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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他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若無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為止。”他說。
  “我先回去了。”我說。
  我拉開門走出總經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這里,不多久前就在這里碰到思龍,第一次認識她。那時候我們兩個人都是意气風發的吧。我歎口气。
  我們已經花費太多的時間來与生活斗爭,已經夠累的了,我還有什么精力來戀愛呢?我疲乏地靠一靠牆壁,拿紙杯取水喝。
  那邊兩個女秘書在低聲說話。
  “一一什么人在里面?”
  “台那邊過來的,創作組主任施揚名。”
  “干什么?要緊嗎?”
  “在吃‘排頭’。”
  “干嗎?”
  “老頭子就喜歡這一套。前天營業部來說施揚名不過是中大畢業生,若沒有電視台,不過在私立中學教一輩子書,如今工作机會好,升到這地步,小船不堪重載云云。”
  “不能這么說吧?”
  “誰知道。老頭子喜歡听閒言閒語。”
  我頭上“嗡”地一聲。
  過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門開一下關一下。女秘書們的對白馬上靜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兩個女郎的面孔。
  我歎一口气,我的仕途不過如此。到此為止。
  我有什么能力戀愛呢?戀愛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創作組,瑪莉迎上來,我跟她說:“我要早走。”
  她詫异地看著我。
  “我精神不佳。”我補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并不是請假的理由。我忽然怀疑我的存在价值,在這机构中,沒有我,太陽一樣照升起來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電話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問。
  “是。”
  “目前的租金貴得發瘋,中下的住宅區都得一千余二千元。”
  “你總不能帶著三個孩子,一輩子住娘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筆開銷。”她說,“你收入夠嗎?”
  “這你就不用顧慮這么多了。”
  “我一輩子沒賺過半個銅板,我想任思龍大概會帶者錢過來貼你吧。”
  我不響。過了一會我說:“你去找房子吧。”
  “家俱雜物呢?”
  “買新的也可以,回來這里取也行,我用不了那么多。”
  “真沒想到是任思龍,我還對她特別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嗎?”美眷諷嘲地,“因恨生愛?”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撻我。
  “用一個可靠的女佣,把以前帶小宙的那一位請回來吧。”我說,“先把節蓄用一點再說。”
  她不響,過了一會儿她說:“其實由我搬回你這邊住,那么你搬到任思龍家去,豈不兩家便宜。反正房子寫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會儿。我說:“你喜歡這里,你住也不妨,我原先只當你會介怠,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舍得動那點點節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沒個調動,那怎么可以。”
  美眷長大了。從几時開始,她也懂得為生計打算。
  “就這樣吧。”美眷挂斷電話。
  我用手托住頭。奇怪,我心中沒有絲毫柔情蜜意的感覺。今晨才与思龍分手……
  小宇放學回來,乖乖的做功課。我在他面前己沒有絲毫尊嚴,他做功課不是為了我,只是為了他對母親的愛。
  思龍隨后便來了。
  我一開門,看見她穿一件淺湖水藍裙子,雜花薄料子大襯衫,把她襯托得明亮。
  我睜大眼,小宇也轉過頭來看。
  思龍微笑,“從現在開始,”她輕輕地說,“我不淨穿白色,我會嘗試做一個顏色女郎,因為你給我生命帶來顏色。”她臉色緋紅。
  我被深深感動。隨即悲哀地想,我何嘗配得起她,我這個卑微的人簡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緊思龍的手。
  小宇顯然听到了,老大的不愿意,瞪著思龍。
  思龍單純的喜悅感染了我,我忘記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么呢,誰人受了錢財不替人消災呢。
  我對小宇說:“你到爹爹書房去做功課吧.記得答應過你母親什么。”
  他不響,收拾簿子進書房,掩上門。
  思龍回頭笑說:“事實上做女人的最終目的是嫁人与養儿育女。”
  她看上去那么精神煥發,如此的動我心弦。
  我說:“各人的辦事能力不一樣——思龍,你會做一個好的主婦?”
