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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彌天大謊


  卡萊斯·達倫裹著一件白色的浴衣,看起來就像是肥胖的甘地。他那灰白色的逗號式額發也被海風吹成了飄蕩著的惊歎號,他臉上的燦爛笑容看起來就像是圣誕節的早晨拆開禮物后的小孩子一樣欣喜。此時此刻,他那壓艙物式的沉重身軀正端端正正地站在支槳船的正中央。有兩名棕褐色皮膚的男孩在他的身前划著槳,還有另外三名男孩子在他的身后奮力地搖著槳。就在五名槳手奮力划船的時候,興高采烈的乘客達倫愜意地享受著蕩漾的海浪、明媚的日光和清爽的海風。岸上,有一群身穿西裝,打著領帶的不速之客夾雜在穿著泳衣的游客中間,每一個人的手里都拿著一部照相机,而照相机的鏡頭又都齊刷刷地對准了一個人,那就是興高采烈的達倫。
  坐在達倫前方左側的槳手就是沙灘男孩們的頭領——達克·卡哈納摩克,他是一名已經四十出頭的“男孩”。他渾身閃耀著古銅色的健康光輝,在他那張古銅色的英俊臉龐上挂有极富感染力的笑容。看他搖槳真是一种美的享受,隨著有節奏的划槳動作,他胳膊和肩膀上強健的肌肉也隨之一起一伏。
  “泰贊擊敗了他。”卡萊斯·克萊伯漫不經心地評論著。
  我正和卡萊斯·克萊怕坐在沙灘上的一把遮陽傘下,在旁邊的白色小桌上放著兩瓶可樂。年輕的奧林匹克种子選手穿著黑色的運動短褲和与之配套的運動T恤,看上去就像一尊健美的青銅雕像。而我呢,卻是一身游客的打扮,下身穿著白色斜紋棉質的寬松褲,上身穿了一件彩色的絲綢襯衫,樣式和昨天晚上綁架我的那些男孩差不多,在紅色的底色上印著色彩艷麗的彩色鸚鵡圖案,鸚鵡的羽毛是黑色和黃色相間的,在明亮的日光照耀下這些鸚鵡好像馬上可以鳴叫出聲一樣地生動。我對自己的這件新衣服相當地滿意,自認為足以在芝加哥的黃金地段招來百分之百的回頭率。在我的鼻梁上還架著一副圓框的太陽鏡,它將周圍的一切景物都涂上了一層柔和的綠色。當然了,在我的膝蓋上還放著一頂時下最風行的寬檐巴拿馬帽。所有這些從下到上的行頭都是在皇家夏威夷酒店的高檔商場里買的,費用嗎,自然就記在了我房間的賬上。
  如果一名偵探肯用用心,有的是辦法增加支出。
  克萊伯今天上午來酒店拜訪我。一開始的時候,我并沒有認出他來。可是后來,他從兜里掏出了一枚閃亮的銀幣,輕輕地向空中一拋,然后說他打算用這一美元請我吃飯。我一下子就笑了起來,是的,他就是那個為了一美元從“瑪魯魯”號上跳下去的男孩。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請,于是我們兩個人在“蘭納”(夏威夷方言,對大陸客而言就是“門廊”)吃了一頓丰盛的午餐。我自然不會讓他來付賬的,再說他那一美元根本還不夠支付午餐的六分之一呢,我又慷慨地把這一頓午餐記在了我的房間賬上。
  我們兩個酒足飯飽之后,又一起愉快地坐在沙灘上,消磨著下午的悠閒時光,而且還可以欣賞到達倫的“精彩表演”。達他一邊在記者們面前展示著他那不怎么优美的身段,一邊說著一些模棱兩可的俏皮話,比如說什么“不管怎么樣,夏威夷都不會有什么种族問題的”之類的話。
  達倫這是一舉兩得,既滿足了記者們的好奇心,他們拍下了達倫的生活照;又還了皇家夏威夷的人情,要知道他們可為達倫的名气提供一間免費的高級套房呢。
  “嗯?”我懶洋洋地回答著,這是對克萊伯說的“泰贊擊敗了卡哈納摩克”的消息的回應。
  克萊伯一邊沉思地望著卡哈納摩克,一邊說道:“約尼·威斯穆勒最終奪走了達克保持四年之久的頭銜,他在一九二三年巴黎舉辦的奧運會上擊敗了卡哈納摩克,成為世界上游得最快的運動員。”
  “那么一九三二年就是卡萊斯·克萊伯的年份了?”
