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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暴雨如注,洪流來勢凶猛,排洪管道已經不起作用,街道變成了一條快速流動的河流。這种情景奇异而富于戲劇效果,比特景攝制小組所能想象的還要瘋狂。但損失和危險卻是實實在在的。
  從警署大樓出來穿過街道,那個停車場已經被洪流淹沒了,因為碎石瓦礫塞滿了那長期廢置的下水溝。大量的出租汽車被淹沒在水里。
  蒂娜從警署的停車場被人帶到了青少年犯罪中心大廳的接待處。由于這儿被蓋得嚴嚴實實,所以她一滴雨也沒淋著。我想,這是她要被關禁閉的一個象征性的開始吧。從此,她就要像被茧包住的蚕一樣,与外面的世界隔絕了。
  我沒有得到許可跟隨蒂娜進去。我能做的只是拍下了她的背影。當時她被“護送”著上了一道斜面,通過了一道厚重的大門。一個保安抓著她的一只胳膊,麥克則抓著另一只。她只回頭看了我一眼,但我卻終于從這一眼里找到了我整個早晨一直在我的東西——蒂娜實際上很恐慌。
  趁著等麥克回到車里的時候,我開始打電話。手提電話信號有些模糊,但最起碼電話還是打通了。据收音机里講,很多電線和電話線都斷了。
  我先和媽媽通了話,因為我想在她去机場之前,說服她等天气放晴了再走。媽媽篤信科技,只要指揮台說可以起飛,她就堅持要走。
  正午剛過,我打電話給伯班克以證實媽媽乘的飛机已順利起飛。然后打電話給伯克利的爸爸。
  “天气怎么樣?”我問他。
  “太美了。”他說,“美麗無比。天空就像水晶一樣透明。”
  他還告訴我麥克斯叔叔有一個商號,上面登記著那些買我房子的提議。他們給的价錢比銀行的估价高百分之五。“全部是現金,”爸爸說,“他們想在三十天之內擁有所有權。”
  我顫抖了一下,赶快用雨衣裹住了脖子。
  “麥克斯說看起來買主是一個公司。那些大的亞洲公司也許想找辦公用樓。他們出价偏高是因為他們不想討价還价。他們說要么答應賣要么就干脆拒絕,不要無聊地推來推去。買主希望你在星期一辦公時間結束之前作出決定。”
  “我有很多東西要考慮。”我說。
  “不要想得太久了,寶貝。麥克斯說,從現在疲軟的房地產市場看,這是一筆好買賣。”
  “如果我決定不賣了,會怎么樣?”
  “悉听尊便。但是凱茜不會在里面住太久了。房子這么大,只有我的瑪戈一個人住在里面。”在爸爸的眼里,如果我和麥克不在法律上結合,他就不是我們家里的一分子。“麥克斯說你一進城就打電話給他,他會馬上把文件送給你的。”
  “太好了。”我答應在進城的路上捎上一瓶烈性的威士忌酒,“明天見,爸爸。”
  芬吉給了我一打留言,但大部分都是廢話。我寫下几個我想回的電話號碼,告訴芬吉几個該回的電話,說白天我都在拍外景,晚上回來再跟他們聯系。
  米丹打過電話來,這讓我既感到好奇又無比輕松。于是我先按他留下的號碼打過去。
  “斯達布克,松木廣場。”聲音年輕而生气勃勃,“我能幫你做什么?”
  “這個號碼是一個叫米丹的人告訴我的。他在那工作嗎?”
  “噢,我沒听說過,讓我查一查。”
  突然,就在她旁邊,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米丹已經在說話了:“麥戈溫小姐?你給我回電話真好。”
  “你好嗎?”
  “很好。謝謝你的關心。”像往常一樣,他還是那种一本正經的樣子,“我這儿有些你或許會感興趣的消息。我們可以見面嗎?”
  “當然。”我說,“什么時候?”
  “盡快吧。這鬼天气大大改變了我的生存狀態。在我离開這家企業后,我簡直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儿走。”
  汽車里的收音机不停地報道著被關閉的道路的信息。開車穿過洛杉磯盆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火車還在照常運行。
  “你有1美元和一些零錢嗎,米丹先生?”
  “我有一點錢。”
  “你能找到一個藍線火車站嗎?”