  “自然,”她興奮的說,“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樣的道理。”
  這触動我心底的事。“你知道嗎,公司里有人批評我只念過中大。我這才知道大概編劇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學位才站得穩,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學,得罪了人。”
  思龍不響,看著我。
  “記得嗎,那時你多么瞧不起我,”我微笑,“只因為你自己是放過洋的。”
  “我從來未曾看你不起。”思龍很溫柔,“你應該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一一為什么會看上我?”我怀疑的問,我拉著她的手問,“為什么?”
  “你為什么要問?”思龍說,“感情的事哪儿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說給我听。”我堅持。
  “因為你喜歡吃云尼拉冰淇淋蘇打。”她說。
  “思龍。”我把頭埋在她手里面。“你与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醫生律師朋友,可以正式娶你為妻,供給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訴你,事實上沒人要我,你相信嗎?”
  “不相信。”
  “所以——”她說,“貨物時常被人拿進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錢,沒什么關系,只有你是具誠意的。”
  “我?”我問。
  她不肯再說。“我肚子餓了,有吃的沒有?”
  我點點頭。我們到廚房去做三文治。小宇聞香味而至,他說:“我也要。”他面孔向著我,不肯看思龍。
  思龍給他一客雞蛋火腿。他很勉強的說聲“謝謝”回房。
  我說:“小宇將會跟他母親住。我們已經說好了。”
  思龍抬起頭來。
  “我与你去找一層房子,這里讓他們住。”
  “哦。”
  “我的收入并不見得有多好,這是我遺憾的事。”
  她遲疑了一會儿,慢慢的吃著三文治,然后說:“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嗎?”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點點頭。
  我說:“我很介意,我不會那么做,那是你的家。”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里便空置下來,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我說。
  “再想租的時候,便找不到這么好的屋子。”思龍說。
  “這是小問題,”我說,“不必擔心。”
  “我還是覺得住石澳好得多。”她說,“那里有四間房間,還有圖書室,非常自由。”
  “OK,”我問:“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吸進一口气。“這不是我可以負擔得起的。”
  “我沒有叫你負擔。”她說,“我一向一個人住那里。”
  我看著她,“思龍,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并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錢留給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悅。
  她失笑,“是為了中國的書生气節嗎?”
  “請你不要取笑中國人,思龍,你也是中國人,只不過因為你父母有些錢留下來,只因為你放過洋,并沒有資格去取笑中國人。”
  她一惊,然后客气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气”。她取過外套,“我本人沒有受气的習慣,你心平气和的時候再想清楚吧。”她走過去開大門。
  “思龍一一”
  “再見。”
  “思龍。”我拉住她,道,“思龍,你的個性……”
  她輕輕掙脫,“再見。”
  我生气,“這點小事你就說再見,你要說多少次?兩個人在一起,什么叫受气,什么叫逞強?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放你走,別鬧這种意气好不好?”
  “我今天已經累了,揚名,你對女人的態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許多种,你說話的態度要視人而定。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拉開門走。
  “為什么不跟我找一層小單位?”我推上門。
  “揚名,我住不慣大廈中的擠逼小單位。”她重新坐下來。
  “可是我只配住大廈中的小單位,我就是那么一個人,思龍,你如果愛我,你不會反對。有什么事,請你与我辯白,請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么瀟洒。”
  她看著我,“當初你喜歡我,豈不是因為我比旁人都瀟洒?”
