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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管說,方祖斐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直到入院那個上午,她還沒有与靳怀剛聯絡。
  并不是什么自慚形穢,自小祖斐就沒有軋熱鬧的習慣。
  那樣的人才,身邊怕不擠滿了爭先恐后的女孩子,她不能再摔一跤來吸引他的注意,就不必去排隊輪籌碼了。
  她把名片放在電話邊,每次用電話,都看得見它,漸漸背熟了那個號碼。
  為著社交禮貌,也應當向他道謝——感激你那一日拔刀相助。多么陳腔濫調的搭訕手法,老掉了牙。
  怕只怕他反問:哪一日,你是誰,有何貴干?
  但沒有表示會不會過分冷淡,顯得他白做了好人。
  祖斐优柔寡斷起來。
  這种事在寫字樓里絕對不會發生。不止一次,老板夸獎祖斐決斷英明,什么疑難雜症去到她那里,她都有勇气接下來,三下五除二,窄窄的肩膀承擔千斤力。而且似有預感,什么做不得,什么盡管做,算盤一絲不錯。
  正如沈培說,在處理私人生活方面,祖斐的能力欠佳,不及格,需要輔助。
  祖斐苦笑解嘲,大抵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入院的上午,她還在吟哦。這件事倒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的精神略松。
  沈培來接她到醫院去。
  問她感覺如何,她說餓。
  然后祖斐說了真話:“你知道我喜歡孩子,五六個都不嫌多,打算另租一層公寓,雇了保姆照顧他們,買一輛九座位旅行車,載他們上街,黑壓壓一車孩儿,亮晶晶十雙八雙眼睛,蔚為奇觀。下班回到家里,他們圍上來,与我擁抱挨擦親熱,叫媽媽媽媽。我們一起說故事吃飯溫存……現在都成為夢想。”語气非常頹喪。
  沈培默默地聆听。
  過一會儿她問祖斐:“那么多孩子,你同什么人生?”
  祖斐一呆,“自然是他們的父親。”
  “那又是誰?你一直沒有結婚。”
  “一結婚就生養。”
  “小姐,等你找到值得与之生孩子的男士,恐怕早已過了生育年齡。”
  “不會的!”
  “祖斐,我太知道你的脾气了。”
  祖斐不再爭辯,沈培說的也許全是真的,現在已成千古懸疑,多說無益。
  与鄭博文在一起的時候,已經發燒地想大量生產,站在童裝店外,沖動地說,預先買下小小的各色衣物,也是時候了。
  鄭博文只是詫异而陌生地看她一眼,像是祖斐在講津巴布韋族土語,他沒听懂。
  老鄭另有理想,他儲蓄,是為著換車,換音響設備,換女伴。
  這就是運气了。
  祝家想添增人口的當儿,碰巧祖斐覺得該項主意荒謬。而等到祖斐發現世上竟有如此可愛小動物的時候,鄭博文一點也沒有同感。
  跳探戈需要兩個人,祖斐一直沒找到适合的舞伴。
  交通無故擠塞起來。
  祖斐看著風景,一邊說:“我認識了一位先生。”
  沈培不大在意,沒听懂。出來做事的人,每一天,隨時隨地,都可以認識好几位先生小姐,誰會特地提起。
  過一會儿,沈培才會過意來,不禁替祖斐高興。
  她小心翼翼地說:“那敢情好。”
  “是。”祖斐答。
  “他約會你?”
  “不不,還沒有開始,我想你代我打一個電話給他。”
  沈培暗暗好笑。
  沒想到這些年頭還用得著紅娘,要命不要命,可見方祖斐對該位仁兄是另眼相看的。
  沈培用調侃的語气問:“說什么呢?”
