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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犬為伴


  職業介紹所辦公桌后面那個貴婦人似的女人清了清喉嚨,眯著眼睛看著坐在對面的女孩。
  “那么你拒絕考慮這份工作?今天上午人家才過來登記。我相信那是意大利的一個优美角落。一個寡婦帶著三歲的小男孩和一位上了年歲的老婦,她的母親或姑媽。”
  喬伊斯·蘭伯特搖了搖頭。
  “我不能离開英國,”她的聲音疲憊不堪,“有好多原因。
  要是您能幫我聯系到一個全日工,該有多好?”
  她的聲音輕微地顫抖著——一直這么輕微地顫抖著,因為她盡力地克制著自己。她深藍色的眸子懇切地看著對面的女人。
  “這就很難了,蘭伯特夫人。這里只需要全日保姆,但是要求具有完備的資格證明。而你什么也沒有。我的檔案里就有几百份資格證明,确實有几百份。”她停頓一下,“你家里還有人需要跟在身邊嗎?”
  喬伊斯點點頭。
  “孩子嗎?”
  “不,不是孩子。”說完,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隱笑。
  “晤,很不幸。我會盡力而為的,當然,不過——”很明顯,面試要結束了。喬伊斯站起身來。當她從齷齪的辦公室走到街上的時候,她咬著嘴唇,抑制著奪眶欲出的眼淚。
  “不要哭,”她嚴厲地告誡自己,“不要成為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傻瓜。你現在惶恐不安——你現在正——惶恐不安。
  惶恐不安沒有絲毫用處。時間還早得很,許多事情還可能發生。不管怎么說,瑪麗姨媽應該收留我兩個星期。振作些,女孩,赶快走,不要讓你好心的親戚等你。”
  她沿著埃奇韋爾路走下去,穿過公園,走到維多利亞街,拐進“陸海軍百貨商店”。她走進雅座酒吧,坐下來,瞟了一眼手表。剛剛一點半。五分鐘很快過去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太抱著大包小包一下子坐到她身邊。
  “啊!你來了,喬伊斯。恐怕我晚到了几分鐘。午餐室的服務不比以往周到了。你肯定也吃過午飯了?”
  喬伊斯遲疑了一兩分鐘,然后平靜地說:“吃過了,謝謝您。”
  “我總是十二點半吃午飯,”瑪麗姨媽說著,把包裹整理一下舒舒服服地坐好,“不那么急了,空气也好多了。這里的加了咖喱粉的雞蛋好吃极了。”
  “是嗎?”喬伊斯有气無力地應了一聲。她一想起加了咖喱粉的雞蛋簡直就覺得難以忍受——熱气騰騰,味道鮮美!
  她狠狠心不再去想這些。
  “你看起來臉色不好,孩子,”瑪麗姨媽說。她本人卻顯得很富態。“別赶時髦不吃葷,那都是瞎扯。一塊帶骨肉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有害處的。”
  喬伊斯打斷了她的話:“現在那不會對我有什么害處的。”但愿瑪麗姨螞不要再談論食物。約你一點半与她見面,你心中充滿希望,而她卻自己吃完飯過來与你大談加咖喱粉的雞蛋和烤肉——噢!殘忍,太殘忍了!
  “說正經事,我親愛的,”瑪麗姨媽說,“我收到了你的信。你接到我的消息就赶來了,真是好姑娘。我告訴你,無論什么時候見你我都高興,所以我本該——可是不巧的是我剛剛以极好的价錢把房子租了出去。太划算了,不想錯過。他們帶自己的金質餐具和亞麻舖蓋,租期五個月。星期四,他們就搬進來,我去哈羅蓋特。最近,我的風濕病一直困扰著我。”
  “我明白,”喬伊斯說,“很抱歉。”
  “所以,不得不下次再款待你了。見到你總是很高興,我親愛的。”
  “謝謝您,瑪麗姨媽。”
  “你知道,你真的臉色不好,”瑪麗姨媽仔細地端詳著她說,“你的身子也很單薄,渾身瘦骨鱗峋的。你本來气色很好,現在怎么啦?你的臉色一直很紅潤很健康的。一定要多注意鍛煉身体呀!”