  我深深歎一口气。戀愛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當戀愛終于牽涉到生活的實際一面,思龍的敏銳又原形畢露。
  她已經習慣了自我中心。別人都得遷就她的心意,适應她的空檔。愛情与否,她不愿意改變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習慣了對美眷發號施今。我一向是一家之主,從大到小的事都經過我的決定,美眷對我全權信賴,毫無异見,多年來我控制她的思想靈魂,滿以為每個女人都是這個樣子。
  但是思龍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為我的附屬品,她的主觀強過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說:“這樣吧,我們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沒有合意的,再做決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們去找過好几次房子。房租貴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連車位都沒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熱天,下班后整條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臉色是冷的。我決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勞動。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龍愛我足夠,她不應該注重生活上的細節。但是思龍也許亦在想:如果揚名愛我足夠,他不該把自尊當一回事,在石澳暫居算什么。但是我打算娶她。与美眷离婚之后,我要娶她,這自尊不是暫時問題。
  我終于沒有搬到石澳,我尋了一層很朴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龍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說:“她不會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雖然不算低,七除八扣下來,養不活她——她是聰明人,不見得人人像我,十七八歲跟定一個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偶然也跟別的男人去听音樂會。”我說。
  美眷撥撥頭發,“肚中怀著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儿去?有男人會愛我這么多嗎?”她瞪著我。
  我說:“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煩。”我吁出一口气。
  “煩?任思龍能夠了解你,跟她說好了。”
  “美眷,你不再關心我了。”
  “關心別人的男人?”她反問。
  她在折被單,茶几上放著一只小小的無線電。
  “是小宇的。”她見我注意,告訴我。
  無線電里在播一只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遠不再墮入愛河,
  戀愛實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預備与你共渡一年,
  我們將在陽光下歌唱,
  我們將每日歡笑,
  然后我將离開,吾愛,我將起程走……”
  美眷听不懂這种歌詞,她仍在折被單。但是她与我渡過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問。
  “八百。”我說。
  “我們住在什么地方?”她問道。
  “租人家一間房間。”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沒有抱怨?”她又問。
  “沒有。美眷,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別再提了。”
  “所以你應該想想,人家愛你多少。當然,她出身与我不一樣,人家是身嬌肉貴有學問有气質的女人,沒想到,我以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們這种人虛榮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說,”她煩起來,坐在床沿,“你走吧,我們星期六再見。”
  “美眷,我們不能做朋友嗎?”我懇求。
  “我不是仍然与你交談嗎?我并沒有打你罵你。”美眷說。
  我說:“但是你對我兩樣了。”我搖搖頭,“我不敢再要求什么,我知道我錯在什么地方。”
  “你不必自責。”美眷說,“事情已經到這种地步。”
  “你那表哥有沒有來找你出去?”我想起了問道。
  “有。”
  “他這人是標准的小人。”我說。
  “揚名,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說我的坏話?”我問。
  美眷說:“揚名,我想休息一會儿,我們下星期六再見。”
  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來走。心里面不住的問自己:施某,你的面皮几時變得這么的厚?
  我拉開大門,表哥站在門外。
  “揚名,好嗎?”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著水果糕點。我覺得至少他是關心美眷的。
  我向他點點頭。
  “思龍好嗎?”他加一句。
  “好,謝謝。”為什么?為什么要當面問思龍?
  “我今天中午碰見她,她在新天祥車行,仿佛打算買一部‘黑豹’,她最近的經濟情形仿佛大好。”
  我不知道他這是什么意思,把這些新聞說給我听。
  美眷在里面問:“什么人?別站在門口好不好?進屋子里來才慢慢說呀。”
  表哥揚聲說:“是我。”
  他凝視我:“揚名,對于任思龍,你知道多少?”
  “足夠。”我答。
  “你認為足夠?”他輕笑,“我想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反問:“你又知道多少?”
  “比你多。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說給你听听。”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痛恨地提醒他。
  美眷走出來,瞪著我倆。“你們瘋了?還不夫上門?”
  “我要走了,”我轉身走。
  表哥在我身后嘿嘿冷笑。
  一點沒說錯他,這個小人。
  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龍什么秘密?思龍有什么瞞著我的?
  我駕車到思龍家,停車場停著一輛“黑豹”。
  她在整理植物,把黃葉全部摘掉。她頭發梳成辮子,一條深紫的燈籠褲,白T恤。看上去渾身浪漫。
  我吻她的手。一個男人的心是難以捉摸的,我居然可以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
  “我割破了手指。”她說,“流好多血,去縫了數針。”她把手指給我看,裹著橡皮膠布。“有男朋友真好,芝麻綠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傾訴。”她笑了。
  “不算芝麻綠豆,你要當心自己的身体。”我說。
  “你妻儿好嗎?”
  “好。”我問,“那輛黑豹是你買的?”