  “我是這么打算的。”
  盡管皇家夏威夷酒店前面的海灘十分窄小,白色的沙灘上仍然擠滿了日光浴者、游泳者和那些自以為是的滑板愛好者。到處都可以見到威武有力、肌肉強健的夏威夷小伙在照看著一名年輕的女士,或是在教她踏沖浪板,或是在往她柔嫩的肌膚上涂椰子油。
  我好奇地問克萊伯:“這些沙灘男孩們固定在這里工作嗎?”
  克萊怕回答道:“有些是的。不過在夏威夷所有的海灘都是開放的,所以沙灘男孩們可以來去自由。”說到這儿,他朝我親切地笑了一笑,又接著說道,“嘿,我以前也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呢。”
  “你這樣的鬼佬?”
  克萊伯開朗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然后他說:“你這句土話用得不錯,內特。是的,在這里也有一些白人男孩兜售自己的游泳技術。”
  “也兜售自己嗎?”我一邊說,一邊向他調皮地擠擠眼睛。
  他這一次的笑容有些狡猾,“不,我從來不為這种事掏錢,也從來不想憑這個來為自己掙錢。”
  我鍥而不舍地追問道:“那么的确是有些沙灘男孩在兜售自己了?”
  他聳了聳肩,“這事關乎個人尊嚴。”說完這句話以后,他又轉回頭看著達倫,說道,“為什么卡萊斯·達倫要和達克以及那些沙灘男孩們絞在一起呢?難道他手頭的案子還不夠棘手嗎?”
  這時,達倫已經下了船,站在齊膝深的水里。卡哈納摩克扶著他往岸上走著,記者們像蒼蠅似地圍了上去,既忙著為他倆拍照,又忙著七嘴八舌地向達倫提問。
  我笑了笑,說道:“刑事大律師正在公關前線為案子而忙碌呢,他是用實際行動來表明自己對种族問題的看法。達倫和達克·卡哈納摩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他并不認為所有的沙灘男孩都是一些強奸犯。”
  克萊伯更正著我的話:“那些阿拉莫納男孩并不是什么沙灘男孩,他們不過是些不安分的火奴魯魯的小伙子們罷了,喜歡整天地游來逛去,閒散度日。”在克萊伯的語气里有种明顯的同情。
  我說:“小伙子們在二十歲上下時都不太安分,不只夏威夷如此,所有的地方全都是這樣。”
  克萊伯點了點頭,說道:“是的。不過在夏威夷确實有許多男孩子不務正業,在這里,許多不同的种族聚居在一起,他們的文化、他們的傳統也隨之混合在一起,這使得很多年輕人失去了明确的生活目標。”
  我沉吟了片刻說道:“你覺得那些阿拉莫納男孩不是‘歹徒’?”
  “是的,而且我也不認為他們是什么強奸犯。”
  “為什么?”
  克萊伯輕輕歎了一口气,沉思地望著沙灘上喧鬧的人群。
  這是一個暖洋洋的午后,和風吹拂著克萊伯金色的頭發。這個英俊的家伙!要不是他如此地招人喜愛,我肯定會嫉妒他的。
  克萊伯將視線從喧鬧的人群移到了我的臉上,他的目光十分鎮定。然后,他緩緩地說道:“有這樣一句古老的夏威夷諺語,‘夏威夷人能說個沒完’,可是那些警察從這些阿拉莫納男孩的嘴里什么也沒有問出來。”
  我撇了撇嘴,漫不經心地答道:“那又怎么樣呢?真正犯罪的疑犯們大多都能做到守口如瓶。”
  克萊伯搖了搖頭,他那張英俊的臉上罩上了一層淡淡的憂郁。“這絕對不可能是夏威夷的疑犯。即使警察、警棍以及皮鞭從他們的嘴里什么都得不到的話,那么烈酒、好奇的朋友以及多嘴的親戚也能從他們的嘴里套出真相,然后這些話就會像卷過沙灘的海浪一樣傳遍整個夏威夷。”
  我不甘心地反問道:“難道這些話還沒傳遍夏威夷嗎?”
  克萊伯又搖了搖頭說:“沒有。所以絕大多數的有色人种都站在‘強奸犯’這一邊。”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在沙灘上嬉戲的夏威夷姑娘們說道,“更何況,在俄阿姑你根本沒有必要去強奸一名女人,在那里有的是好姑娘等著你去邀請她們呢。”
  如果你長得像卡萊斯·克萊伯一樣地英俊瀟洒,那么一定會有許多姑娘等著你去邀請她的。
  我又提出了另一种設想:“泰拉·邁西走的那條街是紅燈區,她后來就是從那里被帶走的。也許荷瑞斯·伊達和他的同伴們當時正巧開車經過那里,他們就把泰拉誤當作了妓女,想在她那儿討個便宜。”
  克萊伯笑著點點頭,沉吟了片刻說:“你說得不錯,這是到目前為止,我所听到過的最有說服力的理由了。如果放在其他地方,那么你的猜測很可能是正确的,可是我還是認為絕對不會是阿拉莫納男孩干的!”
