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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他終究還是等到將近八點。因為七點左石是最多人在公寓里送進出出的時段。七點五十分,他晃到樓下,确定布菲太太未在大廳走來走去且房門沒開,而佛雷迪的車內也真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他下午曾一度下樓來查看這輛跑車是否屬于佛雷迪。他將佛雷迪的馬球外套丟到后座,再回到樓上,跪下來拉起佛雷迪的一支手臂,圍在他脖子上,咬緊牙關,用力一抬。他顛了一下,猛將軟綿綿的尸体朝肩膀拉高了些,下午稍早他曾試過能否抬得起佛雷迪,當時佛雷迪的重量壓得他在房間內走不上兩步。此刻佛雷迪依然重得不得了,但差別是他知道自己現在無論如何得將他弄出去。他讓佛雷迪的雙腳拖地以減輕重量,并設法用手時拉上門后開始下樓。走下半層時,他听見有人從二樓一間屋子走出來,遂停下腳步。等到那人下了樓走出大門后,他才開始一顛一簸地繼續往下走。他拿了狄奇的一頂帽子遮住佛雷迪的頭部,以免他沾了血的頭發露出來。前一小時喝的琴酒与茴香子酒,讓湯姆絲毫不差地達到預期的酒醉狀態,他自認可以因此無動于衷且平穩地邁開腳步,同時也能勇敢甚至魯莽地碰碰運气,毫不退縮。第一個關卡,可能發生的慘狀就是:他還沒將佛雷迪弄到車子那里,便先讓他壓垮了。他發誓下樓時一步也不休息。他确實沒休息。再也沒有人從屋內走出來,也沒有人走進大門。待在樓上的那几個鐘頭,湯姆曾左思右想地預測可能發生的每件事——他才走到樓下,布菲太太或她丈夫正巧從屋子里走出來;他昏倒,他和佛雷迪兩人因此被人發現平躺在樓梯上;他為了休息不得不放下佛雷迪,卻再也格不起他……他在樓上的屋里翻來覆去想象這些情景,痛苦難堪——因此平安無事地下樓,讓他覺得像受了魔法保護似的一路自在地滑行下來,盡管他肩上的負擔沉重。
  他隔著兩扇玻璃門向外望。街上看來正常,一個男人正走在對面的人行道上,但人行道上總是人來人往。他一只手打開第一扇門,再用腳踢開,扛著佛雷迪走進去。他在兩扇門之間調頭將佛雷迪移到另一邊肩膀,一瞬間他為自己的体力感到某种程度的驕傲,只是不久他就察覺,他放下來休息的那只手臂,實在疼得他步履瞞珊,那只手臂累得連圈住佛雷迪的力气也沒有。他更用力咬緊牙關,搖搖晃晃地走下大門前的四級階梯,臀部撞上石柱。
  人行道上一名朝他走近的男子放慢腳步,仿佛要停下來,但卻繼續上路。
  万一有人走過來,湯姆想,他會用力吹一口茴香子酒气在他臉上,如此一來,不必問,大家也知道怎么回事。去他們的,去他們的,去他們的!他跌跌撞撞地走過人行道邊欄時一連咒罵了好几聲。路人,不相干的路人,目前有四人,不過只有兩人瞥了他一眼。他停了一會儿等汽車經過。接著他快速地走了几步,一口气用力將佛雷迪的頭及一邊肩膀塞進開著的車窗內,塞了大半截,因此他不得不抱著佛雷迪的身体在車內調勻呼吸。他東張西望,一會儿瞧著對街路燈亮光下方,一會儿看看自家門前那處陰暗的角落。
  此時布菲家的么儿正好從大門跑出來,瞧也不瞧湯姆這里一眼便直奔人行道。接著,對街一名男子走近距車一碼之內,但只略為惊訝地看了佛雷迪彎著的身体一眼。佛雷迪的姿勢目前看來近乎自然,湯姆想,實際上佛雷迪看來像是探頭進車里和某人說話,倒是他才真的看起來相當不自然,湯姆知道。但他想,在歐洲就是有這個好處,家家自掃門前雪,人人井水不犯河水。如果這里是美國——
  “需要幫忙嗎?”一個人用意大利語問。