  “是,我需要一輛開篷車。”她頭也不抬。
  “我見到表哥,他說在車行看見你。”我說。
  “是,我們談過十五分鐘。”
  “他還愛你嗎?”我問。
  思龍抬頭詫异的笑,“揚名,你不認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惊人吧?”
  “是的,”我把她拉到身邊,“我愛你,思龍,我會為你做一切事。”
  “連你也不肯。”她溫柔的說道,“別吹牛了。”
  “顏色女郎,這句話太不公平。”我指著她鼻子。
  “否則的話,你為何不搬進來与我同住?”她看著我。
  我一惊,她說得不是沒有道理的。
  “你那個小單位,要什么沒什么,客廳對牢別人的客廳,天气熱大家肉帛相見,有什么好處?”她問,“你對后窗有興趣?”
  “噢思龍,”我歎气,“不是每個人都得開摩根跑車上街的。”
  “搬過來好不好?”她問。
  “你覺得我倆同居對你沒有影響?”我問。
  “有什么影響?”她失笑,“這些人想什么,我才沒有空管呢。”
  我開始困惑。“思龍,開頭我以為你致力于工作,是因為有帳單等著你去付,但是經濟上你是充裕的。”
  “別再分析我,請盡量愛我。”她微笑。
  “那么我又以為是你好強的個性,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但你卻對我如此溫柔。”
  “揚名,我不是方程式,請你別再解釋下去了。”
  “為什么?”我聳聳肩,“是飛來艷福?”我問。
  “飛來艷福?也不是飛來的,你付出的代价已夠大了。”
  我歎口气。是,這么大的代价也付出了,還在乎一點點的自尊心?
  我說:“思龍,我搬過來好了,你讓我負擔一半房租。”
  “何必斤斤計較呢?”她看牢我。
  “我還可以負擔得起,”我笑笑,“我不忍吃你的軟飯,你不是古井。”
  思龍松口气,“揚名,謝謝你。”她拍拍胸口,“我了卻一件心事。”她看上去真的很高興。
  “你當初是怎么租下這層大房子的?”我問。
  “看報紙招租廣告。”她說,“我一來到便愛上這里。”
  “從波士頓回來就一直住這里?”我問。
  “是。”
  “從美國回來就在我們公司工作?”我問。
  “是。”
  “那么你回來根本沒多久。”我說。
  “你才曉得?”她問,“以前你怎么不問清楚?現在來不及,”她笑,“你已經被騙了。”
  我把腿伸出去擱在茶几上,在她白色的平房中,我耳邊听著海浪聲。暫時忘記小宇小宙。
  思龍把座台水晶燈燃起來,那种占老的、累墜的、惆悵的水晶燈,閃爍著暗暗的光,一道道褪色的虹彩照在思龍的臉頰上,一切像一個夢。是美夢也是惡夢。
  我把手擱在思龍的肩膀上。她有這么細膩的皮膚。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
  思龍把頭伏在我膝上。我什么都有了。連情人都有。施某何德何能。
  “揚名……”她喃喃地擁抱我。
  我真不明白,憑她找什么男朋友沒有呢?偏偏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動。
  “思龍,你在廣告公司里尚好?”
  “唔……”
  “月薪有增加否?”
  “有,增加少許,但一千數百,目前在香港,有什么好提的?”
  口气這么大,也是應該的,她多么能干。
  我暗暗歎口气。
  沒多少天就把東西搬到思龍那里了,她替我整出一間房間作為書房。
  我把衣服挂迸衣柜里,算是正式与思龍同居。同居,多可怕的名詞。非法的,暖昧的。
  我們同居了。
  美眷當然知道這件事,我還得把電話號碼留給她。
  她的腹部已經隆起來,精神很疲倦,我覺得愛莫能助,故此慚愧之余,很少出聲講話。不過慚愧也會成習慣的,久而久之,也老皮老肉地無所謂了。
  “那邊很舒服吧?”她問,“小宇常吵著要去游泳,你不如帶他到石澳住几天。”
  我皺起眉頭,“美眷!這种要求怎么提得出來?那屋子又不是我買的,我一個人住在那里,都有种吃軟飯的感覺,你還叫我把小宇往那里帶著?”