  在回答之前他似乎想了想:“能。藍線鐵路离這不遠。”
  “坐火車到洛杉磯的市中心,走路到地下鐵道中心,然后坐往東的紅線火車。”我看了看手表,加上走路的時間這段路程他要花一小時。“90分鐘后,我在聯合火車站接你。”
  他同意了,我們挂斷了電話。
  然后,我打電話給吉多,因為我正為他擔心。吉多住在好萊塢盆地崎嶇的山峰下的一幢小房子里。夏天的晚上,音樂充斥了他的峽谷,并且隨著微風起起落落。冬天,只有偶爾的汽車聲音和小狼的嚎叫聲會打破他那座小木屋的寂靜。离好菜塢大街只有10分鐘的路程,而他卻像住在一個令人恐怖的隱居地一樣。在大雨季節,他總是指望著峽谷的一部分能為他擋風遮雨。那天早上吉多在家里工作,我想知道他是否平安無恙。
  “你沒有被淋濕吧?”他慢騰騰地接了電話后,我問他。
  “暫時還好。”他說,“我被困住了,瑪吉。塌方的泥土堵住了北方的公路,南方的橋也即將被沖走。也許現在已經被沖走了。”
  “你會有事嗎?你的房子不會從峽谷上滑下去,或者是峽谷不會滑到你的房子上,是嗎?”
  “現在我很好。”他說,雖然他的聲音里已少了平常那种陽剛之气,“推土机正在清理塌方。道路一開通,我就會出去的。”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說,“如果你到了我家,我不在的話,你也知道備用的鑰匙在哪儿。”
  “謝謝。我會帶上貓一塊去的。你是否想過如果我帶上我的貓的話,鮑澤會朝它叫嗎?”
  “也許吧,但它會克服的。”我說,“這個周末我們仍然要去舊金山,你跟我們一塊去嗎?”
  “當然。”他說,“如果北方沒有下雨的話,我肯定會去。”
  最后我給阿洛·德爾加多打了個電話。我告訴他我從佩德羅的驗尸報告單上得到的社會保障號碼。然后要他竭盡全力去尋找關于死者的親屬和朋友的材料。
  把蒂娜登記入冊后,麥克回到了車里。他不同意我開車到聯合火車站的計划,我就知道他會這樣。但他并沒有費太多的口舌。“做你必須要做的事去吧。至少現在沒有交通可言,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不會上路的。”最后這句話充滿了挖苦味。
  處在金州高速公路和洛杉磯河之間的使館大街的地形就像一個又大又淺的盆子。當麥克接近這個盆子的洪水泛濫的底部時,他的車突然掠過水面,一下滑了四個車道,旋轉了180度。然后,車的前輪才穩穩地落在瀝青路上。幸虧有那么多理智的市民,我們几乎找不到一個与我們撞車的人。我抓住安全帶,靜靜地等著。終于,麥克重新控制住了車。
  “干得好。”我說。
  他搖了搖頭,臉上滿是堅毅的線條:“從這儿我們用一分鐘就可以到聯合火車站。你回家走這條路花一個小時簡直是不可思議。站台里有賣午飯的,我們去吃點東西,等著你的好朋友出現吧!”
  我們坐在一張擦得亮堂堂的桌子前——桌子正對著通向鐵軌的地道——吃著金槍魚三明治和用一個罐頭熱出來的西紅柿湯。這個老舊的車站本來就要廢棄,儿年前由于往返兩地的火車開始運行,使它又充滿了生机。堅硬的皮鞋后跟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嗒、嗒”的聲音,回蕩在有著高高的、拱形的天花板的大廳里,并且隨著每個旅客的來來往往而起起落落。
  麥克在賬單上放了12美元,把餐巾紙疊好放在盤子旁邊。在我和米丹通話后已經過去了一小時。
  麥克站起來:“好了嗎?”
  “好了。”我收拾好茄克、背包和雨傘,和他走出去來到紅線軌道的終點等著。
  5分鐘后,米丹出來了,肩上吃力地扛著兩個沉重的帆布包,已經被水弄得黑乎乎的。他看見了我,朝我笑著,快速地越過另一個興奮的旅客朝我走來。但當他看見我旁邊站著的麥克時,他突然停住了,畏縮不前。
  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有些人一眼就能認出那些穿便衣的警察。我猜,他們一定犯過法,經驗告訴他們誰是警察。米丹一眼就看出了麥克的身份,雖然麥克那普通的廉价衣服被孩子們和我送給他當圣誕禮物的華麗的雨衣掩蓋著。
  我向前跨了一步,一把抓住米丹的肘部,把他從人流中拉出來。“米丹先生,”我說,“這是麥克·弗林特。”
  麥克伸出手來,米丹為了握手只好放下其中的一個帆布包。我提起包,表面上看起來是在幫他忙,實際上是找到了一個抵押品。這樣,米丹就不會跑掉了。
  “那么,”麥克說著把米丹的第二個帆布包拿過來,我想他這個挺“紳士”的動作和我是出于相同的動机。“你是阮凱的朋友,你曾在她的飯店里吃過飯嗎?那真是個好地方。今年冬天我們就去過那儿。”他一路上風風火火,嘴巴一直沒閒過,我們只好緊跟著。“你想在那儿吃生魚、大米飯和面條嗎——根本沒有,大部分都是法國風味的食品。當她端出的不是蛋卷而是法式的餡餅和薄脆餅干時,我都惊呆了。”
  就在麥克提到蛋卷時,我們已走出了站口。在看見第一排橡木長凳時,麥克停了下來,把他背的帆布包放下,然后他又把我背著的包卸下放好,問我:“你打算干什么?”