  祖斐并沒有听出來,她說:“說我的膝蓋沒事了。”
  沈培更加詫异,這算是什么密碼,沒想到方祖斐還保留著少女情怀,必要時使將出來,還十分嫵媚。
  沈培沒笑祖斐,待她出院后再說,不怕沒有机會。
  當下只說:“把電話號碼給我。”
  祖斐告知沈培,“他姓靳。”
  這樣一說,她自己先想起來,這個姓字好熟,在什么地方听見過,咦,一瓶酒,一位姓靳的先生請她喝過葡萄酒……
  “祖斐,經過這一次,你就否极泰來。”
  “謝謝沈培。”
  “你不如謝周大姐,她說得再明白也沒有,倘若發覺在下照顧不周,革職查辦。”
  “沈培,你真客气。”
  “大姐對你是另眼相看的。”
  “這樣吧,咱們倆平分大姐的一雙眼睛吧。”
  沈培笑起來。
  到了醫院,祖斐胃里那團棉花又回來了,一直默不作聲,沈培也無言開解,拍拍她的肩膀,离去,作為朋友,仁至義盡。
  祖斐試圖看小說,情節忽然枯燥起來,全然看不進去。
  沒多久,護士進來替她做清洁程序。
  祖斐感到寂寞,對看護小姐說:“人到了你們手里,簡單如俎上肉一般。”
  看護一想,果然是,忍不住莞爾。
  祖斐又說:“一點人權也沒有了。”
  看護替她理好頭發,醫生進來,祖斐閉上眼睛。
  她自小念的是教會學校,什么都忘了,詩篇二十三篇是記得的,急急默誦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祈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
  又怀疑這樣臨急抱佛腳是犯戒條的,矛盾十分。
  數不到二十下,祖斐看見頭頂圓燈轉動,不省人事。
  蘇醒過來,口渴得要命,喉頭有如火燒,又覺胸口梗塞,說不出話。
  只听見醫生問:“她醒來沒有?”
  祖斐閉著眼點點頭。
  醫生的聲音傳過來:“你安全了,好好休息。”
  祖斐沒想到這一夜是最難挨的一夜,麻醉藥藥性已過,傷口劇痛,全身神經似要繃斷。
  她落下淚來,低聲呼叫:主啊你接我回去,我實在抵受不住痛苦。
  看護聞聲進來,給她服藥。
  祖斐心灰意冷,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她并沒有期望鄭博文會來探望她,但至少志新應該出現。
  那日他几乎沒咬著牙齒,拳擊胸膛,應承抽空陪伴方祖斐。
  轉眼就忘了。
  這便是應允与承諾。
  再過一天,能夠起床的時候,祖斐也就原諒了他們。
  周國瑾率領一班同事叫花店送上大籃鮮花,沈培另贈一盆小小仙人掌。
  但祖斐渴望見到他們說說話散散心。
  實在無聊,祖斐緩步偷偷走到三樓育嬰房去參觀。
  帘子一拉開,隔著大玻璃,一式排著二十來三十張小床,躺著一個個小毛頭,一點點大的五官,眼睛全部緊閉,有些張大嘴巴在痛哭,有些熟睡,有些蠕動,就這樣來到世界上,從此做好做歹都要活下去。
  心滿意足的父母沒有想得這么深這么遠,產婦由親人摻扶著,面露微笑,指指點點,辨認孩儿。
  開始的時候都差不多,祖斐想,科學家藝術家政治家,士農工商,全部躺在搖籃里。
  一張張小小面孔使祖斐內心有种融解的感覺,站得有點累,她靠在牆上休息。
  “我扶你回房間吧。”
  祖斐一抬頭,不由得惊喜交集:“靳先生!”
  啊,倒是他來了。
  祖斐立即緊緊閉上嘴,那三個字已經泄露太多机密。
  靳怀剛雙手插在褲袋中,精靈的雙目充滿藏不住的笑意。
  祖斐放心了,原來他也不擅隱瞞心事。
  “看那些嬰儿。”他說。
  “可不是!”
  “你累了,護士找你呢。”
  祖斐點點頭,靳怀剛扶著她慢慢走上樓梯,正如上次一般,他有點困惑,希望有机會看到祖斐健步如飛。
  進入病房,祖斐看到一棵植物,綠色箭狀葉子,小小花朵如一支支白色吊鐘,她即時認出這是俗稱谷中百合的鈴蘭。
  “你帶來的?”
  靳怀剛點點頭。
  祖斐探鼻子過去,一陣清香。
  就這么一點點意外之喜,已令她渾忘過去几日的痛苦。
  祖斐說:“五月份是法國人互贈鈴蘭的日子。”
  靳怀剛答:“難得你喜歡。”
  祖斐轉過頭來看著他。這樣細心溫柔,又不著點痕跡,不落一點俗套,沒有一點企圖,她這一輩子見過那么多异性,沒有一個做得到。
  慢著,別太武斷了,祖斐定定神。
  “你是那位請我喝酒的靳先生吧?”她急于要弄明白。
  他笑。
  是他了。
  “沈培告訴你我在醫院?”
