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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正濃,一股腐敗的气味隨風遠遠飄散開來。
  是聞錯了吧?這樣的气味她只在一人身上聞到過,而不巧的是那人在几個時辰前毫無愧疚地想置她于死地。
  “你……生重病了嗎?”黑衣少年壓低聲音說道。
  “我曾料過我的生死,怎么料也料不到自己會活活餓死。”她气弱游絲說道,胃痛難忍。
  “餓死最好!省得弄髒我的劍!”
  她微張開眸子,又聞到那股奇异的味道。明明肯定聶滄溟絕不會前來救她,為何一直聞到他身上味道?難道她餓到出現幻覺?
  她一向挨不得餓,一餓就無法思考,如今她腦子一片空白,如何使計逃出生天?好難啊。
  “我……不行了……”她倒向冰涼的石地上,粗礫的石塊摩擦她的臉頰,四肢無力地趴在地上。“殺雞焉用牛刀?反正我會餓死……你就快走吧……”
  黑衣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秀麗的側面。
  “你以為我會中計?我一走,你便大呼救命,封城門,讓我逃不出去?”用力踢了踢她的腰,突然發現披風之下的身軀有些嬌小。
  “我沒見到你的臉,要如何認人?不如你將我綁在此地,等人發現我之后,你也逃之夭夭,不也皆大歡喜?”
  “你想得美!我要殺盡天下貴族,我要他們也嘗嘗我的苦!”他低聲叫道,忽然扯下面紗。
  譚碔砆直覺將眼光掉開,不敢瞧過去。
  “我叫殷戒!他們死前,都會瞧見我的容貌,我會讓他們死得明白!”他攫住她的下巴,暗惊她肌膚細致柔軟,硬將她的臉扳過來。
  微稀的月光之下,譚碔砆的黑眸微微瞇了起來,瞪著眼前的少年。
  少年的容貌异常的俊美。先前光看他的丹鳳眼就隱約知道他生得好看,但沒想到他好看得……讓人覺得惡心。
  眉目之間帶著陰柔,乍看之下非男非女,膚色微黑,但無損他五官的精美……精美得极為刻意?明知這不是易容,是他天生的長相,但總給她一种錯覺,他的容顏像是分別挑出最美的器官組合而成。
  如果她說,她想先去吐一下,不知行不行?
  “這都是你們搞的鬼!”他忿恨說道:“如果不是你們玩那种可笑把戲,為何有咱們的出生?”
  啊,她是餓极無法思考,但連上天都存心給她机會了,她不利用,就真枉叫--碔砆了。
  她的冷汗仍在流,眸子卻呆滯地眨了兩下,气處道:“小兄弟,我才十八……還不致于到生下你的年紀。”
  殷戒呆了呆,脫口:“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你在說,你是無辜的可怜人……我也是啊!難道你不覺得我其實長得也很……特別嗎?”
  是有一點特別,明明是男孩子,長得清麗不談,連身子的嬌弱都与女子無异。殷戒怀疑地瞪著她。“你是官……”
  “我确實是官,因為我比你聰明。”她微笑:“你以為殺了全天下的貴族有何用?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皇上無道,就算你殺了所有貴族,借腹生子的把戲照樣持續。我入京應試,是望有朝一日大振朝綱,重洗社會風气。”
  殷戒哼了一聲。“我沒這么高的志向!”
  “我明白,因為你是一介武夫,一輩子只能是一個躲躲藏藏的逃犯。”
  “你說什么?”
  “因為我夠聰明,所以我懂得當官,以官欺人的滋味真有趣。哎呀,咱倆出生是一樣的,但命運卻不同呢。”
  “誰要跟他們成一丘之貉!”他怒叫,拔劍相向。
  譚碔砆不懼不怒,反笑道:“你想殺了你的同伴?”
  “我的同伴不是你!”
