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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黛絲的父親和繼母站在門口,目送女儿和千德勒的身影沒入朦朧街色中。
  倫敦市突然籠罩在一片濃霧中。喬比預計的時間早半小時來接黛絲,他支吾地解釋說是因為濃霧的緣故,他才提前到達。
  “如果再等晚一點,恐怕連一碼的路都沒辦法走。”喬這樣解釋著。
  班丁夫婦默默地接受。
  “希望這樣把她送走,安全上不會有問題。”
  班丁帶著懊悔的神情看著妻子。
  班丁太太不只一次告訴丈夫,他對黛絲操心過度,就好像一只老母雞呵護著最后一只小雞。
  “那還比和我們在一起安全,再也找不到比喬合适的護花使者了。”
  “海德公園轉角處霧最濃,”班丁說:“如果換成是我,就會帶她坐地鐵到維多利亞,在這种天气下,這是最好的方法。”
  “他們才不在乎什么天气呢!只要還有一絲光線在,他們都會繼續走下去。黛絲多渴望和這年輕人一同散步啊!難道你沒注意到當時你決定要和他們一起到那個恐怖的博物館時,他倆失望的表情嗎?”
  “真的是這樣嗎?愛倫。”班丁看起來很沮喪。“我以為喬希望有我做伴。”
  “是嗎?”班丁太太淡淡地說,“我想喬對你的感覺就像當年我們在約會時,對那位想和我們一起出去的老廚子一樣,真想不透那個女人怎會想要做電燈泡呢!”
  “但我是黛絲的父親,也是千德勒的老朋友呀,”班丁抗議,“我和那個廚子完全不同,她和我們毫無關系。”
  “我确信她蠻喜歡你的。”愛倫真是觀察人微,她的丈夫听了傻笑著。
  這時候,他們走回暖和的起居室。送走黛絲后,班丁太太覺得松了口气,這女孩有時候頭腦很清醒,又愛多管閒事,對房客的好奇心又重。就在今天早上,她還求班丁太太說:
  “可不可以讓我偷看房客一眼?”
  愛倫搖頭拒絕了:
  “不,不行!他是個相當安靜的紳士,可是他知道自己喜歡什么,除了我以外,他不要別人服侍,連你爸爸都很少見到他。”
  但是,這樣說更增添黛絲一睹史勞斯先生的好奇心。
  班丁太太希望黛絲离開几天,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如此千德勒就不會像近日來那樣頻繁地造訪。班丁太太認為,即使會触怒瑪格麗特姨媽,黛絲也會要求千德勒造訪貝格拉夫廣場,這是出于人性,至少是出于少女自然的情怀。
  黛絲离開期間,班丁夫婦可以暫時擺脫這個年輕小伙子,未嘗不是件好事。
  若非有黛絲占据了千德勒的全部注意力,班丁太太對他還真是害怕。畢竟,他是個警察,他的工作就是要到處探听、挖掘某些事情。目前他還未對班丁夫婦的房子下手,但他隨時都可能展開調查,到時候,她怎么辦?史勞斯先生又怎么辦?
  一想到那瓶紅墨水,還有那只藏起來的皮袋,她的心跳就几乎要停止。這些都是屬于班丁愛讀的偵探小說中,那种會讓罪行曝光的東西。
  史勞斯先生要求喝下午茶的鈴響了,比往常提早了許多,可能是外頭的濃霧讓他誤以為時間很晚了。
  她上了樓。
  “我現在想喝杯茶,另外只要一片面包涂奶油就夠了,”房客疲倦地說,“今天我不想要其他東西。”
  “今天的天气真惡劣,”班丁太太的聲音似乎比往常愉悅一點,“難怪你不覺得餓,正餐才吃過沒多久,不是嗎?”