  “沈培?”他一點概念都沒有,“我不認識沈培。”
  沈培顯然忘了整件事。
  祖斐奇問:“那你如何知道我在這里?”
  “我關心你的膝蓋,打電話到貴公司,他們告訴我,你來這里動手術。”
  “你知道我工作地點?”祖斐不記得与他說起過。
  他微笑。
  祖斐臉上全是問號。
  他不好意思地說:“你留下電話給醫務所,我記了下來。”
  可見要找,總找得到。
  祝鄭兩位先生,何必借口多多。
  祖斐沉默下來。
  小小的病房,气氛有點不一樣,祖斐胸中的棉花被另一种感覺代替。
  祖斐并不是輕骨頭,她一向算得端庄,斷然不肯因异性偶爾興至的青睞而渾身酥軟。
  但這位靳怀剛先生抽空到來探訪,意思是否与行為一致呢?
  祖斐很久沒有玩這种猜謎游戲,也不欲重拾舊歡,她決定大方而輕松地享受這段友誼,不去故意討好任何人。
  只听得靳怀剛問:“几時出院?”
  “后天。”
  “有沒有人接你?”
  “同事已經答應送我回家。”
  祖斐取過手袋,取出她的名片,遞給他,上面有住宅電話。
  他看仔細了,將之珍藏,然后說:“听說廣告這行不易為。”
  祖斐點點頭,心中好奇,“靳先生,你做哪一行?”
  他一怔,隨即微笑。
  祖斐自覺孟浪,人家不說,就是不便透露,現在可尷尬了。
  剛想顧左右言他,他卻說:“我從事寫作。”
  祖斐睜大眼睛,沖口而出:“靳先生是位作家。”
  “不不不,不敢當,”他急起來,“我是新人,還在嘗試階段。”
  這樣謙遜,可見不是靳一剛,真是難得。
  祖斐從來不認識專事寫作的人,有點興奮,有很多問題放在心里,不好意思提出來。
  靳怀剛微笑,“我知道你要問什么。”
  “啊,猜猜看。”
  “怎么會想得到那么多題材!”
  這正是祖斐的第一個問題,一听,不禁大笑起來。
  護士聞聲進來。
  她打量一下情況,和藹地說:“朋友來看你了,但剛剛動完手術,最忌興奮過度。這位先生,再說十分鐘就讓病人休息好不好?”
  祖斐完全不想靳怀剛走。
  護士才退出去,他便站起來,“我太自私,忘記你要靜養,一說沒完沒了。”
  “靳先生,你一定要告訴我題材從何而來。”
  “我比較注重体驗生活,以及資料搜集。”
  “一定要讓我拜讀你的作品。”
  靳微微欠身,文質彬彬之態顯露,祖斐十分欣賞。
  看護又回來,站在房門口,敲兩下門。靳怀剛輕輕說:“我明日再來。”
  他步伐輕松地离去。
  看護把祖斐扶上床,替她蓋好被褥,幽默地問:“還叫不叫上帝接你回去?活著還是好吧?”
  祖斐張大嘴,難為情得巴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
  她用被褥蓋住頭,直至看護离去,才放下心來。
  許久沒有人把她當小孩看待,祖斐自幼老成持重,在更年輕的時候也沒有享受過這种特權,异性開頭被她的端庄所吸引,隨后就覺得她少一分嬌嗔,起碼鄭博文就如此埋怨過。
  他同沈培說,祖斐像童子軍,一是一,二是二,日行一善,沒有太多女人味道。
  沈培十分光火,當時斥責鄭博文:“這是你自己沒有辦法,你不像男子漢,叫她如何放心對你撒嬌?”