  “那就殺了我吧,反正我不知我爹究竟是哪家貴族,我娘也早遺棄我……我原以為我寒窗苦讀,當了官,造福百姓,不會再有像我這樣的孩子出生,但人人依舊笑我、依舊欺我,我留世上又有何用處?你不如快刀殺了我,沒有痛苦,來年我生在普通人家,過著普通生活……”她含淚道。
  她說的每一句都是他過往的回憶,如果不是相同遭遇的,又能如何得知呢?他咬牙,低聲說道:“我恨呀……”
  “小兄弟,我引荐你入宮吧……”她柔聲說道。
  “要我當太監?”他畢竟年少,提到宮廷,只想到除了皇帝老子跟公主外,就只有一群太監了。
  她失笑。“誰要你當太監?你這樣俊秀的功夫,當太監太可惜。人沒有十全十美,我自幼身骨奇弱,所以不能習武;你一身好武藝,留著殺人太浪費。”
  他聞言又呆了下。從沒有人贊美過他,因為他的容貌太顯眼,十人里有九人都能猜中他的出生,他的身体也爛了很久--
  “小兄弟,你几歲?”
  “我……十五。”他直覺答道。
  譚碔砆突地伸出手指到過劍鋒,留下一道血痕;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見她抓住他的手指也划下一道。
  “你想做什么?”
  “咱們義結金蘭吧!我大你三歲,你為弟,我當兄。”
  “誰要跟你……”話未完,又瞧見她將彼此血流不止的傷口貼合。
  “改命吧。難道你不曾想過脫离現在的生活?被仇恨蒙蔽你的心眼,就這樣過一生?殺人只是圖痛快,真正的胜負在最終,你不想讓旁人瞧瞧你這樣的出生能走到怎樣的地步?”
  “命豈能說改就改?你說得容易!”
  “我說能改就能改!”她微笑道:“我是命硬之人,只要我說會改,連天也得服我。你跟著我,會有這么一天的!”
  她的笑多自信滿滿啊!望著她的笑,他的心念動搖了。誰不想往上爬?但他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一生一世要窩在臭水溝里,她……如跟他一樣的出身,為何會有這樣的自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彼此相貼的指頭。
  是他多心吧?竟覺流進他指頭內的血好燙,緩慢而細綿地流到他的心肺之間,讓他的五髒又冷又熱,一時之間打起輕顫來--
  ※※※
  痛,痛死了。
  胃痛、手痛、心也痛。
  餓极所以胃絞痛;被綁的指頭尚滲著血跡,傷口一動就痛;她的心……也好痛,不是為他的遭遇心痛,而是心痛自己將傷口划得太大。
  她一向少受傷,除了血難止外,她极不變留下疤痕,這是她的怪癖。
  她懶懶地坐臥在地上,半瞇著眼打量四周的景物。方才被擄來,不及細觀四周,現在才發現自己處在假山之間,被假石的陰影所擋;從她的角度往前瞧去,能瞧見一方庭院。
  “不是住戶……”夜深人靜,遠遠傳來吆喝聲。她恍悟,低語:“是客棧!這小孩算机靈,懂得藏身客棧,他預備在此將我殺了,藏在假山之間,必要好几天才會發現尸首。而他將面紗拿下,換上普通衣服走出丟,任誰也不知他是誰……”好險好險。
  他見她餓得昏了頭,擱下她去尋食物了。
  擱下她,表示他信了她的說辭,但那只是表面,那孩子多半還是不信她的,只是他一時心軟,找個名目放了她而已。
  如果她夠陰,就該趁此机會逃之夭夭,而非坐在這里等著他回來救濟。
  “他也算善良,比起大哥來好多了。我逃了,他依舊徘徊在臭水溝里,直到有一天他殺人不成,反被殺了。”有點小聰明的人,多半愛自言自語。“可是我又不是開慈善堂,方才是權宜之計,認他為弟,只會給我帶來麻煩。做人啊,還是得像大哥一樣狠,才有生存之道。”正在沉吟之際,眼角忽然瞥見一抹影子。
  一名黑衣人走進她的視線。
  她以為是殷戒,正要探出頭看看他帶了什么吃的,忽覺此人身形不對,連忙躲進假山之后。
  一股奇异的腐敗之味又飄進鼻間。
  她微楞了一下,連忙閉起嘴,將呼吸調淺,小心地從石縫間望出去。
  那黑衣人輕步走到一間客房門前,傾耳聆听房內言語。他的側面被黑布蒙住,但身形分明是……
  唉,她暗歎。考功名當官,才當几日官,日子就過得如此精釆,真搞不懂為何讀書人都愛當官?
