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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剛才對安說的有關蜜芮思的所有事情,蓋伊心想,并不如他和安一同站在石子路上這項事實重要。他牽著她的手漫步,凝視四周全然异國情調的景致——一條兩旁巨木林立,好似法國香榭麗舍大街的寬廣大道、數座豎立于台座上的軍事雕像、和再遠一點一些他不熟知的建筑物。安仍低頭走在他身旁,几乎是在配合著他慢條斯理的步調。兩人的肩頭擦撞了一下,他便注視著她,看她是否正要開口,說他的決定正确,但她雙唇未啟,仍若有所思。她在頸背處用銀帶束著淡黃色秀發,發絲在背后吹來的風勢下輕柔的飄動。這是他認識她以來的第二個夏天,陽光才開始晒黑她的面龐,所以她的膚色差不多跟她的發色一樣。不久,她的膚色會比發色還深,但蓋伊最喜歡她現在這個樣子,像件白金制品似的。
  她轉身看他,嘴角現出一抹忸怩的笑容,因為他一直盯著她看。
  “你無法忍受這情形吧,蓋伊?”
  “是的。別問我為什么,我無法忍受。”
  他看見笑容在她臉上停滯,還加添了困惑,或者苦惱。
  “放棄這么大的案子有些可惜。”
  現在這件事令他擔憂不已。為了這件事,他感到精疲力竭。
  “我就是很討厭她。”他平靜地說。
  “但是你不該討厭任何事物。”
  他做了個神經緊張的手勢。
  “我很討厭她是因為我在我們散步的時候告訴了你這一切!”
  “蓋伊,別這樣!”
  “她從頭到腳都令人討厭。”他直盯著前方繼續說著。“有時我認為我痛恨世間的一切。就是有她這种人,才讓大家說美國長不大,說美國獎勵貪讀。她這類型的人會去看粗俗的電影,模仿劇中人的舉動,看雜志連載的愛情故事,住別墅型平房,督促她老公今年賺更多的錢,好讓她明年能分期付款買東西,破坏鄰居的婚姻——”
  “不要說了,蓋伊!你說這些話就像個孩子似的!”她抽身离開他。
  “而我曾愛過她的事實,”蓋伊補充說,“愛過她一舉一動的事實,讓我感到惡心。”
  他們停下腳步,彼此相視。他必須說出這些他此時此地才說得出口的最丑惡的事。他也想体驗因安的不贊同而帶來的苦痛,或許他是想体驗她轉身离去,留下他一人繼續散步的苦痛感。她曾有一兩次在他不可理喻的時候离他而去。
  安開口時,那种疏遠、呆滯的音調令他感到害怕,因為他覺得她可能會遺棄自己,再也不回來了。
  “有時我相信你仍愛著她。”
  他笑了起來,她態度隨即軟化。
  “對不起。”他說。
  “噢,蓋伊!”她再度伸出手,像是懇求的手勢般,他握住她的手。“但愿你能長大!”
  “我在哪本書或雜志上看過,它說人的情感不會成長。”
  “我不在乎你看了什么報導。人的情感會成長的。如果必要,我會向你證明這一點。”
  他突然感到安心。
  “我現在還能想什么呢?”他壓低聲音,頑固的問道。
  “就想你從未如此這般与她毫無瓜葛呀。蓋伊。你認為你該想什么?”