  他的語气十分肯定。
  我繼續問著他:“為什么呢?”
  克萊伯平靜地說:“還是那句話‘夏威夷人能說個沒完’。可是現在,在所有的有色人种中都傳言是另外的一伙人干的。內特,我不想為阿拉莫納男孩辯解些什么,可是在那個星期六的晚上,又有多少本地男孩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舞廳里、樹叢中游逛著,想法設法地要找一些樂子呢?”
  這孩子的口才真是不錯,他以后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律師的。也許在他拿到了奧運會金牌以后,克萊伯會繼續回到安靜的大學校園中完成他的律師學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又會成為律師界的种子選手的。
  這時,克萊伯突然問我:“內特,現在几點了?”
  我看了看表,然后告訴他快到兩點了。
  他站起身,露出來的肌肉塊和達克的一樣強健有力。他歉意地向我笑著說:“對不起,內特,我得赶緊走了。我必須在兩點的時候赶到尼特銳普。”
  “尼特銳……”我從來沒有听過這個拗口的地方。
  克萊伯又笑著重复了一遍:“尼特銳普。那是一個在鑽石頂附近的海水游泳池,我就在那里訓練。”
  “備戰奧運會?”
  他輕松地點點頭。
  “祝你好運!”我一邊說著,一邊向克萊伯伸出了手。
  他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就拿起東西想轉身离開。
  就在他剛一轉身的瞬間,我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為什么想請我吃這頓午飯呢,克萊伯?”
  他愣了一下,很快地又露出那燦爛的笑容,說:“沒什么,我只是想謝謝你那天在船上幫了我……”
  我看著這個英俊的運動健將,搖著頭笑了笑,然后收起了笑容問道:“你從來沒和阿拉莫納男孩打過交道嗎?”
  他有些窘迫地眨了眨眼睛,呼了一口气說:“是的……我認識喬·卡哈哈瓦和本尼·阿哈庫羅。”
  “他們是像你一樣的運動好手吧?”我實際上是明知故問。
  “是的。”克萊怕那張英气十足的臉有些微微漲紅了,他苦笑著承認道,“你識破了我的小把戲,內特。我确實是想為我的朋友們說几句好話,可又不想你知道我和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
  我輕輕拍了拍克萊伯的肩膀,安慰著他:“我是一名偵探,靠識破別人的小把戲來取得報酬。”
  克萊伯歉意地說道:“對不起,內特,我并不是想誤導你……”
  我理解地說:“別為想幫朋友而向我道歉。”我話鋒一轉,“不過,小家伙,你沒有對我說謊吧?”
  克萊伯誠懇地笑了笑說:“沒有,只不過省去了一些無足輕重的細節。”
  我又朝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小聲說道:“我相信你的誠意,你說的比其他人告訴我的要更加可信。”我又拍了拍他肌肉發達的肩膀,提高了聲音說,“洛杉肌好運!”
  洛杉磯就是即將舉行第三十二屆奧運會的地方。
  “謝謝你,內特!”克萊怕又有些羞澀地向我笑了笑,然后他揮了揮手,轉身离開了皇家夏威夷酒店。
  達倫已經上了岸。達克和他的那些沙灘男孩們又回到了支槳船上,現在他們的船已經遠遠地划离了海岸,看起來他們是想避開記者們好奇的目光。
  剛才達倫离我太遠,所以他的聲音和海浪聲、沙灘上喧鬧的說笑聲混在了一起,我只能從記者們的反應中推測出刑事大律師可能又在發表什么樣的“高見”。現在,他正穩步向我這邊走來,我就能夠越來越清晰地听到他与記者們之間的談話了。
  一名身材瘦削的記者擠到了達倫身邊,他与達倫一比,就像是站在一頭雄壯野牛旁的一株瘦弱的高粱。他大聲問著:“你在開庭時將會遇到由多种族組成的陪審團,對此你是否擔心呢?‘法官’。”這里的記者常常把達倫稱作“法官”,雖然達倫從未擔當過這一尊貴的職位。在我看來,“法官”這個稱呼兼有調侃和恭維的雙重味道。
  達倫從容不迫地答道:“這根本沒什么好擔心的,相反,我認為這是一個在不同种族的人中間架起友誼之橋的大好机會。”
  另一名記者又湊近達倫,說:“如果陪審團裁定您的几位委托人有罪……”
  達倫不等他把話說完,就不屑一顧地搶白道:“那就是法庭上的事了。不過我想說的是每個人都只是考慮了法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考慮到人的感情!”說到這里,達倫揮了揮手說:“今天就到這里吧!”
