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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

  “想想看,”奧立佛太太說:“總算了了一件事,也沒發生任何不愉快,真叫人覺得輕松。”
  的确是叫人輕松的一刻,羅妲的園游會像所有園游會一樣過去了。大清早,天气本來很不好,大家都很擔心,后來總算還差強人意。前前后后也在細節上發生過一些爭執,總算也一一解決了。
  也不容易,天黑了,谷倉里還有人在表演舞蹈,另外也安排了煙火,但是主持人都很疲倦了,一起回到屋里,吃頓簡單的晚餐。大家邊吃邊聊,不過每個人都顧著說自己的,沒時間去注意別人說些什么。
  “今年的成績一定比去年可觀。”羅妲愉快地說。
  “我覺得麥可·布蘭特居然會連著三年都發現藏寶,真是奇怪,”孩子們的蘇格蘭籍保姆兼教師馬可立斯特小姐說:
  “不知道他是不是事先就得到情報?”
  “布魯克班克女士贏了那頭豬,”羅妲說:“我看她并不想要,好像很尷尬的樣子。”
  這群人包括我堂妹羅妲,她丈夫戴斯巴上校,馬克立斯特小姐、一位叫金喬的紅發小姐、奧立佛太太、還有凱爾伯·凱索普牧師夫婦。牧師是個上了年紀的可愛學者,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适時引經据典。這种習慣雖然常會令人覺得尷尬,也會使談話告一段落,但是他還是樂此不疲。
  “何瑞斯說過……”他微笑地看看一桌的人。
  “我覺得何斯福太太在那瓶香檳上動了手腳,”金喬若有所思地說:“她侄儿得到那瓶酒。”
  凱索普太太是個讓人緊張的女人,她用那雙美目打量了奧立佛太太好一會儿,忽然問道:“你希望園游會發生什么事?”
  “喔,譬如謀殺什么的。”
  凱索普太太似乎很有興趣。
  “喔?為什么會發生?”
  “沒什么理由,也很不可能。可是我上次參加的園游會就發生過謀殺案。”
  “我懂了,所以你覺得很不安。”
  “對,非常不安。”
  牧師又從拉丁文換成希腊文。
  稍頓之后,馬克立斯特小姐又談到怀疑抽簽出售活鴨有搞鬼的可能。
  “‘皇家武器’的老魯格送了售酒攤位十二打啤酒,可真大方。”戴斯巴說。
  “‘皇家武器’?”我尖聲問。
  “是本地一家酒店,親愛的。”羅妲說。
  “這里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家酒店?叫——白馬的,是你說的,對不對?”我問奧立佛太太。
  但是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有人掉頭看我,但是表情含糊而沒有興趣。
  “白馬不是酒店,”羅妲說:“我是說現在已經不是了。”
  “本來是個酒店,”戴斯巴說:“我想是十六世紀左右的事了。現在它只是一間普通民房,我一直覺得該改改名字。”
  “不,”金喬說:“要是改名字叫什么‘路邊居’、‘美景閣’之類的,就太可笑了。我覺得叫‘白馬’很好,而且屋子里還有一塊可愛的酒店舊招牌,她們把它挂在大廳里。”
  “你指的是誰?”我問。
  “屋子是塞莎·格雷的,”羅妲說:“不知道你今天有沒有看到她?個子很高,短頭發是灰色的。”
  “她很神秘,”戴斯巴說:“會招魂術和巫術什么的。不一定完全是妖術,不過反正是那种事就是了。”
  金喬忽然一陣大笑,然后又歉然地說:
  “對不起,我只是忽然想起格雷小姐走上黑天鵝絨祭壇,扮演巫婆的樣子。”
  “金喬!”羅妲說:“別在牧師面前胡說!”
  “對不起,凱索普先生。”
  “沒關系,”牧師微笑道:“古人說——”接著,他念了一段希腊文。
  大家恭敬地沉默了一會儿之后,我又舊話重提。
  “我還是想知道你說的‘她們’是什么人?除了格雷小姐還有誰?”
  “喔,有一個叫西碧儿·史丹福狄斯的朋友跟她住在一起,我想,她大概是靈媒,你一定在附近見過她,身上戴了一大堆護符、念珠什么的——有時候還穿印度女人那种裹身長布,我不知道為什么——她從來沒去過印度——”
  “還有貝拉,是她們的廚師,”凱索普太太說:“也是個女巫,從小鄧宁村來的。她在那邊是很有名的女巫,是家傳的,她母親也是女巫。”
  她的口气很自然。“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也相信巫術,凱索普太太。”我說。
  “那當然!又沒什么神秘的,都是很自然的事。只是一個人繼承了父母的資產,小孩子不敢去逗你的貓,鄰居也不時會送自制的點心或者果醬給你。”
  我怀疑地看著她,她卻像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西碧儿今天幫我們忙替人算命,”羅妲說:“她坐在綠帳篷里,我相信她對這方面很內行。”
  “她今天替我算得命很好,”金喬說:“說我要錢隨時都有,會有一個從國外來的英俊陌生人追求我,以后我會嫁兩個丈夫,生六個孩子,真是很大方。”
  “我看到寇蒂斯家的女孩出來的時候,格格笑個不停。”羅妲說:“后來,她對她的男朋友卻很害羞,叫他別以為自己就嫁定他了。”
  “可怜的湯姆,”她丈夫說:“他有沒有回嘴呢?”
