行,今日我實在累。”
  “已經拖太久了,非今天講不可。”
  程真頻頻打呵欠。
  二人一言不發到了家。
  開了門,程真嘀咕:“程功沒來替我澆花。”
  董昕卻說:“你坐下。”
  程真抬起頭,“你有話請說吧,別賣關子了。”
  董昕清清喉嚨,“你講得對,程真,我另外有了人。”
  程真耳畔“嗡”地一聲。
  這么快。
  這是一個講效率的世界,董則師自然不甘后人。
  終于不得不分手了,從此以后,他的世界再也不容她踏足,奇怪,她不是已經對他的天地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嗎,為什么由他宣布出來,統共不是味道?
  原來,做不做客人,吃不吃這頓飯純屬等閒,可是,由主人說“你不必來,沒請你”,感覺又自不同。
  這一剎那,程真但覺多年時間心血泡了湯,不禁气餒,臉色變得煞白。
  董昕全神貫注留意程真神情,見她臉色大變,可是不發一言,沉得住气,倒也佩服。
  程真平時獨來獨往,自作主張,并非傳統賢妻,不過遇到要緊關頭,時窮節乃現,她非常沉著大方,董昕總算享受到她的优點。
  半晌,程真說:“每個人都有權追求快樂。”
  董昕清清喉嚨,“謝謝你。”
  “祝你幸運。”
  “你也是,程真。”
  “几時把文件准備好,我去簽名。”
  “我名下所有財產,依法你占一半。”
  “你十分慷慨。”
  “應該的,耽擱了你這些歲月。”
  程真靠著落地長窗,默默不語,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時間經不起耽擱。
  他試探地問:“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著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离婚?”
  她站起來,預備送客。
  “慢著,”董昕說,“你不問她是誰?”
  程真老實不客气地回答:“坦白說,我才不理會那么多。”
  “可是這次你必須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說過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臉問號。
  董昕知道她想再听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听見了,第一個反應是“糟糕,事情太坏了,怎么可能一時間失去董昕与程功”,然后立刻想到她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出賣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雙手發顫。
  不過她是一個出來做事的人,平時已經練得刀槍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動色聲,無論如何,不可讓敵人知道練門所在,也不可露出傷重楚痛的樣子,免得敵人窮追猛打。
  故此董昕那時看到的,只是程真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
  那董昕原本扎好馬步前來應戰,看到程真沒有發招的意思,反而有點慌。
  他嘗試解釋:“這件事發生沒多久,我已爭取第一時間向你說個明白,免你受到更大傷害。”
  程真不發一言。
  董昕一想,不對,剛才的話說錯了,怕程真惱怒,故另外再添几句:“我很內疚,所以親自向你交待,愿意作出補償。”
  程真這時斟了一杯白蘭地,坐下來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面孔上打了一錘,五孔流血,金星亂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來,她要努力做完這場戲,她想說几句得体的台詞,可是在腦海中翻箱倒柜,都找不到适用的劇本。
  她,程真,也會遇到詞窮的時刻,由此可見董昕有多厲害。
  “程功在我們家里生活近十年,她對你始終尊重,我向她解釋,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經死亡。”
  這番話,董昕在過去數日中,大概已經練了三千次,如今說來,自然有金石之聲。
  程真靠在安樂椅上,不能動彈,她怕一動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對方看到傷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准備好了,我會來簽字。”
  董昕感動了,“程真,我小覷了你,我以為像你那樣的脾气,一定會叫我難堪,下不了台,千方百計拖得我們筋疲力盡,可見我是小人之心。”