  可是那群記者仍然不肯离去,達倫又被他們糾纏了一陣子,又回答了几個不太麻煩的問題后,記者們才慢慢地撤去了。
  這時候,達倫向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說“呆在那儿。”接著,他就緩步走到离我不遠的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露比、林賽夫人和伊莎貝爾正坐在那里閒談著,達倫很快地就和她們熱烈地聊了起來。
  大概是為了配合新聞記者們的采訪,達倫夫人今天特意打扮了一下:她那稍微有些發胖的身軀緊緊地裹在一套綠色的套服里,在綠色的套服上嵌著白色的長條。林賽夫人則打扮得十分隨意,穿著一件淺黃色的系帶沙灘裝,看起來优雅迷人。伊莎貝爾呢,當然是最迷人的。她穿著一件有綠色圓點的裙裝,戴著一頂与之相配的帽子,看起來光彩照人。透過她薄薄的套裝,我可以隱約地看到里面的白色泳衣。自從我邀請她和泰拉吃過早餐之后,伊莎貝爾還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暗自下決心一定要找個時間彌合我們之間的裂痕。
  喬治·林賽不在這一小群人中間,總得有人為開庭做准備呀!
  “請原諒,先生。”
  這是一個低柔的、有些慢吞吞的男聲,帶有明顯的南方口音。
  我順著聲音回過頭去,打量了一下站在我身后的這個男人。他手里拿著一頂巴拿馬帽,白色的亞麻西裝一塵不染。看起來他有三十一、二歲,長得很不錯,棕色的頭發,兩鬢微微有些灰白,戴著一副金屬框架的眼鏡,在眼鏡后面是一雙銳利的灰藍色眼睛。他的眉稍微微有些下垂,在我轉回頭的時候,他正在向我半躬著身,看起來頗有紳士風度。
  “你是內森·黑勒?”他彬彬有禮地詢問著。
  “是的。”我答道,然后警覺地准備隨時离開。這個看起來文雅和善的家伙沒准儿是名記者呢。
  “達倫先生,呃,讓我和你談一談。”他停頓了一下,開始進行自我介紹,“我是約翰·E·波特少校,斯特林將軍責令由我負責達倫先生的健康情況,也就是充當達倫先生在夏威夷期間的私人保健醫生。”他看了看我,禮貌地問道,”可以坐下嗎?”
  我微微欠了欠身子,扳了扳克萊伯剛剛坐過的椅子,說道:“當然可以,波特醫生。刑事大律師向我提到過你,看起來你們兩個已經很熟了。”
  “卡萊斯非常地平易近人。”他一邊坐下來,一邊順手把帽子放在身邊的小桌子上,然后他又接著說,“而且和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物打交道是件很榮幸的事。”
  我問道:“可是,波特醫生,我注意到你并沒有穿著制服。”
  他點了點頭說:“因為現在我擔任達倫先生的私人保健醫生,所以,呃,几乎整天都得呆在他的身邊。”
  是的,他穿著便裝就不會引起新聞界的注意了,如果達倫整天都在一名穿著少校制服的海軍軍官陪同下,那么……
  我直接轉入了正題,提議道:“讓我們開始談談有關的案情吧。對了,波特醫生,你介意我做一些必要的記錄嗎?”
  他聳了聳肩,“當然不。”
  在我翻開小記錄本新的一頁之前,我往前查看了一下,看一看波特醫生的姓名是否曾經被提到過:是的,在“奧頓”號上与福斯特克夫人和湯米的會面中曾經出現過波特醫生的名字,波特醫生在第一次開庭前曾經建議湯米帶著泰拉离開夏威夷。
  我首先問:“你平時的職責是什么呢,波特醫生?”
  “我主要是一名婦科醫生,黑勒先生,我的職責是照顧那些需要幫助的軍官妻子們。”
  “婦科醫生……”我沉思了一下,說,“是不是這樣的一种醫生,他們治療婦女不會讓其他男人看的病,然后呢,又從她們的手里取得報酬?”