  “有啊!他說:‘我不會告訴你她答應我什么,也許你會不高興,我的女孩!’”
  “說得好。”
  “巴克老太太嘴上倒是很刻薄,”金喬笑著說:“只說:‘都是胡說八道,你們兩個人可別相信。’可是柯立普老太太卻尖聲插嘴道:‘莉茜,你跟我一樣清楚,史丹福狄斯小姐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事情,格雷小姐也知道哪一天有人會死,而且從來沒說錯過!有時候真叫人起雞皮疙瘩。’巴克太太說:‘死——是不一樣的,那是一种天賦。’柯立普太太說:‘反正我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得罪她們三個人當中任何一個就是了!’”
  “听起來很有意思,我真希望見見她們!”奧立佛太太渴望地說。
  “我們明天帶你去,”戴斯巴上校應允道:“那間老酒店的确值得看看,她們把它弄得很舒服,可是卻沒有破坏原來的特性。”
  “我明天早上打電話給塞莎。”羅妲說。
  我必須承認,我上床的時候心里真有點泄气。
  “白馬”在我心頭一直代表一种不可知的邪惡事物,現在看來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當然,除非還有另外一個“白馬”……
  我一直胡思亂想到入睡。

(二)

  第二天是周日,我有一种輕松的感覺,覺得有一种曲終人散的心情。草地上大大小小的帳篷凌亂地在潮濕的微風中下垂搖擺著,等著人去收拾。星期一,我們都得著手整理收拾,可是羅妲明智地決定,今天大家都盡可能出去輕松輕松。
  我們都到教堂去,恭敬地聆听凱索普牧師講述有關以賽亞書的一段教義。
  “待會儿我們跟威納博先生一起吃午餐,”羅妲告訴我:“你一定會喜歡他,馬克,他實在很有意思,什么地方都去過,什么事都做過,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三年以前,他買下普萊斯大宅,在整修方面一定花了不少錢。他得了小儿麻痹症,必須靠輪椅行動,我想他一定覺得很難過,因為他實在很喜歡旅行。當然,他有很丰富的財源,而且他家里滿是最豪華的東西。我想他現在最大的興趣就是到拍賣場去買東西。”
  普萊斯大宅只几里遠,我們開車抵達的時候,主人推動著輪椅到大廳來迎接我們。
  “歡迎你們大家來,”他誠懇地說:“昨天忙了一天,一定累坏了。辦得太成功了,羅妲。”
  威納博先生大概五十歲左右,臉孔瘦削得像老鷹一樣,鷹鉤鼻驕傲地挺立著。他穿著一件略帶古典气息的上衣。
  羅妲替大家介紹一下。
  “我昨天看到過這位女士,”他說:“我買了六本她親筆簽名的書,准備當圣誕禮物。你寫得真是太棒了,奧立佛太太,一定要再繼續寫下去,讓我們有更多東西看。”他對金喬微笑道:“你差點讓我得到一只活鴨,小姐。”然后又轉身對我說:“我很喜歡你上個月在‘評論月刊’上那篇文章。”
  “真感謝你參加我們的園游會,威納博先生。”羅妲說:“你送了那么大金額的支票給我們,還以為你不能親自來了呢。”
  “喔,我很喜歡園游會,英國鄉下生活就是少不了它,對不對?最后我抱著一個投環游戲得來的恐怖塑膠娃娃回家,又听咱們的西碧儿替我預言了很美妙、可惜不真實的遠景。對了,西碧儿戴了有金絲的頭巾,身上還串了大概有一吨重的假埃及念珠。”
  “西碧儿這個好家伙,”戴斯巴上校說:“我們今天要跟塞莎一起喝下午茶,她那個地方很有意思。”
  “白馬?是啊,我倒希望那地方還是個酒店。我一直覺得那地方有一段神秘而且不尋常的邪惡歷史,不可能是走私,這里离海不夠近。也許是綠林大盜休息的地方吧?說不定有些有錢的旅客在那里過了一夜,就永遠從人世消失了。反正,讓它變成三位老小姐的住宅,就覺得什么味道都沒了。”
  “喔——我從來沒那么想過她們!”羅妲大聲說:“也許像西碧儿那樣老是穿印度裹身布、戴著護符,又老說看到別人頭上有什么云气,的确有點可笑。可是你難道不覺得,塞莎真的有點讓人害怕嗎?她好像知道人家腦子里想些什么。雖然她自己不說她有預知力——可是大家都這么說。”
  “還有貝拉,年紀還不大,就已經替兩個丈夫送過葬了。”戴斯巴上校說。
  “我誠心希望她原諒我。”威納博先生笑著說。
  “照鄰居的說法,”戴斯巴上校說:“要是有誰惹她不高興,她只要看看那個人,那個人就會慢慢生病死掉。”
  “當然,我忘了,她是巫婆吧?”