  鄭博文碰了一鼻子灰。
  后來祖斐与他分了手,沈培才把這事告訴她。
  祖斐并沒有抗議。
  不少男人希望美麗溫柔的女性為他們吃苦,不問酬勞心無旁騖地挨一輩子,鄭博文有權嫌她硬邦邦。
  他不滿意她,她也是,所以才洽議和平分手,另謀出路。
  嘴巴在他身上,他要到處申訴,也是他的自由,不過一個人的談吐反映他的人格,后果自負。
  話雖這么說,祖斐不是不唏噓的,痕跡斑斑,也很難再有机會重頭開始了吧,連她自己都有點意興闌珊。
  祖斐覺得累,睡著了,鼻端盡是鈴蘭芬芳。
  做了一個奇夢,看見一對對孿生儿,都是大眼睛,好笑容,乖得不得了,伸出胖胖小手臂示意她抱。
  祖斐不禁叫出來:“誰家孩子這么可愛。”雙手像抱洋娃娃似擁起四五個。
  只听得有人說:“方祖斐,這都是你的親生孩子啊。”
  祖斐在夢中,恍惚一想,可不是,不禁樂開了花,緊緊抱住那些嬰孩。
  “祖斐,你做夢了,祖斐。”
  她睜大眼睛,看到沈培的臉。
  “祖斐,醒醒。”
  祖斐撐起身子。
  “大姐剛剛來過,見你睡了,沒叫醒你。”
  祖斐點點頭。
  “我昨天實在抽不出空來。”
  祖斐又點點頭。
  “覺得怎么樣?”
  “沈培,我此生不再能怀孩子。”祖斐用手掩住面孔。
  沈培歎口气,“人總是這樣,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病房中靜寂一會儿。
  “祝志新有沒有來看你?”
  祖斐說:“給我喝一口水。”
  “那么,鄭博文當然也沒有出現?”
  “在水中加一點葡萄糖,許久沒有嘗到甜頭。”
  沈培問:“這小盆鈴蘭從何而來,聞了精神一振。”
  祖斐微笑,“還說呢。”
  “嘿,笑得這么鬼祟,說,什么人的禮物?”
  “你忘卻替我打電話給靳先生。”
  “哎呀呀,”沈培拍一下手,“我忘得一干二淨,對不起對不起,明天一早我一定打過去。”
  “不用了。”
  “他來過了?這花,啊,原來如此。噫,是好消息/
  祖斐低下頭,“為什么要這樣高興,值得嗎,不幼稚嗎?”
  “啐,得快活時且快活,誰有空將每一樣事都深入研究。”
  “說得也是。”
  “把你在辦公室里的瀟洒手段施展一兩分出來,包管受用不盡。”
  “那怎么同。”
  沈培沒好气地白她一眼。
  祖斐問:“你認不認得作家?”
  “寫文章的作家?”
  祖斐點點頭。
  “業余的認識好几位,在報上都有專欄框框。”
  “專業寫作,你看怎么樣?”
  沈培靈光一閃,“靳先生是作家?”
  “是/
  “收入不大穩定吧?”沈培也很不肯定。
  “性情會不會与眾不同?”
  “你說呢?”
  “我覺得他不錯。”
  “那就行了,這就是經濟獨立的好處,不必擔心生活,擇友范圍寬闊。”
  祖斐不出聲,憑直覺看得出靳怀剛的環境不錯,社會繁榮,文人的生活恐怕不會差到哪里去。
  但沈培沒信心,“祖斐,先做朋友再說,彼此了解清楚未遲,你已不是十六七八歲,要為未來打算。”
  祖斐微笑地看她一眼,“多虧你逆耳的忠言,否則我明日就出去与靳先生同居。”
  沈培气結,“同你這种人做朋友,刻骨銘心,沒齒難忘。”
  “噫,外頭有許多爛頭蟀,吃你一碗面即時報你知遇之恩:你的人最好,你的屁最香,切莫遲疑,快去結交。”
  沈培站起來,“方祖斐,我看你現時即可出院,你一點事都沒有,大姐白操心一場。”
  “沈培,沈培,”祖斐拉住她,“你看不得我一點高興嘛?”
  “姐姐,你不能把快樂寄托在我的痛苦上呀。”
  祖斐握著她的手邊笑邊搖。
  沈培靜了一會儿,“也罷,只要你喜歡,同居就同居。”
  祖斐說:“謠言就是這樣來的,沈培都說方祖斐已与人同居。”
  “不,應該是‘方祖斐已与名作家共賦同居之好’。”
  祖斐問:“哪個名作家?”