  程真別轉面孔。
  “程真,君子成人之美,我余生感激你。”
  他站起來,開門,离去。
  董昕走了很久,程真才緩緩走過去鎖上大門,雙腿發軟,坐倒在地。
  她几乎要爬回睡房去。
  想到程功初到她家,她陪這小孩去買衣服,程功連內衣褲都沒有,從頭到腳要重新置,看得出好几天沒洗過澡,還得帶她去剪頭發,皮膚与腸胃都有病,直看了一年醫生,臉色這才慢慢紅潤,可是功課一直追不上。
  是程真天天晚上撥時間出來替她補習,有時累得慌,還撐著眼皮教功課,程功故此不敢不下苦工,這才跑了頭馬。
  一切歷歷在目。
  她以為她一生都會是好朋友。
  時常半玩笑半認真地說:“程功,我死了之后,這一切都是你的。”
  沒想到那小女孩沒耐煩等她死。
  現在果然一切都已屬于她。
  程真歎口气。
  怪不得要搬出去住,以便進一步瞞住她,待時机完全成熟才順理成章掀盅。
  生活經驗告訴她,敵人越是逼她吵,她越要維持緘默,以靜制動,令對方無可奈何。
  她如果沉不住气炸起來,可要令仇者快,親者痛。
  這道理誰不懂,可是真做起來,卻有一定難度。
  程真覺得頭眩,她怕室內氧气不足,推開窗戶,探頭出去。
  戶外已經涼風習習,頗有寒意,吹半晌,程真醒了,心灰意冷。
  那晚她醉倒床上,朦朧間覺得冷,可是沒有足夠力气把一床被子拉上身子。
  她凄涼地覺得會就此凍死在床上,待鄰居發覺。她已是一具尸首。
  天亮了,她听見聲音,有人進屋來,一路收拾雜物,那人的腳步聲一直走近,推開房門,看到床上的程真,急忙過來扶起她的頭,把她身体翻過來。
  這樣一動,程真忽然嘔吐起來。
  幸虧肚子是空的,吐來吐去白辛苦了喉嚨腹腔,她躺下喘气。
  睜開眼,看見扶著她的正是程功,真糟糕,這樣狼狽的情形被她看在眼內,窘死了。
  “水。”她呻吟。
  程功一聲不響去廚房泡神糊茶。
  她常見程真醉酒,文化界的人就是愛喝,醉死在所不計。
  程真把一碗茶慢慢喝完,覺得靈魂緩緩歸位。
  程功輕輕說:“我替你煮了白粥,有肉松醬瓜。”
  程真訝异,她太了解這個孩子,她的演技不至于逼真純熟到這個地步,這里頭還有文章。
  說程功有事瞞著她,可能,不過拆穿后她不會若無其事上門來,她還沒練成這种能耐。
  程真忽然明白了,程功還未知道董昕昨日來攤過牌。
  他沒告訴她。
  只有那樣,程功才會繼續充滿內疚。
  一個內疚的人是軟弱的,比較容易控制。
  董昕竟那么工心計。
  程真更加無言。
  程功冰雪聰明,日后一定可練得与董昕旗鼓相當,不必替她擔心。
  這時听得程功說:“喝那么多傷身体,肝髒難以負荷。”
  程真的喉嚨就是喝啞的,少女時期聲線不知多清脆,“你的功課如何?”
  “還需五年漫漫歲月。”
  “一下子就過去了。”
  “是,都那么講,可是我希望早些畢業,早些自立。”
  “你母親來了沒有?”
  “上星期到的,喜歡得不得了,正找顧問研究正式移民。”
  程真忽然露出一絲微笑,董昕董昕,以后你有得煩了。
  這個時候笑得出來,程真非常佩服自己。
  也可能笑得太早,董昕也許就是喜歡扮偉大的角色照顧這兩母女,好讓程功余生感激他。
  “移民其實很簡單,要不有才,要不有財,”程功說下去,“可是她偏偏什么都沒有。”
  程真不語,她怕話中露出譏諷之意,何必呢,她的損失決非口舌上占一點點便宜可以補償。
  要泄憤,除非用更大的報复。
  程真看著程功纖細白皙的脖子,心想,如果控制不住,扑過去,用力扼,要多久才可使她斷气?
  想到這里,十分惊恐,又有嘔吐的感覺。
  不可以任由思流朝這方面飛去,太危險了。
  程功身量比她高大,打斗起來,未必不是對手,最重要的是,程真非常自愛,世上沒有人沒有事可以令她陷自己于不義。
  人家已經不愛她了,她更要愛自己。
  想到這里,气漸漸消了。
  此時她決定不再追究。
  她愿意退出成全這個曾經一度叫她媽媽的女孩,由年輕力壯的她來侍候董則師吧。
  想到這里,程真有點悲哀,她一生的愛与恨都是含糊的,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工作上了,其余一切,像是可有可無,終于,她進化成今日這樣,變為一個沒有血性的人。
  程功并沒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銅壺為室內植物澆水。
  程真平和地告訴她:“你該走了。”
  她不想再對著她。
  程功卻沒有离去的意思。
  門口停著董昕借給她或是送給她的平治吉普車,她以后再也不必擔心開銷了。
  程真盡量幫她:“你可是有話要与我說?”
  “是。”程功如釋重負。
  “講吧。”
  “首先,我請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這要求過分,我還不知道你要說什么,怎么事先就不准我怪你?”