  “凱索普太太是這么說。”
  “巫術是很有意思的事,”威納博先生若有所思地說:“全世界都有不同形式的巫術。我記得在東非的時候——”
  他的談話很生動有趣,談到非洲的術士,婆羅洲的神■,并且答應午飯后給我們看些西非男巫的面具。
  “這棟屋子里,什么東西都有。”羅妲笑道。
  “喔,”——主人聳聳肩說:“要是沒辦法走出去看每樣東西,只好把每樣東西送到家里來讓自己欣賞了。”
  只有這一刻,他的聲音中似乎突然帶著一种幸酸,他迅速瞄了一眼自己癱瘓的雙腿。
  “世界上包羅万象,新奇的東西太多了,”他說:“我想知道、想看的事情太多了!喔,我想我這一生過得還不算太糟,就連現在,生活還是有些慰藉。”
  “為什么在這里呢?”奧立佛太太忽然問。
  其他人都略微有些不安,就像覺察到一种悲劇的气氛一樣,但是奧立佛太太卻絲毫不為所動。她想知道什么,就直截了當地問出來,而她坦白好奇的態度,又使气氛恢复了輕松。
  威納博先生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
  “我是說,”奧立佛太太說:“你為什么要住在這里?這地方實在有點偏僻,不容易知道外界發生的事。是不是因為你有朋友在這里?”
  “不是,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挑選這個地方,就是因為這里沒有朋友。”
  他唇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我心里想,他的殘廢到底對他有多大的影響?失去了到世界各地探險的行動能力,是不是已經深深嚙蝕到他的靈魂?或者,他已經真的靠偉大的精神力量,在這种改變的環境中獲得了平靜呢?”
  威納博先生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對我說:“你有一篇文章里,曾經提到‘偉大’這個名詞,并且比較了東、西方對它不同的解釋。可是我們現在英國所謂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當然是指有大智的人,”我說:“喔,還要加上有高尚的道德。”
  他用明亮活潑的眼神看著我,又問:
  “這么說,不能形容坏人‘偉大’了?”
  “當然可以,”羅妲說:“拿破侖、希特勒,還有很多很多人都很偉大。”
  “因為他們造成那种后果?”戴斯巴說:“可是要是認識他們本人,恐怕就不會有那种感覺了。”
  金喬俯身向前,把手指插進紅發中說:
  “這种想法很有意思,也許他們看起來并不是可怜、矮人一截的小人物,可是就算他們把整個世界踩在腳下,他們是不是還會不滿足呢?”
  “喔,絕對不會,”羅妲激烈地說:“要是他們那樣的話,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不敢說,”奧立佛太太說:“畢竟,連最笨的孩子都可能輕易放火燒掉一棟房子。”
  “好了,好了,”威納博先生說:“這种不存在的事,還是別去空談吧。不錯,世界上的确有‘邪惡’存在,它的力量也很大,有時候甚至比善的力量更大。它确實存在,我們必須承認——必須跟它奮斗,否則——”他一攤手,說:“我們只有沉淪在黑暗中了。”
  “當然,我是在邪惡之中長大的,”奧立佛太太用道歉的口吻說:“我的意思是說,我一直相信它的存在。可是你們知道,我一直覺得他看起來很可笑——有像動物一樣的腳,還有尾巴什么的,像個演員一樣的到處亂跳。當然,我寫的故事都有一個主要的犯人——讀者喜歡——可是卻越來越難處理。只要讀者不知道凶手是誰,我都可以設法讓他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等他最后不得不現身的時候,卻往往看起來不大胜任,可以說是一种令人泄气的轉變,要是把情節改成了一位銀行經理盜用公款,或者一個狠心的丈夫想除掉太太,另外娶孩子的家庭教師,那就簡單多,也自然多了——相信你們了解我的意思。”
  大家都笑了。
  奧立佛太太又用道歉的口吻說:
  “我知道我解釋得不大好——可是你們一定都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們都說完全了解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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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專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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