  過了一會儿,房內之人似乎要走出來,黑衣人一躍到屋檐上。門板“嘎”地被推開,出來的是四、五名道士。
  胃痛、手痛、心痛,現在還要加上頭痛!
  如果說,她此時此刻走出去,是不是就不必瞧見待會儿這黑衣人的狠心?
  又是誰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什么福?此地分明是醉仙客棧,可惡!
  “你們各自回房休息吧。”為首的道士說道:“明日一進宮,自有章大人引荐。若是得圣上歡心,將來為師受封,好處也少不了你們。”
  “師父……當今圣上祈求長生道,咱們可連什么是長生不老藥都沒親眼瞧過,万一……”
  “住口!”為首道士低喝。“長生不老藥,為師心里有數。明日誰敢胡亂說話,別怪我不曾警告過……什么聲音?”
  屋檐上的黑衣人抽出匕首,一躍而下。
  “有賊!”
  他的手腳极快,直接撂倒了一名小道士。
  好狠,即使原先已揣測他的個性几分,但親眼目睹他殺人,心里震撼依是難以言喻。
  “你是誰?”邵道士駭叫,連連退后,見他匕首刺來,急忙拂塵擋他。“救命……救命,有賊啊--”他喊道。
  那一雙銳眼凌厲地鎖住他;匕首再刺來,划過他的腰際,他痛叫一聲,將兩旁小徒推向黑衣人,即往外跑去。
  黑衣人見狀,身手俐落地擊開小道士,欲追向外面,耳畔忽然響起--
  “你……你是誰?難道你也是強盜?”飛倒在假山前的小道士顫聲道,指著假山里。
  假山有人?黑衣人暗惊。疾步上前一刀解決小道士,回頭向假山內望去,見到假山內壁貼緊著一人,瞧不清楚。
  他微微側開身子,讓月光泄進假山,半瞇著眼注視那張陰影下的容貌,他頓覺錯愕。
  隨即,他的眼里流露殺机,再度握緊了沾血的匕首。
  ※※※
  “我……什么都沒有瞧見。”譚碔砆虛弱地笑。撫著胃,暗惱自己极差的運……
  他上前一步,雙目注視著她,殺意未減。
  這一回,她是死定了。他的無情,她見識了!恐怕在他眼里,除了家人外,其他人都能為國犧牲,自然也包括她了。
  原以為逃過一劫,現在又來一劫,她的命好苦,苦不堪言。如果下了地府,她定要去閻王殿喊冤。
  “閣下……身穿黑衣、蒙面紗,也不曾吭聲,任誰也瞧不出你是誰,更別談与你素無謀面的我,何不放了我?”
  斬草不除根,舂風吹又生,這個道理千古不變。他本以為她死,沒料到她還活著目睹他的所為,趁此殺了她吧!
  黑衣人舉起匕首來,走向她。
  汗滑落她的額間,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脫身之計;匕首的鮮血滑落,沾到她的衣袍,她忽地低叫:
  “大哥,你當我真會說出去嗎?”
  高舉的匕首僵住,他半瞇著眼,啞聲道:“你如何猜出的?”