  “這要看米丹先生。”我說著,看了看米丹,“你想去喝杯咖啡嗎?”
  米丹睿智地一笑,舉起了他的雙手,讓我們看它還在怎么樣發抖著,“一杯咖啡的价錢可以讓我脫离雨的苦海。你可以看到,昨天早上雨一開始下,我就躲進咖啡館喝了個夠。這樣我就不必再另找一個地方度過這漫漫長夜了。”
  “你沒有地方落腳嗎,米丹?”我問。
  他聳聳肩:“因為這場大雨,今天晚上會有更多的避難所開放的。”
  他的表情讓我看到了一种精明的計算。于是我問道:“你吃過飯了嗎?”
  “是的,我吃過一點東西。但我還沒睡過覺。”
  從麥克那儿我听到了一种類似于低沉的咆哮那樣的警告。那個假期,邁克爾從學校撿回來一只迷路的小貓時,他也是這樣咆哮的。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們可以幫米丹先生找一個旅館。”我說,“它可以作為一個采訪點打入預算——通常都是這么干的。”
  “就住今天一晚上?”麥克問。
  一种渴望的表情從米丹的臉上掠過。
  “我們會安排好的。”我說。還有三場暴風雨正通過太平洋襲來,每一場都等著要傾瀉到這個海岸。大部分飯店都給電視台留了最好的房間。雖然价錢不是最重要的——蘭娜的制作間也許每天買水的錢都比這房費多得多——我只是在想我們是否能用普通的价位租一個好房間。
  麥克說話了:“大陸飯店就在地道中心附近。如果地鐵也被洪水淹沒的話,你可以坐紅線火車回到市中心。沒有必要再流落街頭了。”
  我又提起了米丹的一個帆布包:“先把你全身弄干再說。”
  麥克在地鐵上目送我們离開,才自己驅車回警署。
  旅館的登記員看了一眼米丹,是彬彬有禮的那种——也許他受過這方面訓練,也許是我隨信用卡遞給他的貴賓金卡的作用。他以沒有打折扣的錢給了我一間可以俯瞰城市全景的房子。然后他讓我制定了一個標准:一天要做多少房間服務,要洗多少衣服,但這些都要收費。看起來,濕淋淋的已毫無線條可言的米丹与這間房子特別相配,畢竟,這是在洛杉磯——栖息在沙漠邊緣的特大的城市,誰又會有雨衣呢?
  當我打開為米丹安排的房間時,他咧嘴笑了,頭一次他的笑里沒有那种諷刺的意味。在他走進房間時,我感覺他就像經過一段長時間的离別又回到了家一樣那么興奮。
  他的所有東西都被水浸濕了。米丹去淋浴的時候,我把服務員和洗衣服的勤雜工叫來了。一刻鐘后,他裹著賓館提供的寬大的毛長袍回到客廳。桌子上擺著他的午飯,他的衣服正在外面洗燙。
  米丹坐下來吃著熱騰騰的龍蝦餅,煮得嫩嫩的牛排——切得非常薄以至于你可以透過它看見人,還有“愷撒”色拉和雙份的鮑魚。我留出一段時間給他吃飯,中間不時和他扯几句閒話。他吃完了食物,斜躺在椅子上,用手撫摩著他那凸起的肚子。
  “謝謝你的樂善好施。”他說。
  “你的表妹阮凱也會這樣做的。她會為任何一個處在困境中的親戚這么做。我只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如果你想報答我的話,給阮凱打個電話告訴她你還好。”
  “我會的。”他說,但語气不那么讓人放心。
  “昨天我們說完話后,我又回到了你住的地方想再和你談談。”我給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坐在一張柔軟的沙發里,“但是你已經走了。你住的小屋子也消失了。”
  “這群摧殘藝術的家伙!”他薄薄的嘴唇卷起來,充滿了厭惡,“這群犯法的家伙!他們認為我們沒有家,所以我們在銀行里沒有賬戶。他們認為我們把僅有的錢藏在什么地方了。他們到處搜尋他們能偷到的東西,這樣他們就能小發一筆財。如果你的門不上鎖的話,你就會有無窮無盡的煩惱。”
  “你去吃午飯的時候,那些家伙把你的小屋拆散了嗎?”