  波特醫生有些訝然地笑了,說:“你形容得有些古怪,不過很准确。是的,婦科醫生就是這樣的一种職業。”
  我繼續問道:“那么你在泰拉出事以前是否給她看過病呢?呃,我是說一些有關女性身体方面的疾病。”
  “是的,除了治療婦女方面的疾病之外,我還提供一些健康方面的一般咨詢。”他停了一下又繼續補充說,“在出事以后,斯特林將軍也讓我來照看一下邁西上尉。”
  在我看來,這名討人喜歡的職業醫生有著一雙緊張不安的眼睛,按常理來講,只有那些知道了一些自己不該知道的事情的人才會有這樣的一雙眼睛。
  波特醫生繼續說著:“我在出事的那一天晚上也護理過邁西夫人。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詳細地告訴你當時的一些情況。”
  我注意到在談話中波特醫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回避“強奸”這個詞。
  “那么請吧!”我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鉛筆。
  波特醫生也拿出了一本記事本,可是他根本沒有打開它就流利地說著:“我在下頜處發現了嚴重的雙重骨折,這致使邁西夫人的下頜脫臼,上下頜不能咬合。右側下頜處的三顆臼齒几乎完全折斷,它們將不得不被拔除。邁西夫人的嘴唇全部腫脹失色,鼻子也腫脹得十分嚴重。除了這些以外,我還在她身上發現了輕微的割傷和瘀血的痕跡。”
  我追問道:“所有這些都證實泰拉被人毆打并被強奸過,是不是這樣呢?”
  波特醫生微微地揚起了頭,他的眼神令人難以捉摸,他的聲音似乎一下子低沉了許多,在翻滾的海浪聲与喧鬧的說笑聲中几乎很難听清楚。
  “黑勒先生,剛才我說的全部都是事實。不過,邁西夫人的衣服并沒有被撕裂的痕跡,而且我在她的外衣和內衣上沒有找到一點精液的痕跡,這些也是事實。我還對她的骨盆周圍進行了詳細的檢查,結果也沒有發現任何擦傷或者挫傷的痕跡。邁西夫人說她在回家以后曾經進行過徹底的沖洗,可能這使得強奸的印痕沒有了。”
  我向前傾了傾身,皺著眉問:“難道說她并沒有被強奸?”
  波特醫生謹慎地回答道:“所有證据都表明她曾經被狂暴地毆打過。她的下巴很可能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那里始終會有些腫脹。不過也不能根据這些就推斷邁西夫人曾經被人強奸過,”他的聲音有一些遲疑,“她是一名已婚婦女,黑勒先生,她的宮頸口,呃,已經張開了。”
  我玩世不恭地解釋道:“換句話說,即使一輛重型卡車開過去的話,那里也不會留下什么輪胎印的。”
  波特醫生那雙眼鏡后面的眼睛瞪得滾圓,他尷尬地接道:“我可不能……說得……說得這樣……這樣精彩。不過,呃,我想你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你為什么要建議邁西上尉帶著他的妻子一起离開小島呢?”
  這個問題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我沒想到你連這個都十分清楚,黑勒先生。我的确向邁西上尉提過這樣的建議,我甚至還向斯特林將軍建議過,呃,希望他能把上尉調回到大陸,因為我認為在,呃,出事以后,邁西夫婦的健康都受到了极大的損害。呃,而且我覺得公眾的輿論對邁西夫婦,以至整個海軍都有很大的傷害。”他的聲音又降低了,“我覺得開庭,呃,也不會有什么結果。”
  我緊盯著波特醫生的眼睛問道:“難道不該把那些可惡的強奸犯關起來嗎?雖然你的身体檢查結果并不能充分證明邁西夫人曾經被強奸過,可是她确實被几個流氓強奸了,這樣她和她的丈夫當然希望能夠討還一個公道。”
  波特醫生的表情起初有些沮喪不安,后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仔細地看了看我,然后釋然一笑,說道:“你不是在引我上鉤吧,黑勒先生?”
  我也笑著回答說:“我這一招是從沙灘男孩那里學來的。”然后,我嚴肅地說,“達倫讓你和我談一談,你顯然知道些什么,要不然的話,波特醫生,你也不會總是皺著‘高貴的’眉頭。”
  這時候,波特醫生審慎地向我靠過來,然后又把聲音壓到了最低的程度。我也不得不向前傾著身子,才能在沙灘上的嘈雜聲中勉強地分辨出他的聲音。
  “我剛才說起過的,呃,在出事之前我曾經為邁西夫人看過病。”他又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只是因為邁西夫人的律師要求我,呃,告訴你……這是……迫不得已……”
  我實在是難以忍受波特醫生這种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語气,就明白地告訴他:“作為達倫先生雇用的合法調查員,我同他一樣負有為委托人保密的義務。”我停頓了一下以便讓波特醫生能夠充分地理解我這句話,“就像你一樣。”
  波特醫生重重地歎了一口气,然后又咽了口唾沫這才艱難地說道:“在我,呃,開始為邁西夫人看病的時候,她就已經患有血毒症了。這种病的基本症狀是肝髒和腎髒出血,如果到了嚴重的程度,它將會危及生命。當然,邁西夫人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波特醫生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尋找合适的詞語。“但是邁西夫人的健康仍然受到了相當程度的損害,主要是体重迅速地增加,血壓升高,再就是視网膜充血……”
  我問道:“你是說眼睛?”