  “大哥,今晚正是殺人的好時机。你与章大人的話,我听見了,那些道士明日就要入宮,要殺他除了今天外,入了宮就難了。正好醉仙客棧附近又發生黑衣人綁架我,你預估明日一早會發現我的尸体,所以你假扮黑衣人,可以嫁禍那些少年,殺了那些道士,明日你以五府都督之身前來查案,怎會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他瞪著她,半晌拉下面紗,正是聶滄溟。他露出微笑:“你很聰明。聰明之人必會早夭,可惜你年紀輕輕就要去見閻王。”
  “大哥,你真要殺我?”她的心跳如雷,又餓又渴又累,卻又要對付這個難纏的男人,她可以預料若能避開此劫,她必會大病一場。
  “殺人滅口,這個道理你懂。”
  “難道你不曾怀疑我為何在此處?”
  他一怔,立刻怀疑是否有其它人在,但一瞧見她狼狽的衣袍与披風,他笑道:“你必是使計逃离,而后躲在這里,來不及回宮,怎會帶人來?”
  哎呀,他人能不能不要這么聰明?她暗惱,卻也跟著苦笑:“大哥好厲害,難怪朝中竟無一人看出你的本性。”要笑,大家一起笑,起碼輸命不輸陣。
  他慈悲笑著:“來年,我為你上香便是。”
  她歎了口气,閉上眸子。
  她不懂武,逃不出他的手掌。再度舉起匕首,她是如此的瘦弱,一刀必能斃命,由他親手解決她,不怕她再复生。
  匕首往她心窩剌去。她忽然說道:“大哥,再這樣下去好嗎?獨自沉淪,無人分擔。你一直想為天下人謀福,卻因圣上盡信小人而無用武之地,你戴上面具,周旋在奸臣之間以求便利為民,你的本性未變,心里卻開始住了一個魔鬼。”
  匕首在她胸前停下。
  她微微張開眼,手心是汗,几乎要虛脫了。
  “大哥,你對殺人習以為常了吧,即使無辜如我,你也因為借刀殺太多人而不再有真正的怜憫,你狠得下心殺我,因為你的良心漸弱。”
  “你倒是了解我。”
  她直視他,啞聲說道:“如果說,這世間真有什么人可以了解你,那必定是我。”
  這樣的話多虛假,明明知道依她聰明,极有可能又在欺騙他,但就是心頭一緊。
  這世間有誰了解他?
  這些年來他彷佛走在繩索上,心知自己須步步為營,不論往哪方倒去,下場不是被人害死,就是出賣自己的靈魂;他也隱約發現他雖可為天下黎民付出性命,但他心中的殘忍無情,卻日益加深。
  不拿下面具,這個世間永遠不會有人懂你……
  聶五語重心長的警語猶在耳畔,如今卻有人未在他卸下面具時,讀透他的心。
  譚碔砆明知不爭气,但手腳就是發軟,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掙扎。
  外頭忽而飄進雜亂的踏步聲。她暗叫不妙,果然立刻見到他握緊匕首。
  “大哥!一人獨走,你遲早有所偏頗;小弟雖不才,好歹也是探花郎,可以隨時扶持你、幫助你!我之才華,你亦見過,難道我不能与你共事朝廷嗎?”她急促說道。
  她是聰明,敗就敗在她是女儿身。“你留下來,是禍端。”
  “是福是禍,大哥只是預料而已!”
  “你是外人,要我如何信任你?”
  “是家人,大哥就愿信我?”
  腳步聲愈來愈近,他看著她汗流滿臉,隨時會暈過去。這樣活生生的一條人命,要毀在他手上,确實心有不忍。
  “你我身內流的并非同一种血,永遠不可能是家人,你就認命吧!”
  這次真要失血不少了,不只像方才手指頭流血就可以混過去。她注視他,說道:
  “什么叫永遠?你我是凡人,如何能得知未來?我讓你看,世上并無絕對,只有愿不愿意而已。”
  忽地,她讓自己的手腕用力到過他的匕首,痛感讓她的眼皮跳了下,詛咒自己的血光之災,再趁他一時錯愕,她傾向前咬破他的手腕。
  頓時,腕間噴出鮮血,她將自己的傷口貼合他的,血從他們彼此的手臂汨汨流出。
  她的眼里沒了焦距,咬住牙關說道:“大哥,你感覺到我的血在你体內流竄嗎?”