  “是沒多久,班丁太太。”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她下樓准備了茶點,再度上樓。一進入房間,她惊慌地叫出聲來。
  史勞斯先生已穿好了衣服准備外出。他穿了一件長披肩外套,桌上還擺著他那奇怪的高頂帽,准備待會儿戴上。
  “先生,你從來都不在下午出門的呀?”她的聲音顫抖著,“外面霧很濃,你連眼前的路都看不清楚。”
  她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几乎變成尖叫。她向后退,手上還端著盤子,擋在房客和門中間,似乎要攔住他的去路,想在史勞斯先生与外邊黑暗多霧的世界之間筑一道活牆。
  “天气從來不會影響我。”
  他不高興地說,并以狂野、帶著祈求的眼光看著她。她慢慢地、不情愿地讓開一邊。她頭一遭注意到史勞斯先生手上握著東西,是咖啡櫥的鑰匙。顯然她進來時,他正往咖啡櫥走去。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他口吃地說,“但是……但是班丁太太,原諒我是個喜愛孤獨的人,我宁愿獨居。如果我覺得進出受到注目——監視,就無法待在你們家。”
  她克制住自己。
  “沒有人監視你,先生。”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适度的尊嚴,“我已經盡全力滿足你的需求!”
  “是的,你盡了力!”他有點抱歉地說,“但是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好像是要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其實是我必須做的事。這些年來,我一直備受誤解、困扰……”停頓了一下,他又以一种空洞的聲音補充道:“折磨。班丁太太,你該不會也想成為折磨我的人吧?”
  她無助地瞪著他看:
  “你永遠都不需要擔這种心。我剛才那樣說,只是覺得在這种天气外出實在不安全;盡管圣誕節快到了,街上卻沒什么人。”
  他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
  “霧似乎稍微退了些,班丁太太,”他的語調未見松緩,反倒隱含著失望与恐懼。
  鼓起勇气,她跟著走到窗前。史勞斯先生說的沒錯,霧漸漸退了。倫敦的霧有時就是這么突然地神秘退去。
  他突然轉過身來:
  “只顧著說話,差點忘了重要的事,班丁太太。請幫我留一杯牛奶和几片涂奶油的面包,我不用晚餐了。待會儿回來后,我會直接上樓,進行一個艱難的實驗。”
  “好的,先生。”班丁太太走開了。
  她并沒有直接去找班丁,而是來到樓下霧气彌漫的大廳。剛才送走黛絲時,濃霧已然飄入。此時,她做了一件很古怪、過去想都不曾想過的事,她將炙熱的額頭壓在鑲于衣帽架上一面冰冷的鏡子上。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她自言自語道:“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盡管內心深處的猜疑令她難似承受,但她也不可能接受那惟一能讓她結束這場苦難的想法。
  過去的犯罪偵查記錄中,极少女性會出賣向她們請求庇護的人。膽怯而謹慎的女人會主動搜查從她自家門前逃走的嫌犯,卻不會對前來追捕者透露嫌犯曾經到過她的地方。事實上,若不是賞金的誘惑或复仇的緣故,她不會隨便出賣請求庇護的人。到目前為止,或許是女人附屬的地位,使她們沒有多少所謂公民的社會責任感。
  現在,班丁太太已對史勞斯先生產生依戀。每次看到她端來餐點,史勞斯先生就微微一笑,悲傷的臉龐展現一絲光彩,令班丁太太既高興又感動,在外界不斷發生可怕案件,令她痛苦、疑慮的同時,她從未對史勞斯先生感到害怕,而只有怜憫。
  常常,她在深夜里輾轉難眠,反反复复在心里思索著這個奇怪的問題。過去的四十年中,這個房客一定住過某個地方,她甚至連史勞斯先生有沒有兄弟姐妹都不知道,至于朋友,据她所知,應該是沒有的。但是,不管他是如何古怪,這個人顯然以往是過著平凡的生活,直到現在生活才起了變化。
  果真如此,是什么樣的事令他突然改變了呢——班丁太太內心不斷地思索著。此外,又是什么可怕的事使他無法回到過去,成為一位中規中矩的紳士呢?此外,要是他能夠恢复正常那該多好啊!多好啊!
  她站在大廳里,讓發熱的額頭冷卻下來。這一連串的思維、希望和恐懼在她腦海里擠做一堆。
  記得几天前,千德勒曾經說過,复仇者是史上最最奇怪的謀殺者。
  她、班丁和黛絲,都曾經很專注地听喬談起其他著名的謀殺案,不只是發生在英格蘭的,還有些是國外的。
  有個人人都以為仁慈可敬的女子,竟然下毒害死了十五個人,只為取得他們的保險金。另一個可怕的故事是,有對住在森林人口附近的夫妻,經營了一家小旅館,竟然殺了所有前來投宿的客人,就為了奪取他們的衣服和攜帶的貴重物品。几乎每個謀殺案的背后都有個強烈的動机,多半是出于對金錢的貪婪需索。
  最后,她用手帕擦了擦額角,走進客廳,班丁正坐在那儿吸著因煙斗。
  “霧似乎退了點,希望黛絲和喬·千德勒的路途好走些了!”