  “今天我一直在大運動量地鍛煉身体,”喬伊斯冷冷地說,接著站起身來。“就這樣吧,瑪麗姨媽,我得走了。”
  又開始往回走了——這一次穿過圣·詹姆斯公園,繼續往前走,穿過伯克利廣場,穿過牛津街,上埃奇韋爾路,中間路過普雷德街,直到埃奇韋爾路快要到頭了,然后往旁邊拐,接連穿過几條肮髒的小巷,最后到達一幢昏暗的房子。
  喬伊斯用碰簧鎖鑰匙打開門,進人又小又髒的門廳。她匆匆爬上樓梯,直到頂部平台。正對著她有一扇門,從這扇門的底部不斷地傳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嗚嗚聲和狺吠聲。
  “是我,特里親愛的,是女主人回家來了。”
  門開了,一團白白的物体猛地扑向女孩———條又老又丑的粗毛狐犬,皮毛粗劣不堪,似乎又雙眼昏花。喬伊斯把它抱在怀里,坐到地板上。
  “特里,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特里。愛你的女主人,特里,使勁地愛你的女主人!”
  特里很听話。它熱情的舌頭忙乎起來,舔她的臉頰,她的耳朵,她的脖頸。它的短尾巴一直興奮地搖擺不停。
  “特里親愛的,我們將干什么呢?我們將會怎么樣呢?
  噢!特里親愛的,我太累了。”
  “喂,听著,小姐,”從她身后傳來一個刻薄的聲音,“你能不能不再擁抱、親吻那條狗,我這里給你准備了一杯上好的熱茶。”
  “噢!巴納斯太大,您真好。”
  喬伊斯連忙爬起身。巴納斯太太是一個身材高大、一臉凶相的女人。她外表顯得非常嚴厲,內里卻藏著一副火熱的心腸。
  “一杯熱茶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有害處的。”巴納斯太太清晰的話語,表露出她那一階層普遍的思想感情。
  喬伊斯感激地抿了口茶,她的女房東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運气怎么樣,小姐——夫人,我是不是該稱呼你夫人?”
  喬伊斯搖了搖頭,愁容滿面。
  “唉!”巴納斯太太歎了口气,“是呀,今天看來并不像你可能認為的那樣是幸運的一天。”
  喬伊斯忽然抬起眼睛。
  “噢,巴納斯太太——您是不是說——”巴納斯太太沮喪地點了點頭。
  “是的,巴納斯又失業了。我們該怎么辦呢,我真的不知道。”
  “噢,巴納斯太太——我必須——我的意思是您想要——”“別苦惱,我親愛的。我不是要拒絕你,可如果你已經找到一個差事我會高興的——然而如果你沒有——你沒有。
  你喝完那杯茶了嗎?我要把杯子拿走了。”
  “還有一點。”
  “唉!”巴納斯太太用指責的口气說,“你要把剩下的茶水留給那條可惡的狗——我了解你。”
  “噢,請原諒,巴納斯太太。只剩下一點了。您其實并不在意,是嗎?”
  “即使我在意,那也沒有用。你被那只脾气很坏的小東西簡直搞得神魂顛倒。是的,我說的沒錯,它就是那副德性。
  今天早上本來沒有煩心的事,它卻咬我。”
  “噢,不,巴納斯太太!特里不會那樣做的。”
  “它朝我齜牙咧嘴,嗚嗚直叫。我只不過想看看你的那些鞋子還能不能穿。”
  “它不喜歡任何人碰我的東西。它想它應當保護它們。”
  “好啦,它怎么會想呢?狗并不會想事情的。它該乖乖地呆在該呆的地方,拴在院子里不讓小偷小摸進來。總是這么親呢!小姐不該——這就是我要說的。”
  “不,不,不。千万別。千万別!”