  他的容顏已是一片模糊,最后看清的是他的愕然。
  “你……”
  “我頭頂是皇天,后土在我腳下,我譚碔砆以此立誓,与聶滄溟義結金蘭!你体內有我,我亦有你,同父同母的兄弟算什么,你我雖非同父母所生,但從此以后你我命相依,你要除惡,我一定相助,為你丟宮,為你賠命,我都甘愿。”
  “就是這儿……有賊在這儿……”眾人已到后廂房的拱門外。
  他未作聲,她也無法辨他的臉色說話,只好撂下話,低喝說道:
  “這世上,除了你自己,還有誰能了解你?只有我能明白你在想什么--”說情說理加諸威嚇,她都試過,管不管用、就得憑運气了。
  她在賭,賭他一時的心軟。他還有心軟可言嗎?白霧在眼前環繞,耳畔不再有聲音,她雙眼一翻,倒向他。
  要保命,就不該暈了,但她一向散漫,沒有培養精神胜過肉体的能力,只好自己跟自己賭,賭她這一昏頭,再張開眼時見到的是地府小鬼,抑或是他。
  前者的机率……是大了點,她暗歎。
  一人一天之內,好運豈會來兩次?
  她恐怕是必死無疑了……
  ※※※
  “人的一生中,總要做几次選擇。”
  “爺……您在說話?”
  “叫爹,要我打你屁股嗎?”
  “爹……”
  “小堇,你跟在我身邊多久?”
  “我五歲見爺……見爹,如今已有八歲了。”
  “哦?自你親爹去世之后,你跟了我也有三年了嗎?”沉默了一會儿,又問:“小堇,你猜猜看,我心里正在想什么?”
  “啊?”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問題,但仍照實答道:“小堇看不出,但小菫知道爹的人很好很好。”
  “也對。我怎會問你呢?你的年紀這么小,看人不准。”
  模糊里,听見這樣的對話,譚碔砆唇畔勾起笑來。
  “爹……公子哥哥在笑呢。”小菫踮起腳尖,將擰干的毛巾放到譚碔砆額上。
  “她該笑,因為她的夢中并無牛頭馬面。”
  “那,公子哥哥的夢里會有誰呢?”她好奇問道。
  “她的夢里,只有我。”
  “為什么只有爹?”
  他輕笑一聲,揉了揉小菫的頭,歎道:
  “你不懂,會懂的只有她。也許,她說得沒錯,她能了解我。這樣了解我的人,該不該留下呢?”眼角瞥到小菫打呵欠,他笑道:“你先去我的房里睡。”
  “不,我是爹的護衛,該隨侍在側。”
  “你現在不睡,明天也會睡,你想偷懶明日的武課?”
  “沒,小菫不敢……”她懊惱自己太小,無法日夜保護爺。“小菫去睡就是。爹可別亂跑,有事就大聲叫,我立刻來。”
  他含笑點頭,目送她依依不舍地离開房間,再回頭注視譚碔砆蒼白的睡容。
  她的眼珠微動了下。他的笑化為詭异,在床沿坐下,雙手撐至她二側,臉龐逼近她的,低聲輕斥:“你再睡就不象話了,我怎會相信一個試圖再使詐的家人呢?賢弟?”