  但班丁卻搖搖頭:
  “不會這么幸運!你不了解海德公園的情形。我相信外邊的霧很快又會像半小時之前一樣聚攏。”
  她半信半疑地走到窗邊,拉開了窗帘:
  “不管怎么說,有好多人出來了。”她說。
  “愛德華街有個圣誕節表演,我正想問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看看?”
  “不了!我宁可待在家里。”
  她興趣缺缺,一面側耳傾听樓上史勞斯先生准備下樓的聲音。
  最后,她听見他踩著橡膠鞋,小心翼翼地走過大廳,而班丁對這一切聲響毫無知覺,只有在史勞斯先生關上前門的那一刻,他才注意到史勞斯先生出門了。
  “史勞斯先生從不在這時候出門的吧?”他轉向妻子,一臉的惊訝,“這可怜的紳士會遇到危險的,在這种夜晚外出得格外提高警覺,希望他沒帶錢出門。”
  班丁太太陰郁地說:
  “他并不是頭一次在這种起大霧的天气外出。”
  她忍不住說了這言過其實的話,但一說完,她帶著急切及些微的恐懼,轉而注視著丈夫,看他有什么反應。班丁看起來并無二樣,好像沒听見她剛才的話,繼續說道:
  “倫敦正是以霧都出名,但是現在好像看不到從前那种美麗的霧色了。希望我們的房客能和克勞里夫人一樣。記不記得我常向你提到克勞里夫人?”
  班丁太太點點頭。
  克勞里夫人是班丁最喜愛的女主人之一,非常開朗、爽快,時常送些小禮物給手下的仆人,雖然大家不見得喜歡她送的禮,但仍十分感激她的好意。
  班丁慢條斯理,一板一眼地說:
  “克勞里夫人常常說,她從不在意倫敦的天气有多差,因為這里是倫敦市,而非鄉村。克勞里先生喜歡鄉村,但克勞里夫人總覺得鄉村死气沉沉。在倫敦市里,她只要想外出,是從來不會在意天气的,她好像什么都不怕。但是,”他轉過頭來看看妻子,“我對史勞斯先生此舉有點惊訝,我覺得他是屬于那种膽小的紳士——”
  他停頓了一下,讓班丁太太感覺好像非回答些什么不可:
  “不能說他是膽小,只能說他很安靜。所以每當街上人潮洶涌的時候,他并不喜歡外出。我看他不會出去太久。”
  她心里希望史勞斯先生早點回來,以免被逐漸沉重的暮色困住。
  她覺得自己實在坐不住,又起身走到最遠處的窗邊。
  霧已經退了,她可以看見梅里本街另一端的街道上燈光閃爍,許多人正往愛德華街走去,准備欣賞圣誕節的裝飾櫥窗。
  終于,班丁也站了起來,他走向咖啡櫥,將放在里面的一本書取了出來。
  “我想看點書,”他說:“好久沒看書了,報上的新聞有一陣子很精彩,現在卻沒什么了。”
  妻子依然沉默,她明白他的意思。最后兩件謀殺案發生后,已過了好多天了,能報導的,報紙已重复報導過許多次,近日已少有這方面的消息。
  她跑回房間,搬出了一些刺繡。
  班丁太太對刺繡的興致很高,而班丁先生也樂見她從事這項嗜好。但是,自從史勞斯先生搬到屋里來后,她几乎沒有什么時間做這女紅。
  少了黛絲和房客,這房子出奇地安靜。
  最后,她停止了針線活,手中的細布滑到膝上,她傾听著,企盼史勞斯先生早點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開始感到焦慮与擔憂,恐怕再也見不到史勞斯先生了,就她對史勞斯的了解,如果他真的在外邊遇上麻煩,他也絕對不會泄露他的住處。
  不!万一事情真是如此,史勞斯先生會突然消失,一如他突然來臨。那么班丁就不會怀疑,也永遠不會知道真相,直到或許——天啊!多么可怕呀!万一報上刊登了照片,班丁可能就會想到某些可怕的事實。
  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此時此刻,她下定了決心,到時候絕對只字不提,只裝出一副很震惊、被這可怕的真相嚇得不知所措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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