  “自便吧,”巴納斯太太說。她從桌上拿走茶杯,從特里剛喝完茶水的地板上撤走茶碟,高視闊步地离開了房間。
  “特里,”喬伊斯喊道,“來這儿,和我說話。我們該怎么辦呢,我的甜心?”
  她坐到搖搖晃晃的扶手椅里,把特里放在膝上。她扔掉帽子,向后靠過去。她把特里的兩只爪子分別架在自己的脖子兩側,在它的鼻子上它的眼睛中間心愛地親吻著。然后,她開始用柔柔的、低低的聲音与它交談,同時雙手溫存地撫弄著它的耳朵。
  “我們怎么向巴納斯太太交待呢,特里?我們欠她四個星期的房租了,而她是多么好心的一個人,特里,她是多么好心的一個人。她永遠不會赶我們出去的。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她是好心人而占她的便宜,特里。我們不能那樣做。為什么巴納斯也要失業呢?我討厭巴納斯,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假如一個人,總是醉醺醺的樣子,他通常就會失業。而我不喝酒,特里,可還是找不到工作。
  “我不能离開你,親愛的。我不能离開你。我甚至不能把你托付給任何人——沒人會對你好的。你不年輕了,特里——十二歲了——沒人想收留這樣一條老狗,眼神不好,又有點聾,還有點——是的,只是一點——脾气急躁。你對我很溫順,親愛的,可你不是對每個人都溫順,是不是?你嗚嗚地叫,是因為你知道大家對你都不友好。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不是嗎,親愛的?”
  特里体貼地舔了舔她的面頰。
  “和我說話,親愛的。”
  特里發出一聲綿長的低吼——仿佛一聲歎息,然后它用鼻子在喬伊斯的耳朵后面廝磨起來。
  “你信任我,是不是,安琪儿?你知道我永遠不會离你而去。可我們怎么辦呢?這是我們目前急待解決的問題,特里。”
  她在椅子里又向后靠了靠,半閉著雙眼。
  “你還記得嗎,特里,我們過去度過的所有愉快的時日?
  你、我、邁克爾、爸爸。噢,邁克爾,邁克爾!那是他第一次出門。他回法國之前打算送給我一件禮物。我囑咐他不要奢侈。后來我們去鄉下,一切都那么新奇。他告訴我朝窗外瞧。
  窗外的小路上,你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那個滑稽的小個子男人用長長的皮帶牽著你,那人渾身都是狗的气味。他說得多好哇,‘真正的貨色,它是真正的貨色。看看它,太太,它難道不是一幅畫嗎?我曾經對自己說過,太太和先生一看見它准會贊歎說——那條狗是真貨色!八煍q┌恍蕕亟蚕氯□@U嚓[怯邢嗟背□奔湟材茄z心恪@t婊跎癒嚚嫌洛靽仍j筆筆嵌嗝純砂棠n恢恍」罰除N源j嵯蛞徊啵瓷岐藺趡o強尚Φ奈舶停÷蹩碩冀葛堙彈耍恭H謔瀾縞暇橢揮心閼庵蛔釙裝晶荅伒睙恕D閂鬮乙黃鴆鸝綽蹩碩酗D痕Y蔥牛祀篢里W闋蓯俏盼潘`牽喻托N揖退擔骸桴y誦蠢吹摹!b憔兔靼琢恕N頤嵌嗝從淇歟t嗝從淇段劍Λ愫吐蹩碩蜂v搖6緧蝳趡D碩卍i耍比儔かU耍捕n@m姨盅脊妠渲t□一睢!*
  特里舔她。
  “電報來的時候你也在常如果不是因為你,特里,如果我沒有你支撐我的話……”她默默地呆了几分鐘。
  “從那以后,我們就相依為命,一起度過所有的悲悲喜喜——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逆境,不是嗎?眼前我們就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只能求助于邁克爾的姑媽、姨媽了,而她們卻認為我過得挺好。她們不知道他把錢都賭光了。我們對誰也不能講。反正我不在乎——他為什么不該賭錢呢?每個人都不免會犯某种錯誤。他愛我們倆,特里,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他自己的親戚隨時會和他過不去,說他坏話髒話。