  “呢,不用,不用,謝謝。”湯姆一臉醉意地笑著回答。“我知道他住哪儿。”他口齒不清地再補一句英語。
  男人點點頭,也笑了笑,隨后繼續上路。那是個穿了薄大衣的高瘦男子,沒戴帽子,蓄著胡子。湯姆希望他不記得自己,也不記得這輛跑車。
  湯姆將佛雷迪移到門邊,從門邊拉他到座椅上,再繞到車子另一邊將佛雷迪拉到駕駛座旁的座位。接著他戴上放在大衣口袋內的棕色皮手套,將佛雷迪的車鑰匙插進儀表板。車子乖乖地發動,他們出發了。開下山丘來到委內特大道,路過美國圖書館,上行至威尼斯廣場,經過墨索里尼曾站著演講過的陽台、宏偉的維克多·艾曼紐紀念碑并通過古羅馬廣場,繞過圓形競技場,這是一場佛雷迪根本無福欣賞的偉大羅馬之夜。佛雷迪就像在他身旁睡著似的,這情景仿佛是有時候要替別人介紹風景時,別人卻呼呼大睡一樣。
  眼前就是古亞畢亞大道,它在獨特路燈的柔和照耀下,顯得灰暗古老。道路兩旁佇立著一座座黑色的墳墓,眼前只有一輛車,正往此方向來。沒有多少人會在一月入夜時分挑選這么一條崎嶇陰暗的道路來行駛,情侶除外。前方來車駛過了,湯姆開始四下尋找合适的地點。他想,該讓佛雷迪躺在一座美麗墳墓的后面。靠近路邊有處三四棵樹擋著的地點,他确定樹后有座墳墓或者殘破的墳墓。湯姆將車停在樹旁并熄了車燈。他等了一會儿,瞧了瞧這條筆直空曠道路的兩邊盡頭。
  佛雷迪仍像個塑膠娃娃般軟趴趴的。誰說尸体是僵硬的?他粗暴地拖著這具軟骨尸,讓佛雷迪的臉一路磨著泥土,繞過最后一棵樹再來到一小座不過四英尺高的拱型墓碑后方,湯姆想,或許這是一名古羅馬人的墳墓,對這只豬而言,綽綽有余。湯姆針對他那令人厭惡的体重咒罵了一聲,并突然踢了他下巴一腳。他累了,累得想哭,不想再瞧佛雷迪·邁爾斯一眼,而要一勞永逸甩脫他的時刻似乎也遙遙無期。還有那件煩死人的外套!湯姆回到車子里拿出外套。他走回來時發覺地面又干又硬,應該不會留下任何腳印。他將外套丟在尸体旁邊,立即轉身用麻木的雙腿,蹣珊地走回車上,將車子掉頭再開往羅馬方向。
  他一邊開車,一邊戴著手套擦去車門上的指紋,他想,這是他戴上手套前惟一碰過的地方。開到通往美國運通的街上時,他將車子停在佛羅里達夜總會對面后便下車,車鑰匙仍插在儀表板上。佛雷迪的皮夾還在他口袋里,之前他已將皮夾中的意大利紙鈔收歸己有,并燒毀一張二十元瑞士法郎的小鈔及一些奧地利小鈔。他從口袋里取出皮夾,來到一處下水道口,彎下身將皮夾丟進去。
  他在走回家的路上時心想,只有兩處破綻:照理說強盜應該會拿走那件馬球外套,因為它是件高級貨;還有仍留在大衣口袋里的護照。可是并非每個強盜行事皆合乎常理,他想,或許意大利槍匪尤其不按牌理出牌,而且也不是每個謀殺犯都頭腦清楚,邏輯分明。他想起与佛雷迪的那段對話。
  “……一個意大利人,只是個年輕的小鬼……”
  一定有人曾經跟蹤他,湯姆想,因為他并未告訴任何人他的住處。一想到這里,他無地自容起來。也許有兩三個跑腿的男孩知道他的住處,但跑腿的男孩不會坐在希腊咖啡館這類地方。他羞愧地瑟縮在大衣里。他想象一個面孔黝黑的年輕男孩气喘吁吁地跟蹤他回家,等他走進大門后再抬頭凝視那一扇亮起燈光的窗子。湯姆低著頭加快了腳步,仿佛正躲避一個變態激情的愛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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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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