  他輕蔑地聳聳肩,想忘記這件事:“幸運的是那時我不在那儿,不然他們會連我一塊給拆散的。”
  “太可怕了!”我說,雖然我想他在撒謊。為什么那些小偷不拿走那兩個帆布包呢——此時它們正安全地躺在房間的角落里。為什么他們不把那些他們不需要的東西扔得更遠一些,讓米丹找不到呢?為什么米丹把剩下的東西收拾得如此之快,我和吉多再回去看它時已空無一物了呢?米丹的故事根本經不起推敲。
  “你打電話給我時,說有些事情要告訴我。”
  “你幫了我這么大一個忙,我真是感到不好意思。但在思考了一番后,我覺得它什么价值也沒有。”
  “不管有沒有用,先告訴我好嗎?”
  “我在想曾經一度有人跟蹤我。”
  “誰跟蹤你?”
  “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還有移民局的人,他們都在尋找相同的東西。”
  “你被通緝嗎?”
  “沒那回事。”
  “那誰又想跟蹤你呢?”
  他搖了搖頭,不再回答。他笑著,似乎把這樣一個想法擺在頭等位置是很輕浮的表現。“我想我一定弄錯了,聯想的力量讓我產生了許多奇特想法:我在想,當包貢強行闖入阮凱的房子時,阮凱是怎樣的一种情景。這么多年以后她見到他一定特別惊奇。但她也一定感到特別恐怖,因為她的老朋友和老同事竟然用這么一种方式來對付她。這一切是多么的令人費解。不是嗎?”
  “是的,我知道。”
  “然后我就想,是什么促使包貢做出這种事情呢?我又想,不管是出于什么動机,他畢竟襲擊了她,下一步他就該襲擊我了。”
  “為什么會這樣呢?”
  “我們拋下了他,我們沒有和他一塊儿逃出越南。”
  “你覺得包貢是想复仇?”
  米丹搖了搖頭:“他想得到他那一份。阮凱和我逃跑時都帶了一些東西。世上沒有無价之寶。但价值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不管我們擁有什么,在法律上總有一部分是包貢的。”
  “你從博物館偷走了一些東西。”我說。
  “為什么不呢?我們歷盡千辛万苦,難道該把那些值錢的東西留給共產党么?”他臉露凶相,“我為我的祖國做出了重大的犧牲。難道我不值得獲得一些獎賞嗎?”
  “我相信你有權利得到一份。”然后我告訴他阿洛發現包貢運的東西都是复制品。他的反應与阮凱几乎如出一轍。
  “包貢應該知道怎樣區別真偽的,麥戈溫女士。”他說,“他應該比誰都清楚。你看,作為博物館的館長,包貢經常從收藏品中選取一部分送到巴黎去保存。在這個過程中,他會叫人做一些复制品。這樣一來二去,原件會被賣掉,而這些复制品會被拿出來展覽,沒有人會發現這是假的。”
  “其他人發現了嗎?除了你,包貢和阮凱?”
  他點點頭:“我們政府的工資特別低,而我們家的開銷又特別大。一點點外快是家庭渡過難關的必要條件。”
  “如果你被抓住了,會怎么樣?”我問。
  “被誰抓住?總統——蒂厄先生每個月只有不到六百美元的工資。你能想象他過得如此奢華嗎?你能想象他流落在异國他鄉還一樣過得舒适無比嗎?很明顯他花的不是工資。”
  “我記得蒂厄离開越南時帶了一滿箱金子。”
  “你認為這就是他出國避難帶的所有東西了嗎?”米丹盯著窗玻璃,看綿綿細雨順著玻璃往下流,“我和阮凱拿的一小部分根本不能和他的相比。不能相比,九牛一毛而已。”
  我站起來,走到窗前。第七大街上的城市廣場大廈成了一團模模糊糊的東西,只有從辦公室里透出的燈光星星點點地撒布在上面。天空就像夜晚一般漆黑。
  米丹打了個哈欠,這時我才想起該走了,好讓他休息一下。我有更多的問題等著他回答,但雨停之前他不會去別的地方。
  我把家里的電話號碼寫在電話旁的便箋上,說:“給我打電話。”
  他答應了。但迄今為止,我對米丹告訴我的事情仍不怎么相信。
  “好好休息吧!”說完這句話。我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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