  他把頭抬得更高些。一棟建筑物頂端有個粉紅色大招牌:“第二十卷”。他突然好奇得想知道它指的是什么,想要問問安。他想問她,為什么跟她在一起時,一切變得輕松簡單多了,但他此時拉不下臉來發問,而這個問題反正也可能是修辭性的疑問,安無法以言詞回答,因為答案就正是安啊。遇見她的那天真好,那個下雨天,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紐約藝術學會髒兮兮的地下室,然后跟他惟一看到的人說話,那人穿著中國式紅雨衣,戴著頭巾。對方轉身說:“你從一樓走到9A處,根本不必繞遠路走下來這里。”接著她迅速爆出的愉快笑聲莫名地立即使他怒气高漲。他當時學會了逐漸牽動嘴角的笑法,怕她,也有點儿瞧不起她的墨綠色有摺篷新車。
  “住在長島,”安說:“有輛車就一切OK了。”
  他目空一切,四處修課的那一段日子,不過是為了應付考試,以确定他明白講師的一切授課內容,或是看看他能多快學有所得,然后就此离去。“你想如果不是有門路,每個人是怎么進來的?如果不喜歡你,他們還是可以把你踢出去。”最后他以她的方式,正确的方式,透過她父親認識的一位董事會里的人,跑去布魯克林的貴族學校狄姆茲建筑學院待了一年。
  “我知道,蓋伊,”安在一陣沉默之后突然說,“你本身有种力量可以讓你自己非常快樂。”
  雖然安沒有盯著他看,蓋伊仍很快地點點頭。不知怎么的,他覺得有些羞赧。安有能力快樂。現在她很快樂,她遇見他之前也很快樂,似乎只有他,以及他的問題才會使她的快樂受到片刻的影響。將來跟安住在一起時,他也會快樂。他曾這么告訴過她,但他現在無法再告訴她一遍。
  “那是什么?”他問。
  一棟在恰普特佩克公園樹林下的圓形大玻璃屋映入了眼帘。
  “植物園。”安說。
  那棟建筑物內部空無一人,甚至看不到一個守衛。空气中帶著一股溫熱、新鮮的泥土味。他們四處走走,讀著念不出名字的植物名稱,也許這些植物來自另一星球呢!其中有一株植物安最喜愛,三年來她看著它成長,她說,連續几個夏天她都跟她父親一同來看它。
  “只不過我連這些植物的名字也記不得。”她說。
  “為什么你該記得呢?”
  他們在珊波餐廳和安的母親福克納太太共進午餐,然后又去逛街,一直逛到福克納太太午睡時間到。福克納太太体型纖細,是個精力旺盛的神經質女人,她跟安一樣高挑,到現在這把年紀仍風韻猶存。他已逐漸摯愛她,因為她也摯愛自己。起先,他在心中假想他和安富有的雙親間有重重藩篱,但沒有一項成真,于是他漸漸擺脫它們。這天晚上,他們四人去貝拉斯藝術廳听了場音樂會,然后在麗池飯店對街的巴爾迪摩仕女餐廳吃宵夜。
  福克納一家人對他無法跟他們在阿卡波可共度今年夏天之事感到遺憾。安的父親是進口商,打算在船塢那里建一間倉庫。
  “如果他將要蓋一整座鄉村俱樂部,我們就別奢望他會對蓋倉庫有興趣。”福克納太太說。
  蓋伊沒說什么,也無法看著安。他曾叫她不要在他离去前告訴她父母關于棕櫚灘的事。下個星期他會去哪里呢?可能會去芝加哥研習几個月吧。他在紐約的所有物品都已貯存整理完畢,房東太太正等他通知,以決定公寓是否租給他人。如果他到芝加哥去,他可以去伊凡斯敦拜見偉大的建筑師薩林能,并見見一位叫提姆·歐弗拉提的年輕建筑師,這位建筑師雖然還未受業界肯定,但蓋伊相信他。在芝加哥也許會有一兩個工作呢。不過沒有安在的紐約多么晦暗啊。
  福克納太太一手放在他的手肘上,大聲笑著:
  “如果他有机會建造整座紐約市,他也不會笑,是吧,蓋伊?”