  我們不會給她們這樣的机會的。可是,我多希望我有自己的一些親戚。一門親戚也沒有,經常使人很尷尬。
  “我很累,特里——也餓极了占我不能相信自己只有二十九歲——我覺得都六十九了。其實,我并不敢于面對現實——我只有假裝這樣。有些話說出來很慚愧。昨天,我一路走到伊靈去見表姐夏洛特·格林。我原想如果我十二點半赶到那里,她一定會請我留下來吃午飯。而當我到她家門口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簡直是去騙吃白食。我怎么也不肯那樣做。于是我又一路走回來了。我真傻。做叫花子就應當厚臉皮,要不然連想都別想。我覺得自己的意志太不堅定了。”
  特里又呻吟了一聲,抬起黑黑的鼻子伸到喬伊斯眼前。
  “你的鼻子仍很可愛,特里——涼絲絲的像冰淇淋。噢,我确實非常愛你!我不能和你分開。我不能讓人把你。‘扔掉’,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溫溫的舌頭熱烈地舔來舔去。
  “你听懂了我的話,我的甜心。你會想方設法幫助女主人的,是不是?”
  特里吃力地跳下去,搖搖晃晃地走到牆角。它踅回來,牙齒叼著一只打碎了的碗。
  喬伊斯啼笑皆非。
  “它是不是正在耍它自己獨一無二的把戲?這是它能夠想起的惟一可以幫助女主人的招數。噢,特里,特里,誰也不會把我們分開!我為此會盡力而為的。可,我會嗎?一個人這樣許了諾,而后當他做此事時遇到困難,他說‘我當時并未說過要做這樣的事。’我會盡力而為嗎?”
  她從椅子上起來,蹲在狗的身邊。
  “你看,特里,是這樣的。保育員不會養狗,陪伴老婦人的侍女不會養狗,只有結了婚的女人才會養狗,特里。他們購物時才把价格昂貴的毛茸茸的小狗帶在身邊。假如一個人偏愛一只又老又瞎的粗毛硬——唉,為什么不呢?”
  她的眉頭舒展開來。這時,樓下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不知道是不是郵差。”
  她跳起身,匆匆下樓,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封信。
  “可能是吧。但愿……”
  她撕開了信封。
  親愛的夫人,
  我們已經對此畫做了檢驗,我們的意見是它并非克伊普的真品,因而它不具備任何實際价值。
  您真誠的朋友
  斯隆和賴德
  喬伊斯捧著信站在那里。她說話時,聲音都變了。
  “完了,”她說,“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可我們不會分開的。有一個辦法,當然不是去討飯。特里親愛的,我要出去了,很快就回來。”
  喬伊斯急急忙忙下樓,走到一個黑暗的角落,那里有一部電話。她撥了一個號碼。話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嗓音。當他意識到她是誰時,他的口气馬上變了。
  “喬伊斯,我親愛的姑娘,今天晚上過來吃飯、跳舞吧。”
  “不行,”喬伊斯輕聲說,“沒有合适的衣服穿。”
  她想起那只破舊的小櫥里空蕩蕩的挂衣鉤,自嘲地笑了。
  “那我現在過來看望你,怎么樣?什么地址?我的天,那是哪儿?真的放下架子了,是不是?”
  “我一點架子也沒有了。”
  “呵,你真夠坦率的。一會儿見。”
  大約三刻鐘后,阿瑟·哈利迪的汽車停在了房子外面。
  滿含敬畏的巴納斯太太領他上了樓。
  “我親愛的姑娘,這是多么糟糕的住處呀!你究竟怎么到了如此落魄的境地?”