  沈培吐吐舌頭,“真正名牌沒有几個,倪匡是其中之一。”
  “要死快哉,越說越不像話。”祖斐大笑。
  “誰叫他們是名人,姓名不得不給人家嚼舌根。”
  祖斐說:“我不能再笑了,你請回吧。”
  “明天我不行,后天下午來接你出院。”
  “再見。”
  走到房門口,沈培又轉頭,“祖斐,本市沒有姓靳的名作家。”
  “也許人家用筆名。”
  沈培沉吟,“我去打听打听。”
  “沈培,不用了。”
  沈培看她一眼,“我明白。”
  祖斐看著她离去。
  是非太多,流言甚勁,万万不能靠一雙耳朵誤信人言,要靠雙眼觀察。
  第二天,祖斐用手接了一點點水,洒向那盆鈴蘭。
  花香漸濃,小小蓓蕾光洁精致,像假的一樣。
  真可悲,太好了就似假的,真的非有暇疵不可。
  醫生檢查過后,說几句使祖斐寬心的話。
  祖斐也愿意相信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中午時分,祖斐看起歷史小說來,十分著迷,心想不知靳怀剛寫的是何等樣的作品。
  相由心生,那樣的人,無論如何不會寫出猥瑣的文字來吧?
  “媽媽。”祖斐一呆。
  誰叫媽媽?她苦笑,別開玩笑。
  轉過頭,看到房門口站著一個小小人儿,剛學會走路模樣,伸展兩只胖胖手臂平衡身体,看著房內人笑,一邊叫媽媽。
  “哎呀,”祖斐蹲下來,“你怎么流浪到這里來,我不是你的媽媽。”
  小孩一步一步謹慎地朝她走來。
  祖斐緊張极了,如何應付呢?干脆詐癲納福,一把擁在怀中算了。
  這時她听見有人呼叫:“寶寶,寶寶。”
  那孩儿听見,遲疑一下,停住腳步,身体晃兩晃,轉身,又向走廊走去,動作机械化,祖斐看在眼內,大笑起來。
  他的真母親抱起他,朝祖斐歉意地點點頭,离去。
  這就是小說家筆下所謂偶遇了。祖斐惆悵地想,她与嬰儿的緣分,止于此。
  “祖斐。”
  “噫,你好。”
  靳怀剛穿著一套藏青色西裝,雪白襯衫,精神奕奕。
  這正是祖斐最喜歡的兩种顏色。
  較早些時候,祖斐熱愛換新裝,大包大包買回來,天天不同款式。
  結果一日她听見母親同親戚說:“祖斐穿那么多衣服,最好看最神气還是那套校服。”
  之后她思想便有點搞通,一日比一日更走近整洁庄重的作風。
  “今日精神好得多。”
  祖斐停下神來,“靳先生倒是抽得出空來。”
  他微笑。
  “真沒想到小小几個花蕾便能制造一室清香。”
  靳怀剛答:“我們那里盛產白色香花。”
  祖斐抬起眼睛,“你們那里?”
  “啊。”他一怔,“是。”
  “靳先生是華僑吧?”
  他點點頭。
  寫作、种花、閱讀,多么悠閒高雅的生活,祖斐任由想像力不切實際地飛到老遠老遠。
  “沒想到你喜歡花,改日我再替你帶來。”
  祖斐笑,“我還以為今日會有緣一睹大作。”
  靳怀剛想一想,看著祖斐說:“只怕你一看拙作會嚇一跳。”
  他說得有點認真,祖斐不禁擔起心來,他到底寫什么?
  幸虧他又說下去:“我比較專長寫報告性文字,甚為枯燥。”
  “不是寫小說嗎?”
  “小說也有很多种。”
  “愛情小說?”
  靳怀剛笑,“當然,小說中少不了這個元素,”
  “我一直佩服搞創作的人。”
  靳怀剛又笑,“不外是一份職業罷了,不過我們那里的社會風气較你們更重視藝術。”
  祖斐听在耳中,頗有同感,“本市頗有急功近利作風,藝術家地位不高,你們那里當然不同。”她假設他來自北美洲。
  靳怀剛轉變話題,“看我帶來什么。”
  “什么?”