  波特醫生點了點頭說:“是的,視网膜充血會導致視力嚴重受損,嚴重的可能導致徹底失明。”
  我一下子笑了出來,搖著頭問道:“你是說泰拉·邁西瞎得像一只蝙蝠?”
  “不,不是。不過她的視力确實在急劇下降,尤其是當光線不足的時候,她的視力會更加模糊不清。”
  我若有所思地說道:“比如在夜間或是在暗處?”
  “完全正确。”
  我低呼了一聲:“天哪!可是她卻准确無誤地指證了那些阿拉莫納男孩,而她卻几乎是一個瞎子。”
  波特醫生歎了口气說:“你說得有些夸張。不過,情況的确不太妙,因為邁西夫人在白天都很難准确無誤地認出他們,而她居然在黑暗中能准确地判斷出來,這的确……的确是不太可能的。”
  “上帝啊!”我凝視著波特醫生的眼睛問道,“在第一次開庭時,你曾經出庭作證,是吧?”
  “是的。”他有些難為情地承認著。
  “不過,在法庭上,你并不是這么說的。”我曾經閱讀過全部的案卷材料。
  波特醫生回避著我的目光,什么也沒有說。是的,他是一名海軍軍官,又有著斯特林將軍這樣的長官,考慮到這种种情況,波特自愿說出真相的可能性几乎為零。可是現在不同了,喬瑟夫·卡哈哈瓦被殺害了,波特的良知終于促使他說出了真相。
  他又抬起頭,看著我說:“還有一些別的事情,黑勒先生。”
  難道一顆重磅炸彈還不夠嗎?
  波特的語气又有些吞吞吐吐:“在進行了,呃,刮宮手術后,子宮割除物表明邁西夫人并沒有怀孕。”
  我惊訝地眨了眨眼睛說:“你是說,泰拉并沒有因為被那些人強奸而導致怀孕?”
  “或者是和別的什么人。”波特停了一下說,“實際上邁西夫人根本沒有像她在證人席上說的那樣,因為怀孕不得不接受了特殊的治療。”
  是的,她還對她的律師和調查員說過同樣的話。
  “而且,斯特林將軍等人對報界發表的那些評論,就是那些有關夏威夷強奸案數量的評論,呃,也含有很大的水分。”
  我點了點頭,是的,這些我已經听說過了,我向醫生說道:“那些強奸大都是血气方剛的小伙子和一些未成年的少女之間的性行為,我這樣說,對吧?”
  波特醫生點了點頭,說道:“是的,這在法律上被稱為‘對未成年人濫用性暴力’。不過邁西夫人這是惟一的例外,是這些年以來惟一一起白人婦女被強奸的案件。”他又壓低了聲音,“還与逃犯有關。”
  我用鉛筆敲著記事本,似乎有人曾經提起過這件事,是的,福斯特克夫人曾經提過的,在我們第一次在“奧頓”號見面的時候。
  我說道:“丹尼爾·雷曼。”
  波特醫生點了點頭,“對。不僅如此,雷曼現在仍然在逃,這真是夏威夷司法界的一大恥辱。”
  我有禮貌地說道:“十分感謝你,波特醫生。你所提供的情況都相當重要,對我們很有幫助。”
  波特先生又小心翼翼補充道:“我只是希望,呃,第二次開庭的時候我不需要被迫出庭作證。如果,呃,我說出全部真相的話,那將會是很尷尬的場面,大家都會出丑的。”
  就在這個時候,從我們身后傳來了一個粗聲大气的聲音:“別擔心,波特先生。”這聲音听起來十分熟悉。
  達倫仍然穿著他那件白色的浴衣。挺著他那沙灘排球似的大圓肚子慢吞吞地走到了我們的桌子旁邊,然后他又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達倫沖著波特醫生說:“我有足夠的理由不會要求你出庭作證的。首先,我已經接手了一件很可能使自己出丑的案子,我不會再給別人添這樣的麻煩。其次,由于你是我所認識的所有內科醫生中僅有的兩名誠實的人之一,就憑這一點,我也絕對不會讓你出庭作證的。”
  我隨意地向波特醫生說道:“你認識多少誠實的律師呢,波特醫生?”