  美眷勃然大怒,拍一拍桌子,罵我:“你說話好听點好不好?小宇不是你儿子?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儿子?橫豎倒貼,多貼少貼有什么關系?我賠進去不算,連我儿子也得受你侮辱?”
  我冷笑,“你看那樣子,就是個潑婦!”
  “我是潑婦?擺明白是,又怎么樣?你干嗎將你寶貴的十年与一個潑婦渡過?干嗎你儿子身上流著潑婦的血?”美眷罵道。
  “美眷!”
  “你可以不上門來,我并不稀罕,你的家用不到,我就將你告迸官里去!反正我是潑婦,我沒有損失!我丟得起臉!”
  我拿起上衣便站起來走。
  “你也別來了,免得你生气!”她在后面追上一句。
  我把門關得很響。
  走到街上,風一吹,我醒了。我們夫婦倆十年來沒有撕破過臉,說過這种丑話,我深覺羞愧。只是思龍太不值,無端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与我這种人在一起干什么?她原是清清白白的。
  三個人的關系竟會搞得這么复雜,加上小宇小宙,還有未出世的小寰,思龍与這么多人打交道干什么?回到石澳,心非常煩,思龍問我,我照實答她。
  思龍沉吟一下,“把小宇接來往,我無所謂,反正暑假。不過,他再對我無禮,我就不客气。”
  她笑一笑。
  “真的?”我問,“你真的同情我。”
  “我無所謂。”她看著我。
  “這是你的房子,我一個人在這里住已經足夠。”
  我心中隱隱覺得我們兩個人最愉快的時間已經過去,現在太坦率太無顧忌。太……“肉”帛相見。
  話雖然是這么說,小宇還是到石澳來了。小宇還是很惡意,這孩子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喜歡快刀切豆腐,兩面光。他享受著沙灘海水陽光,但是不喜歡這屋子的女主人。
  思龍不去睬他,早餐桌子上她把麥片放在小宇面前。
  小宇說:“爹爹,我要吃面包。”
  我說:“試試吃麥片,味道极好的。”
  小宇委屈地開始吃麥片,才三口就知道牛奶水果麥片好吃得很,狼吞虎咽起來。
  思龍斜眼看我,含著諷刺的笑。
  我心中很生气,覺得一家子都塌我的台。又覺得思龍那种椰揄又回來了。
  我跟小宇說:“下午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游泳。”他搖著身子。
  “那么你就乖一點。”
  小宇賭气不出聲。我覺得他根本不在听,我已無法控制他。
  這令我很不快樂。
  思龍問:“揚名,你板著臉干嗎,不是在招呼小宇?”
  “思龍,你的想法与做法應該与普通女人不同一點。”我說。
  “我說過,在你面前,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
  “呵,思龍。”我用手捧著頭。
  “小宇出去游泳,你看著他比較好一點。”她提醒我。
  “我已經替他穿上救生衣。”我說。
  “揚名,在我這里出事到底不好,你去看著他。”
  我點點頭。
  走到沙灘,我有點茫然。思龍的權威,美眷的無知,小宇的任性,都把我夾在縫中。而我咎由自取。
  我能怪誰,一切都是我自己求回來的。
  小宇玩累我就送他回去,車子停在家樓下,我讓他自己上去,我不想看見美眷。
  同樣地我也不想看見思龍,我把車子開到公司去。
  星期日,偌大的創作部沒有人,只有方薇坐在那里。
  “林士香呢?”我問。
  “在家睡覺。”方說。
  “你做的那個長篇劇不獲好評,知道嗎?”
  “笑話,評我的又是些什么人!具什么資格?”她說。
  “話不能這么說,凡是扭開電視看節目的觀眾,就有資格批評你,管他是什么人!”我說。
  “施,今天是星期日,一切問題明天才說好不好?”方薇不耐煩起來,“殺人不過頭點地,施,我們又不是打你的工,薪水是老板付出來的。”
  “客气點好不好?”我還是得賠笑臉。
  “哼!”她低頭再繼續做。
  “在寫什么?”
  “私人稿件。”
  “干嗎跑到公司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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