  他沒有听。他要安稍后跟他去散散步,但她堅持要他到他們在麗池飯店樓上的套房,去看她買來送給她表哥泰迪的絲質睡袍。這么一來,時間當然晚得不宜去散步了。
  他下榻在距麗池飯店約十條街之遠的蒙地卡羅飯店,它是棟破舊的大樓,看起來像是某位將軍以前住過的地方。進門前先要經過一條寬馬車道,道上舖了黑白相間的磁磚,活像是浴室地板似的。進門后是個廣闊的陰暗大廳,地板也舖了磁磚,還有個像洞窟般的酒吧和一間永遠空蕩蕩的餐廳。斑斑點點的大理石階梯婉繞著內院四周,而昨天跟在侍者身后上樓時,蓋伊從敞開的門口和窗戶曾看到一對日本男女在玩牌,一個女人跪地祈禱,一些人在桌前寫信或只是站著,流露一股奇特的幽靜感。一种陽剛的幽暗感和無跡可尋的超自然神秘气氛,沉重的壓住這整個地方,蓋伊立刻就喜歡上它,但福克納一家人,包括安在內,都對他的選擇大加嘲弄。
  他的便宜小房間是在后面的角落里,房間內塞滿上了粉紅和棕色油漆的家具,有張像塌垮的蛋糕般的床,走廊盡頭有一間浴室。樓下內院里的某處,流水不斷滴滴答答,而如湍流般的馬桶沖水聲也不絕于耳。
  從麗池飯店回來時,蓋伊把安送給他的手表放在粉紅色的床頭桌上,皮夾子和鑰匙則放在刮痕累累的棕色大書桌上,他在家也有這個習慣。他拿了墨西哥報紙和這天下午在阿拉美達書店買的一本介紹英國建筑的書,心滿意足地躺到床上去。看了兩眼報上的西班牙文之后,他的頭往后一仰,靠著枕頭,凝視這個令人討厭的房間,傾听從大樓各個角落傳來的如老鼠聲般的人聲。他喜歡這儿的什么地方呢?他心里納悶著。是為了要讓自己沉浸在丑陋、不适、卑賤的生活中,以獲得在工作上對抗它的新生力量嗎?抑或是為了躲避蜜芮恩?在這里比在麗池飯店找他還難呢。
  隔天早上安打電話給他,說有封他的電報。
  “我碰巧正听見他們在呼叫你的名宇,”她說,“他們找不到你,本來打算放棄了。”
  “念給我听好嗎,安?”
  安念道:
  “‘蜜芮恩昨天不幸流產,心情很煩亂,吵著要見你。能回來嗎?媽。’——噢,蓋伊!”
  他對這件事,這一切,感到厭煩。
  “她故意流產的。”他低聲說。
  “你又不知道真相,蓋伊。”
  “我知道。”
  “你不認為最好去看看她嗎?”
  他的手指緊握住話筒。
  “反正我要搶回帕米拉案了。”他說。“電報什么時候拍出的?”
  “九號,星期二下午四點。”
  他拍了封電報給布瑞哈特先生,詢問他是否可能考慮再由他接下工作。他們當然會再考慮,他心想,但這件事害他顯得愚魯無比。都是因為蜜芮恩。他寫了封信給蜜芮恩:

  此事當然改變了你我兩人的計划。不管你有什么計划,現在我執意要辦离婚手續。過几天我會去得州,希望屆時你的身体已康复,但如果還未康复,我一個人也能處理所有必要的事項。
  再次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蓋伊

  星期天之前還是用這個住址。


  他用限時專送把這封信郵寄出去。
  然后他打電話給安。這天晚上他想帶她上市內最好的餐廳。他想先喝盡麗池飯店酒吧內最有异國風味的雞尾酒。
  “你真的覺得快樂嗎?”安大笑著問,仿佛不十分相信他。
  “很快樂,而且——奇特,非常有异國情調。”
  “為什么?”
  “因為我認為它不是天生注定的,我認為它不是我命運中的一部分。我指的是帕米拉案。”
  “我認為它是。”
  “噢,你認為它是!”
  “你想昨天我為什么那么气你?”
  他真的并不期望蜜芮恩的回音,但星期五早上他跟安在柔奇米科時,他卻迫不及待的打電話到他下榻的旅館,查看是否有留言。有封電報,對旅館人員說過几分鐘他便會去取回電報后,他再也等不及了,一回到墨西哥市,他立即從索卡洛的一家藥店又打電話回旅館。蒙地卡羅飯店的職員把電報內容念給他听:
  “得先和你談談。請快點來。愛你的蜜芮恩。”
  “她一定會小題大作。”蓋伊在覆述電報內容給安听之后說。“我确信那個男人不想娶她。現在他仍是有婦之夫。”
  “噢。”
  他們一路走著時,他瞥了她一眼,想要對她說些關于叫她對他、對蜜芮恩、對一切事情耐心點的話。
  “我們忘了這回事吧。”
  他笑了笑,又開始走得更快。
  “你現在要回去嗎?”
  “當然不要!或許等到星期一或星期二吧。這几天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我還要再過一個星期才去佛羅里達。如果他們仍維持原定計划的話。”
  “蜜芮恩現在不會跟著你吧?”
  “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蓋伊說,“她就不能要求我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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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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