  波特醫生笑而不語。
  隨后,我們三個人都壓低了聲音,周圍嘈雜的嬉鬧聲為我們的私人談話提供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達倫問道:“我想你已經把你知道的都告訴了內特吧?”
  波特醫生點了點頭。
  達倫贊許地向波特醫生伸了伸大拇指,然后轉向我說:“約翰不僅提供了有關阿拉莫納的真實情況,而且他還對俄阿岵不同种族的心理作出了精辟的闡釋。可以說,我們在這里很難再找到一名像波特醫生這樣的人了,他對夏威夷各個社會階層的情況全都了如指掌。”
  波特醫生笑了笑說:“你實在太恭維我了,卡萊斯。”
  達倫轉移了話題,他又沖著波特醫生說道:“看起來我得稍微冒犯你一下了,波特,你可以暫時地离開一下嗎?因為我得和我的調查員單獨地呆上几分鐘。”
  波特站了起來,他一邊优雅地拿起了桌子上的巴拿馬帽,一邊微微地向我們鞠了一個躬,然后說道:“我正巧可以去‘椰林門廊’呆一會儿,在那儿喝上一杯冰茶。”
  我叮囑了一句:“千万別忘了要糖。在太平洋的這個小小角落里,你什么事情都要考慮周到。”
  波特已經戴好了帽子,听到了我的話,他笑著說:“這小島上的風俗的确十分古怪,在當地人看來,一片菠蘿遠遠超過檸檬的味道。祝你下午愉快,黑勒先生。”
  說完這番話后,波特醫生轉身回到了夏威夷酒店去享受他的下午茶了。
  我目送著波特醫生消失在喧鬧的人群中,然后轉回頭盯著達倫說道:“刑事大津師,在听了波特醫生的講述之后,你是否改變了對泰拉的看法?”
  達他咧嘴笑了笑,他的笑容為他本來就多皺的臉上又添了一道新的皺紋。他不甘示弱地說:“我仍然覺得泰拉·邁西是一個聰明的丫頭。”
  我也笑著說:“你只是不相信她講的‘故事’。”
  達倫夸張地聳了聳肩,“要知道我相不相信她的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媽媽對她的話堅信不疑。”
  在今天早晨的電話聯絡中,我已經告訴了達倫我昨天晚上的“約會”。
  達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然后把兩只手疊放在圓滾滾的肚子上,看著我說:“孩子,昨天晚上你并不是惟一一個与這個島上的風云人物有約會的人。你听說過瓦特·德林漢姆這個名字嗎?”
  “這好像是個大人物,名气大得足以使整整一條街用他的名字來命名。”
  達倫搖著頭說:“不,內特,你說得不完全對,那條街是以他父親的名字命名的。瓦特·德林漢姆是許多家大公司的總裁,一打或者更多大型公司董事局的主席或董事。他昨天邀請我出席了在他家中舉辦的晚餐會。他的家在太平洋高地附近。”是的,我昨天晚上的“約會”也正巧是在太平洋高地附近。達倫還在說著,“包括瓦特·德林漢姆在內的所有白人達官顯要們都极力向我說明同一件事,那就是他們堅信阿拉莫納男孩是有罪的。”
  “那又怎么樣?”
  達倫不慌不忙地說道:“我認為,如果那些有錢的白人們全都一口咬定那些阿拉莫納男孩就是有罪的,那么我想那些阿拉莫納案的被告們很可能是無罪的。”
  我贊成地點了點頭,達倫的這一想法讓我深感欣慰,我進一步補充道:“現在看來那些男孩,包括被我們的委托人謀殺的喬瑟夫·卡哈哈瓦在內,有可能,而且极有可能沒有綁架并且強奸泰拉·邁西。”
  達倫的笑容里多了一些詭秘的味道,他嘲弄地說:“我相信那些阿拉莫納男孩在昨天晚上的鬧劇里說的都是真話……可是事實是,他們為了說清自己是無辜的,卻采用綁架你這一不合法的手段。”
  我笑著說:“我完全同意。可是他們有自己的理由,而且他們這一做法的确引起了我的足夠重視。”我記起了我的許諾,問達倫:“你打算去見他們嗎?他們可是拼命地想見你一面。”
  達倫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我裝出一副擔心的樣子說:“他們如果再抓住我,那可怎么辦呢?”