  “囡為,我相信我會傷害你。”
  程真看著程功,笑意不減,“是嗎,別高估自己,試試我,你未必得胜。”
  “呵不,我情愿我輸。”程功搶著說。
  “那么,祝你得償所愿,快把話說出來吧。”
  程功坐她面前,低著頭,思量如何開口,程真覺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還矯揉做作,似有無限不得意之處,好不討厭。
  程真想起她母親一直不喜歡這女孩,還真有點預感,看,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就在這個時候,程真又回憶到當年四處替程功找學校的情形。
  “記得嗎,”心又慈了,“那是一個下雨的早上,我們在圣馬利書院門口排長龍輪候見校長。”
  程功不住點頭。
  “一位教師出來維持秩序,發現了我是她大學同學,立刻給我眼色示意,我們悄悄脫离隊伍,到后門打尖……”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腳上一雙白皮鞋已經泡了湯。”
  她忽然掩臉哭泣。
  程真歎口气,“你有話直說吧,我一定原諒你。”
  “我想輟學結婚。”
  “胡說,”程真溫和地斥責她,“結了婚也可以升學。”
  “對方要求我在家做傳統妻子。”
  “你愛他嗎,愿意為他犧牲學業嗎?”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個結婚的好對象。”
  “你將來會遇到很多類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擔心我,你有什么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權,有人可以幫到她。”
  程真訝异,“所以你樂意為他犧牲前途?”
  “不不不,他對我那么好,我也很感動,跟著他,我知道我會幸福。”
  “年紀比你大那么多,一定懂得呵護你。”語气還是諷刺了。
  程功詫异,隨即頹然,“你已經猜到了。”
  程真頷首,“中年專業人大,事業有基礎,經濟情況穩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頭,“前妻,他有前妻?他說他從來沒有結過婚,為什么要瞞我?”
  程真“噫”地一聲。
  她一洗疲態,忽然之間,四肢可以隨意活動,腦細胞充滿生机,“沒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討厭男人有前妻,怎么會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聲,“我以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總有前科。”
  “不,湯姆從來沒有結過婚!我相信他。”
  湯姆,是湯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來,指著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誤會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討好他,接受他的禮物,他就以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里。
  程功抱怨,“媽媽,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淚印,“是,你說得對,我得收斂一點,豪放過了頭,就成十三點。”
  程功說:“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說:“你放心,我會与湯姆曾作談判:結婚管結婚,讀書管讀書。”
  “他會就范?”
  程真笑,“我是他未來丈母娘,他不敢不听我的。”
  “你不反對婚事?”
  程真反問:“反對有效嗎?”
  程功不語。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遠有房間等著你回來住,生了孩子,帶回來養。”
  “母親。”程功緊緊擁抱她。
  程真喃喃說:“失去丈夫不要緊,幸虧女儿仍在身邊。”
  “你一定對我很失望。”
  “失望到极點,”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來見我,告訴他,丑女婿終需見岳母。”
  “媽媽,真沒想到你會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与你計較,她由她帶大,半夜起來喂藥的苦況歷歷在目。
  程真說:“你叫他快來,明早我要到紐芬蘭。”
  “去哪里?”
  “去圣約翰某漁村度假,我會給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飛机乘車前往目的地。”
  “媽媽,你為什么不能學其他母親那樣上巴黎買名牌時裝?”程功有點擔心。
  程真說:“我不覺我穿得差。”
  “那當然——”
  “別越描越黑了,”程真溫和地說,“去,我要准備行李,那里已經下雪。”
  程功再擁抱她一下离去。
  程真渾身酸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年輕真好,打一個轉,就叫兩個中年男子神魂顛倒,爭相獻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還做得到,后來覺得對事業毫無幫助,反而是項阻滯,故不彈此調。
  打真軍那么多年了,一樣站得住腳,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飛机往東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選擇董昕的,董与曾同樣愿意,可幸程功討厭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慚愧,她明知孫毓川有妻室,卻仍然勇往直前。
  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紐芬蘭去。
  算一算時間,抵達圣約翰,約是第二天清晨。
  太陽剛升起來,她要乘三小時車才能抵達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時并不是一個出色的孩子,貪玩貪吃,對功課不大在意,進步得很慢,讀小學時,常考尾三名,一年級小同學看著地球儀,會大聲隨老師手指之處讀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統共不知是啥東西。
  她沉迷于人魚公主的遭遇、快樂王子的悲慘結局。
  老師并不喜歡她,程真記得教師們寵愛一個大眼長睫會得說“爸爸自瑞士帶來這副皮手套給我”的女孩,她聰明伶俐,成績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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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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