  气息噴到她的臉,譚碔砆連忙張開眼,見到他近在眼前的臉,虛弱笑道:“大哥,我能再見你,真是……修了不少福分呀。”
  “你以為你一張眼,見的是牛頭馬面?”他輕柔說道。
  她的臉不懼,眼不移,唇是白的,卻露出笑顏道:
  “大哥視我為弟,表示當我是自己人看待了?那真好,以后小弟有靠山,誰敢欺負我?”好險好險,這回真是死里逃生。
  “你這苦肉計用得真好呀。”他忽然說道。
  “大哥心如鐵石,小小苦肉計怎能動搖大哥?再者,這不是苦肉計,是小弟的真心誠意。小弟也是有格調的人,要當家人,我看不順眼的還不要呢!”
  他注視著她半晌,輕哼一聲,离開床沿。
  她暗暗低喘了几口气,拭去額上細汗。
  “你的性子真今人討厭。”嫌惡之意,溢于言表。
  “唉,能看透人心的總教人討厭,所以小弟一向懶得用腦子,唯有大哥,讓我絞盡腦汁。”
  “哦?你老說你能看透我,那么,你說我現在在想什么?”他走到桌前,微笑望她。
  她試圖翻坐起來好几次,才狼狽地爬坐起來。棉被之下是未脫的官服,束起的長發被放下,凌亂地披在肩上。
  她略遲疑一下。心想,不知在他眼里,會不會女態畢露?隨即暫拋此念,硬著頭皮笑說:
  “大哥在想……世上只有死人不說話,你有把柄在我手里,難保將來不會私傳出來,所以你也要想我不為人知的秘密?”
  如今才如被人看透的心情并不好受。聶滄溟微笑,望著她稚气未脫的模樣,雖說宜男宜女貌,但确實太偏女相。
  “我在等。”等她自己揭露她的女儿身,以表誠心。
  “我……”譚碔砆沉吟了會。
  “我要的是真心,不是要你編織下的謊言,譚碔砆。”
  雙眸一抹黯色,飄忽不定地注視他,她輕聲答道:
  “如果我說……我這功名是假的,你信不信?”
  他信。科舉之下重重關卡,除非買通官員,否則不論她是半途頂位或者是女儿身,皆無法應試。
  “大哥必定料到我買通官員。是的,我原名譚碔砆,假造三代姓名及譚璇玉之名,一路往上應試,重金買通官員為我假造數据。”見他面露怀疑,她笑道:“你一定在想,既然官員能買通,必是貪財之輩,皇榜上我乃探花,為何這几日未見他們來勒索?大哥,我曾說過我的運好得出奇,听說我上舉人之時,那些貪官們,一人心狹症而死,數人食物中毒,這會全死無對證了。我是不知有沒有可能旁人也靠他們假造出了問題,而前去殺人滅口,但如今我這個秘密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這算不算我的真心?”
  這樣就想要得到他的信任?他非要逼問出她的女儿身不可。“你既有才華中探花,為何要以譚璇玉之名來應試?”
  “因為譚碔砆本無心應試,用璇玉之名是為圓他人夢。”
  “是無心或者不能?”他上前一步。
  她一怔,正要答話,外頭有輕微敲門聲。
  “我是元澤。”未經同意,段元澤已推開房門。“滄溟兄,我已讓人循線追下去,明日一早要出城之人必會經過盤查……”嗅到不對勁的味道,抬起眼這才注視床上的人已起來。
  他的嘴微張,目光環視房內,确定無人之后,跳過聶滄溟再望向床上的人儿。
  “敢情這位就是……探花譚碔砆?”