  達倫哼哼地冷笑著,搖了搖他亂蓬蓬的頭,說:“利益之爭。不過我可以考慮他們的要求,也許在福斯特克夫人、邁西上尉和那兩個上等兵都被釋放了以后,我很可能去拜訪他們。”達倫停了一下,又加上了一句說,“到了那時再說吧。”他又看了看我那副擔心的表情,笑了笑說,“那些可愛的無辜男孩,他們是不會傷害你的。”
  我收起了那副裝出來的擔心表情說:“是的,他們是島上的刺儿頭,街上游來逛去的小痞子,可能犯過一些小錯誤。但是……”我加重了語气,“他們絕對不可能是強奸犯。”我看了達倫一眼說,“你也是這么想的吧,刑事大律師?”我憤憤不平地加一句,“他媽的,那些該死的警察居然使用那么落后的指認罪犯的方法,而那些方法早在半個世紀以前就被任何一個文明的警察局廢棄不用了。”
  達倫露出了譏諷的笑容,反問道:“是嗎?你曾經在什么時候,在哪里遇見到文明的警察局?我不記得我曾經有過這樣的榮幸。”
  我耐心地解釋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那些笨蛋警察居然先后三次把這些阿拉莫納被告拉到了泰拉面前,這就等于在說,這些人就是我們抓住的嫌疑犯,我們希望你能夠指證他們。”
  達倫搖著頭,他的表情一下子嚴肅了許多,然后說道:“不,這件案子与喬瑟夫·卡哈哈瓦有沒有罪沒有關系,我反复地說過這個案子的關鍵在于我們的几名委托人一心一意地相信就是卡哈哈瓦襲擊并且強奸了泰拉。他們雖然采取了這樣的一种非法的暴力行為,不過他們的目的是‘純洁的’,是符合道義原則的。”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達倫的那雙眼睛閃現出堅毅的神色,他說道:“不是的。我一向做事都嚴密地考慮各种各樣的前因后果,從不屈從于仇恨、恐怖和种族歧視。”
  “你好像是在指福斯特克夫人和湯米所采取的辦事方式?”
  他緊皺著眉說:“不,我說的是我們的司法制度。”
  我繼續問道:“那你還想讓我繼續調查泰拉被襲擊一事嗎?”我實際的意思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終止這越來越讓我厭煩的案情調查。
  達倫的眼睛一亮,說:“當然你還得繼續干下去,我的孩子。的确,我們的委托人在犯罪的時候對事情的真相毫不知情,但是作為他們的辯護人,我們卻不能對事情的真相置之不理。万一我們查出卡哈哈瓦真的有罪的話,那么情況就會對我們非常有利。這樣的話,我們的道德基礎就會更加地堅實,我們的辯護詞也會更加地有力。”
  我長出了一口气,然后說:“那么也就是說我還得干下去了。”
  達倫緩緩地點著頭,“是的,你還得干下去。”
  “如果我查出卡哈哈瓦和這件事根本一點儿關系也沒有呢?”_
  達倫俏皮地對我眨著眼睛,小聲地說:“那我們只能寄希望原告律師別知道得和我們一樣多……”他用手輕輕敲著桌面,“最近几天,陪審團成員的甄選工作就要開始了。”
  “就會有場好戲看了。”
  達倫微微笑了笑,“會有場好戲的。”說到這儿,他向我擠了擠眼睛,故作神秘地說,“我听說貝爾小姐有一點儿小小的麻煩。”
  “嗯……?”
  達倫裝作一副難過的樣子,說:“她好像晒多了陽光,夏威夷的日光灼傷了她嬌嫩的皮膚。想想看,那樣一位迷人嫵媚的年輕小姐出了這樣的事,多么可怜啊!所以她很想知道你在三點鐘的時候能不能到她的房間去一下,為她那可怜的皮膚涂些護膚品。”
  “我想我能辦得到,怎么她又想和我打交道了?”
  達倫的手指輕輕地一彈桌面,充滿善意地說:“這嘛,當然要我親自出面了。我向她透露了一下你的工作性質,向伊莎貝爾說明由于工作的關系,你有時候不得不裝出一副惡魔的嘴臉。即便這樣,你實際上還是堅定地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我促狹地向達倫笑著說:“你瞧,我知道遲早就會這樣的,刑事大律師。”
  “什么,孩子?”
  我把椅子向后挪了挪,然后站了起來,詭秘地向達倫眨了眨眼睛:“你會為我出面辯護的。”
  當我急步走向皇家夏威夷酒店的時候,我的靈与肉似乎分成了兩個部分:我的腦海里還不斷浮現著波特醫生向我揭發的事;我身体的其他部分卻急切地盼望著与伊莎貝爾重逢。
  我不是沙灘男孩,可是我也知道如何往一位迷人女士的肩膀上涂抹防晒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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