  “由于傲气以及其它几种徒勞無益的情感。”
  她說起話來那么輕松;她用嘲諷的眼神看著對面的男人。
  許多人說哈利迪很英浚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皮膚白皙,有一對淺藍色的小眼睛和一個粗大的下巴。
  她朝那把搖搖晃晃的椅子指了指,他坐下了。
  “噢,”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敢說你已經碰了釘子。我說——那畜生咬人嗎?”
  “不,不,它很溫順。我已經把它訓練成了一只、一只看家狗。”
  哈利迪上下打量著她。
  “准備屈服了,喬伊斯,”他溫情脈脈地說,“是這樣嗎?”
  喬伊斯點點頭。
  “我以前告訴過你,我親愛的姑娘,我最終總會達到目的的。我知道你會不失時机地為自己的利益考慮的。”
  “我很幸運,你還沒有改變主意。”喬伊斯說。
  他用狐疑的目光看著她。和喬伊斯在一起,你永遠不會清楚她的意圖所在。
  “你將嫁給我?”
  她點點頭。“你愿意的話,盡快結婚。”
  “事實上,越快越好。”他笑著環顧了一下房間。喬伊斯臉紅了。
  “順便提個條件。”
  “條件?”他又感到疑惑不解了。
  “我的狗。它必須和我在一起。”
  “這只又老又瘦的畜生?你可以擁有任何品种的狗,任你選擇,不計价錢。”
  “我需要特里。”
  “噢!好吧,隨你的便。”
  喬伊斯瞪著他。
  “你真的知道,是不是,我不愛你,一點也不愛。”
  “我對此并不在乎,我臉皮厚。但你別給我耍花招,我的姑娘。如果嫁給了我,就得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妻子。”
  喬伊斯臉上的血色頓時好轉了。
  “你的价值只体現在你的錢上。”她說。
  “現在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他走近她。她微笑著等他。他擁抱她,親吻她的臉,她的唇,她的脖子。她既不動情也不退縮。最后他放開了她。
  “我將為你買一只戒指,”他說,“你喜歡什么樣的,鑽石的還是珍珠的?”
  “紅寶石的,”喬伊斯說,“盡可能大的,血紅色的。”
  “真是古怪的念頭。”
  “我想讓它与這只小小的半圓珍珠戒指形成對比,這是邁克爾給我買得起的僅有的一件信物。”
  “這一次運气要好一些,呃?”
  “你辦事還算合意,阿瑟。”
  哈利迪邊笑邊走了出去。
  “特里,”喬伊斯說,“舔我,使勁舔,舔我的臉和脖子,尤其是我的脖子。”
  特里奉命而行的當儿,她喃喃自語,思緒万千。
  “想一想其它非常艱難的事情——這是惟一的選擇了。
  你永遠猜不到我剛才想起了什么——果醬,食品店里的果醬。我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默念著。草毒、茶蕉子、漿果、布拉斯李子。也許,特里,他很快就會厭倦我了。我希望這樣,你呢?据說男人們和你結婚后都這樣。可是邁克爾不會討厭我——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噢!邁克爾……”第二天早晨,喬伊斯起床時,心情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她深深地歎息一聲。睡在她床上的特里馬上爬起來,深情地親吻她。
  “噢,親愛的——親愛的!我們只好這樣度過難關了。不過要是有什么事情發生該有多好。特里,親愛的,你不會不幫女主人吧?只要你能幫,你會的,我知道。”
  巴納斯太太送來茶水、面包和黃油,并衷心地祝賀她。
  “瞧,夫人,想一想你要和那位先生結婚了。他是坐羅爾斯來的,絕對沒錯。想到有一輛羅爾斯停在我們家門外,巴納斯清醒了許多。嗨,我提醒你,那條狗正蹲在外面的窗台上。”
  “它喜歡晒太陽,”喬伊斯說,“可那十分危險。特里,進來。”
  “如果我是你,我就讓這個可怜的小東西結束痛苦。”巴納斯太太說,“讓你的先生再給你買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戴著手籠的貴婦人怀里抱著的那种。”
  喬伊斯笑了笑又朝特里喊了一聲。那條狗笨拙地站起來。就在這時,樓下的街道上傳來狗咬架的聲音。特里向前伸長脖子,歡快地吠了几聲。破舊的窗台一下子翹了起來。
  特里,又老又笨的特里,一個趔趄,跌了下去。
  喬伊斯瘋了似地叫了一聲,跑下樓梯,跑出前門。几秒鐘后,她跪在特里身邊。它可怜地呻吟著,它的姿勢向她表明它傷得很重。她向它俯下身去。
  “特里——特里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盡管非常虛弱,它還是努力地擺了擺尾巴。
  “特里,孩子——女主人會幫你治好的——親愛的孩子一群人,大多都是小男孩,圍了上來。
  “從窗戶上摔下來的,就是!”