  他提起公事包,打開來,像變戲法似地取出葡萄酒与水果沙津。
  祖斐正中下怀,啟然毫無顧忌地吞一口涎沫。
  她心中大惑不解,食物固然鮮美吸引,但還不是主因。她覺得靳怀剛叫她松弛開怀,她可以放心率意而為,她不用防他、怕他、忌他,他不會笑她。
  女性的第六感一向可靠,就在這一剎那,祖斐對他又增一分好感。
  他還備有杯子,開了瓶塞,斟出酒來,遞給祖斐。
  祖斐輕輕啜一口,那葡萄酒滑入她喉嚨,香甜醉,使她惊為天酒。
  不禁失聲,“這是什么酒,國色天香。”
  靳怀剛笑,“祖斐,沒想到你是劉伶。”
  “再給我一點,告訴我在什么地方買,我抬兩箱到周國瑾家去,下個月就升職。”
  靳怀剛再替她斟半杯,“不能多喝。”
  祖斐發覺酒瓶上商標紙已經撕下。
  “這是什么地方產品?”
  靳怀剛答:“我也是剛剛收到。”
  “我不相信加州那帕谷有這樣子的酒。”
  靳怀剛只是笑。
  祖斐又品嘗一口,覺得只有傳說中仙子喝的花蜜才配有這种滋味。
  同靳怀剛做朋友仿佛有百利而無一弊。
  “謝謝你。”祖斐說。
  “為什么這樣客气呢,否則要朋友來干什么呢?”
  祖斐許久沒有結交朋友。她所認識的人,全是辦公室里的同事,一起做事,一起娛樂,慘過結婚;靳怀剛像是一口新鮮空气。
  他替她把食物放在茶几的抽屜里,祖斐知道他要告辭了,异常不舍得,心中吃惊,這往往是劫數的開始,對任何事任何人發生眷戀愛慕都不是好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小心處理,恐怕不可收拾。
  祖斐定一定神。
  靳怀剛說:“不走護士又要來赶。”
  祖斐微笑著目送他出去。
  她走到浴室,看到鏡子里的她。
  頭發如膠如漆,早該好好搓洗。面色蒼白,雙眼無神,衣冠不整,拖拖拉拉。她頹然坐下,偏偏在這种情形下認識靳怀剛,怎么給他一個好印象呢,以后再打扮都于事無補。
  祖斐消极地拿起小說,埋頭看下去。
  她喜歡看小說,時常選讀光明面的故事,她向往真善美,故意回避詳盡描述人類獸行的作品,以免胸口作悶。
  本來這間白色病房足以使她度日如年,但因為靳某的緣故,祖斐倒不覺得悶。
  這不是一段平凡的邂逅,靳怀剛可供發掘之處甚多,祖斐對他非常非常有興趣。
  看護進來的時候,發覺祖斐已經睡著,一本書落在地上,她替她拾起書,掩上門离去。
  睡了三日,也睡足了,祖斐清晨起床,到處溜達。
  醫院里的阿媽推著手車經過,隔層上密密麻麻放著一只只洗淨的玻璃奶瓶,矮矮胖胖,瓶身碰瓶身,一路上發出錚錚響聲;另一只籃子里盛滿橡皮瓶嘴。阿媽喜气洋洋地將車子往育嬰間推去。誠然,她的确正在進行一項神圣的任務。
  醫院中最愉快是這層樓,但祖斐覺得它是傷心地。
  醫生十分滿意她的情況,待會計室開門,祖斐去辦了出院手續。
  她撥電話給沈培,秘書答:“沈小姐出外開會。”
  這倒是意外,“沈小姐几時走的,什么時候回來?”
  “明天上午才回公司。”
  沈培放下電話,公事比私事重要,看樣子不會來接她。
  祖斐收拾雜物,一部計程車,回了家。
  這樣磊落以及懂得照顧自己,想來是有一點點凄涼的。
  祖斐最羡慕那仲長得漂亮的太太,稍微碰到麻煩,便扭著丈夫啾啾啾地訴說不停,嬌嗲十分……環境并沒有如此造就她。
  不過一進家門,祖斐也就滿足了,一室陽光,窗明几淨,女佣并無偷工減料,迎上來問要不要喝雞湯,現炖了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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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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