  “下官正是譚碔砆。”她微微一笑道。
  “哦……哦……譚……在下左軍右都督段元澤,請多指教指教。”他咧開嘴,傻笑道。
  譚碔砆抬舉雙臂,向他拱禮。
  好……好秀气的男孩!段元澤暗暗咋舌。譚碔砆的臉色蒼白,身子在官袍下极為瘦弱,現下這孩子稚气未脫,將來在朝中……怕是許多斷袖人的最愛。他的眼角悄悄瞥向聶滄溟。
  “你下午不是見過她嗎?”聶滄溟明白他的眼神,微斥道。
  “我下午只見你抱起他,他長什么樣,我可沒看清楚呀。”他反駁,隨即正色說道:“我已將邵元節送往章大人府邸,明日一早章大人邀咱們一塊進宮。”
  “那有什么問題。”
  見他又微笑,段元澤一肚子火,沖口道:“是沒有問題!最好這個邵元節真懂長生之道,讓君王長命百歲,大明永生不息!”忿恨一掌擊向桌面,眼尾猛然瞧見譚碔砆蹙起眉頭,想起這孩子是文人,臨時將手勁轉個方向,打到柱子上頭。圓柱上多了掌印,他低聲惱道:“嚇著你了,碔砆。”
  “是呀,我的肚皮嚇坏了。”她面不改色說道。
  “肚皮?”
  “我餓了,好餓好餓。”她坦白說道。可怜兮兮地望向聶滄溟。“大哥,我盤纏用盡,月俸也還沒拿到,既然你我是兄弟,就該不分彼此,從此以后小弟是否不必付租、不必付點心錢,就能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兄弟?你們義結金蘭?”怒火半降的段元澤吃惊問道。
  “你受傷了,那關滄溟兄什么事--啊,啊……”眼尖瞧見聶滄溟的腕上也綁著繃帶。段元澤的嘴大張,久久無法言語。
  如果說,他是小道消息集散地,所网羅的消息可以寫成一本書,那么無疑的,今天他所見所聞會成為那本書里最大條的震撼消息。
  据他所知,聶滄溟雖然脾气极好,卻從不跟朝廷大臣結拜。即使是他自己,也是處于自己賴上去的“好朋友”,更別提義結金蘭啊……他瞄瞄譚碔砆清雅秀麗的容貌,忽而道:
  “該不會……是碔砆受了傷,滄溟兄你舍不得,所以……”
  “胡說些什么!”聶滄溟輕笑斥道,不以為意。“你有你的正經事要做,如果抓不到那些為非作歹的京師大盜,罪一降下來,你我受不起。”
  段元澤哼了一聲,看向譚碔砆怔然的表情,說道:“幸虧你沒事,那些京師大盜也真夠殘忍,竟然錯傷無辜的你。要不是滄溟兄及時救你,豈不多了一條冤魂?”
  將他們對話拼湊一二,可以揣測出聶滄溟對外的說辭。原來,他連段元澤也不信任,這樣的男人會留下她的命,實是意料之外。
  這可不好,得想個法子得到他的信任才行,不然哪天怎么偷偷被他害死都不知情……
  “碔砆,你怎么啦?”聶滄溟對上她的眼眸,似在探索她會如何響應。
  她連眼也不眨地笑說道:“大哥,我真是嚇怕了,幸好有你來救,既然連我的命都救了,不妨連我的肚皮也一塊救吧。只要供我吃喝,我這輩子絕對不离心。”
  他亦微笑。“你的要求真小。”要求愈小的人,愈不易掌控。
  “那是大哥不知我多挑食,能養得起我的人不多。”
  所以她找上了他?他的眼神如此詢問。
  她笑顏漾深,隨即苦笑摀肚,拱起身來。
  “我好餓……”從下午餓到現在,歷經死關一回,更耗体力。
  “餓?好好,我馬上差人去煮。”段元澤最見不得的就是細瘦的孩子挨餓。
  “我不吃無料陽春面,不吃無味白饅頭,冷食我不要,飯無菜不吃,多謝了,段爵爺。”她叫道。
  段元澤錯愕了下,脫口道:“你真挑,若是只有一碗白飯,一碗白面,那你豈不餓死?”
  她的笑紋明露,歎說道:“那就讓我餓死吧。誰教爹娘生了我這樣的身体,你瞧,我的弱點多好抓,只要餓上我几頓,我自動見閻王。”
  她的眼投向聶滄溟,彷佛在說,她已將所有弱點曝光在他眼下,請他盡管安心。
  他仍在笑。笑紋都出來了,仍不愿給她個肯定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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