  “天哪,它看起來傷得不輕。”
  “很可能它的脊椎骨摔斷了。”
  喬伊斯對此絲毫沒有在意。
  “巴納斯太太,最近的獸醫站在哪儿?”
  “有一個叫喬布林的獸醫,在米爾街附近,你能不能帶它去那里。”
  “攔一輛出租車。”
  “讓開此”
  這是一位老人和藹可親的聲音,他剛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他跪在特里旁邊,掀起它的上嘴唇,然后用手撫摩它的全身。
  “恐怕它可能在內出血,”他說,“身体表面好像并沒有什么骨折的地方。我們最好送它去獸醫站。”
  他和喬伊斯兩人把狗抬了起來。特里痛苦地尖叫了一聲,牙齒碰破了喬伊斯的胳膊。
  “特里——沒事的——好的,老先生。”
  他們把他抬進出租車,開走了。喬伊斯心不在焉地用手帕把受傷的胳膊纏起來。特里顯得十分悲傷,試圖去舔它咬破的地方。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咬傷我的。沒事了,沒事了,特里。”
  她輕撫著它的腦袋。對面的男人注視著她,什么也沒有說。
  他們很快就到了獸醫站,找到了獸醫。他是一位態度冷漠的紅臉男子。
  他檢查特里時動作一點也不輕柔,喬伊斯站在一旁心如刀絞,兩行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淌下來。她繼續用低低的聲音安慰特里:“沒事的,親愛的。沒事的……”獸醫直起身來。
  “沒有辦法馬上确診。我必須對它作徹底檢查。你得把它留在這里。”
  “噢!不行。”
  “恐怕你得這樣做了。我必須帶它去下面。大約半個小時后我打電話給你。”
  喬伊斯內心十分難過,但還是答應了。她親了親特里的鼻子。她淚眼蒙朧,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階。幫她的那個男人仍然沒有离開,她已經忘了他。
  “出租車還停在這里。我送你回去。”她搖了搖頭。
  “我想走一走。”
  “我陪你一起走。”
  他忖了錢,出租車走了。他一言不發,靜靜地走在她旁邊,她几乎覺察不到他的存在。他們走到巴納斯太太的家門口時,他開口了:“你的手腕。你得處理一下傷口。”
  她低頭瞧了瞧。
  “噢!沒事的。”
  “傷口需要徹底的清洗和包扎。我和你一塊進去。”
  他陪她爬上樓梯。她讓他為她清洗傷口,然后用一塊干淨的手中包起來。她只是嘮叨一件事:“特里不是有意咬傷我的。它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有意傷我的。它确實沒有意識到是我。它當時一定疼得厲害。”
  “是的,恐怕就是這樣。”
  “現在大概他們正在殘忍地折磨它?”
  “我确信他們正在對它采取一切可能的治療措施。獸醫打來電話后,你可以去把它接回這里來護理。”
  “是的,當然。”
  那人停了停,向門口走去。
  “我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局促不安地說,“再見。”
  “再見。”
  兩三分鐘后,她才猛然回過神來,他一直在好心地幫她而她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
  巴納斯太太走進來,手里端著茶杯。
  “好啦,我可怜的好孩子,喝杯熱茶。你精神全垮了,我看得出。”
  “謝謝您,巴納斯太太,我一點也不想喝。”
  “對你會有好處的,親愛的。別再這么傷心了。你的小狗會治好的;即使不會好,你的那位先生也會送你一只完全兩樣的狗。”
  “別說了,巴納斯太太。別說了。求求您,如果您不在意的話,我想一個人呆呆。”
  “對不起,我不再——電話鈴響了。”
  喬伊斯箭一般地沖下樓去。她拿起話筒。巴納斯太太气喘吁吁地跟了下來。她听到喬伊斯說:“是我——請講。什么?噢!噢!好的。好的,謝謝您。”
  她放下話筒,轉過身來。她的面容把巴納斯太太這位善良的女人嚇了一跳。她看起來臉色蒼白,面無表情。
  “特里死了,巴納斯太太,”她說,“我沒有陪伴它,它孤獨地死在那里。”
  她上了樓,進了房間,堅決果斷地關上了門。
  “這下好了,我不會再說了。”巴納斯太太對著門廳的壁紙說。
  五分鐘后,她把頭探進房間。喬伊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她沒有掉淚。
  “是你的先生,小姐。我請他上來嗎?”
  喬伊斯的眼睛突然一亮。
  “是的,請他上來。我想見他。”
  哈利迪嚷嚷著進來了。
  “好了,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我沒有浪費太多時間,是不是?我這就准備把你從這個糟糕透頂的地方帶走。你不能住在這里。快點,帶上你的東西。”
  “沒有必要了,阿瑟。”
  “沒有必要了,什么意思?”
  “特里死了。我現在沒有必要和你結婚了。”
  “你在說什么呀?”
  “我的狗——特里。它死了。我嫁給你只是為了我們兩個能在一起。”
  哈利迪瞪著她,他的臉變得越來越紅。
  “你瘋了。”
  “也許吧。愛狗的人都這樣。”
  “你鄭重其事地通知我,你嫁給我只是為了——噢,真荒唐!”
  “你為什么認為我要嫁給你?你知道我討厭你。”
  “你嫁給我,因為我可以讓你過得非常舒心——我能夠做到。”
  “我覺得,”喬伊斯說,“你所說的比我想的更加令人反感。不管怎么說,一切都了了。我不和你結婚!”
  “你有沒有意識到你對我的態度過于惡劣了?”
  她冷冷地看著他。在她銳利的目光注視下,他退縮了。
  “我不認為這樣。我听你談過生活中要追求刺激,你從我這儿正好得到了极大的刺激,我對你的厭惡加劇了這种刺激性。
  你明知道我討厭你,你卻樂此不疲。昨天我允許你吻我的時候你感到失望,因為我沒有退縮,連皺皺眉眨眨眼都沒有。你身体里有某种野性的東西,阿瑟,某种殘酷的東西——某种虐待狂的欲望……對你這种人的態度,無論多么惡劣,都不會過分。現在,請你离開我的房間,不介意吧?
  我想一個人獨自呆著。”
  他語無倫次地迸出兩句:
  “那——你怎么辦呢?你沒有錢。”
  “那是我的事。請走吧。”
  “你這個小淘气鬼。你肯定瘋了,小淘气鬼。你和我還沒有結束呢。”
  喬伊斯笑了。
  什么事情都不能使他死心,而她的笑聲卻把他擊垮了。
  真是令人始料未及。他無比尷尬地下了樓梯,開車走了。
  喬伊斯松了一口气。她戴上她那頂破舊的黑氈帽,也出了房間。她在街上机械地挪動著腳步,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覺。她大腦的某個角落在隱隱作痛——這种痛苦她也許會很快感受到,而暫時,一切都那么仁慈,她渾身麻木不仁。
  經過職業介紹所時,她躊躇不前。
  “我得做點事情。當然可以去河的對岸,我常常這樣想。
  把一切都結束吧。可河上那么冷那么濕。我覺得我不夠勇敢,真的不敢勇敢。”
  她拐進職業介紹所。
  “早上好,蘭伯特夫人。恐怕還是沒有全日工。”
  “沒關系,”喬伊斯說,“我現在什么工作都可以干。我的朋友,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位,已經——离去了。”
  “那么你愿意考慮去國外了?”
  喬伊斯點點頭。
  “是的,盡可能遠一些的國家。”
  “阿拉比先生現在碰巧在這里對申請求職的人進行面試。我帶你進去見他。”
  一會儿之后,喬伊斯坐在一間小屋里回答問題。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跟她談話的人有些面熟,可她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突然,她的大腦清醒了一些,意識到最后一個問題隱隱約約有些不尋常。
  “你和老年女性相處得好嗎?”阿拉比先生問她。
  喬伊斯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想是的。”
  “你知道,我姑媽和我住在一起,她很難相處。她非常喜歡我,她其實也很可愛,不過,我想一位年輕女性有時也許會覺得她很難通融。”
  “我覺得自己有耐心,脾气也好。”喬伊斯說,“而且,我和老年人一直相處得很融洽。”
  “你必須為我姑媽做某些規定的事情,否則,我的小儿子會告你的狀。他才三歲,他的媽媽一年前死了。”
  “我明白。”
  短暫的沉默。
  “好吧,如果你覺得自己樂意接受這份差事,我們就這么說定了。我們下周動身,我通知你确切的日期。我想你還愿意預支一部分薪水添置一些必要的東西。”
  “多謝了。您真是太好了。”
  他們兩人同時站起身來。突然,阿拉比先生笨嘴笨舌地說道:“我——討厭多管閒事——我是說我希望——我想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狗還好嗎?”
  第一次,喬伊斯打量了他。她的臉色好轉了,藍眸子几乎變成了黑眸子。她直直地看著他。她一直以為他過了中年,可他并不十分顯老。逐漸花白的頭發,飽經滄桑的和藹的面龐,相當傾斜的雙肩,棕色的眼睛里透出的某种犬目里特有的靦腆和善良。他看起來有點像一條狗,喬伊斯想。
  “噢,原來是您,”她說,“我后來才想起來——我還沒有向您道謝呢。”
  “沒有必要。我想都沒想。知道你當時的心情。那位可怜的老兄怎么樣?”
  淚水涌上喬伊斯的眼睛,又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它死了。”
  “噢!”
  他再沒有說什么。然而對喬伊斯來說,那聲“噢!”是她曾听到過的最能寬慰人心的話。那聲感歎包涵了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所有意蘊。
  過了一兩分鐘,他斷斷續續地說:
  “其實,我也有過一條狗,兩年前死了。當時也圍觀了很多人,他們不明白我對一條狗為何那么小題大作。我那時身体不好,不得不平靜下來,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喬伊斯點點頭。
  “我知道——”阿拉比先生說。
  他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然后松開了。他走出小房間。一兩分鐘后喬伊斯跟了出來,她和那個貴婦人模樣的女人就各种細節問題商量妥當。她到家的時候,發現巴納斯太太正以她那一階層獨有的綽約風姿站在門口迎候著她,臉色看來很优郁。
  “他們已經把可怜的小狗的尸体送回家里來了,”她對喬伊斯說,“停放在你樓上的房間里。我剛才告訴了巴納斯,他准備在后花園里挖一個漂亮的小坑——”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專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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