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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要說的是,黛絲應該去。人不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活在這世上,無論如何都不能如此任性。”
  雖然她的丈夫和繼女都在這房間里,但班丁太太好像并沒有特定的說話目標,她站在桌子旁,眼睛直視前方,說話的時候避開班丁或黛絲的目光。語气中透露出這是一個蠻橫、令人難過的最終決定,听話的兩個人都心知肚明,而且知道自己一定會向這決定屈服。
  有一會儿,屋內鴉雀無聲。然后黛絲激動地打破沉默:
  “如果我不想去,為什么要逼我呢?愛倫,我不是幫了你不少忙嗎?即便在你身体狀況很好的時候。”
  “我身体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班丁太太立刻疾聲回應,同時挺著一張蒼白的臉,怒气沖沖地瞪著黛絲。
  “我并不是常常有机會和你和爸爸在一起。”
  黛絲語帶硬咽,班丁以祈求的眼光看著妻子。
  最近黛絲收到了一封邀請函,是她死去母親的妹妹——瑪格麗特姨媽寄來的,她在貝格拉夫廣場那儿的一幢巨宅做管家,正好主人一家外出度圣誕假期,身兼黛絲教母的這位姨媽希望外甥女能去陪她兩三天。
  瑪格麗特姨媽住在大而幽暗的地下室,是個遵守古老傳統的女仆,她始終是現代的雇主們喜愛的類型。當雇主一家人外出度假的時候,就是她享受生活的時刻,她視此為一大特權——清洗六十七片珍貴的瓷器,這些東西都是客廳櫥柜里的珍品;她還輪流睡在不同的房間,為的是要保持每個房間通風良好。這兩件事她有意讓年輕的黛絲來協助她,但是黛絲對這樣的安排感到厭惡。
  但這件事必須馬上決定。信大約是在一小時前收到的,附上一封電報回函。瑪格麗特姨媽可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應付的人。
  早餐到現在,三人一直都在談論這件事。從一開始,班丁太太就說黛絲應該去——這是毫無疑問,而且不容討論的。但他們終究還是討論了。班丁一度反對妻子的意見,但結果只讓妻子更加固執己見罷了。他開口說:
  “孩子說得對,你的身体狀況不是那么好,過去几天來,你已經兩度感到不适,這點你不能否認,愛倫。干脆由我搭車去見瑪格麗特,告訴她這里的狀況,她會諒解的,拜托你!”
  班丁太大叫道:
  “我不許你這樣做!”她激動的程度不亞于剛才黛絲的表現。“難道我沒有生病的權利嗎?難道我不會感到不舒服嗎?難道我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樣复原嗎?”
  黛絲轉身合掌,哭著說:
  “噢!愛倫,饒了我吧!我一點也不想去那個可怕,像暗牢般的地方。”
  班丁太太悶悶不樂地說:
  “隨你高興吧!我已經被你們兩個煩死了。黛絲,總有一天,你會像我一樣知道金錢的重要。如果因為你不肯花几天時間陪陪姨媽過圣誕節,因而得不到她遺留下來的財產時,你就會知道自己有多傻,到時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可怜的黛絲眼看著手中的胜券被攫走。
  “愛倫是對的,”班丁語調沉重,“金錢的确很重要。親愛的女儿,雖然我不同意愛倫所說的,金錢是惟一重要的東西,但冒犯瑪格麗特姨媽是件很傻的事,何況只不過是兩天的時間而已,并不很長。”
  黛絲几乎沒听完父親的話,就已沖出房間,跑進廚房去隱藏她失望的眼淚。她流淚,是因為她已開始成為一個女人,具有女人天生欲為自己筑愛巢的本能——瑪格麗特姨媽不喜歡任何陌生的年輕男子來訪,尤其不喜歡警察。
  “沒想到她會這么在乎。”班丁說,他已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她會突然變得這么喜歡我們,道理很簡單,”班丁太太諷刺地說,“就像鼻子長在臉上這么容易理解。”
  班丁不解地看著她。
  “你在說什么?”他問:“或許是我反應較慢吧,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你記不記得,去年夏天黛絲還沒來這儿的時候,你曾對我說過,喬對她特別好?起先我以為是你想得太多了,但現在我同意你的看法。”
  班丁緩緩地點頭。是呀!喬最近頻繁來訪,還特別帶他們去參觀那間可怕的博物館。班丁對于复仇者謀殺案太過投入,以至于忽略了其他的事。
  “你想,黛絲喜歡他嗎?”班丁說話的語气中帶著興奮与溫柔。
  妻子看著他,勉強笑了笑,蒼白的臉顯得開朗了些。
  “我又不是先知。”她回答。“但是有一點我不介意告訴你,在他們倆老去之前,黛絲就會對喬感到厭倦。記住我說的!”
  班丁若有所思地說:
  “或許更糟,喬為人可靠,而且有三十二先令的周薪。不過,不曉得老姨婆對這樁事有沒有意見?我不認為她會舍得讓黛絲离開,除非她自己死了。”
  “我不會讓她干預這件事。”班丁太太說。“給我几百万的黃金我也不答應!”
  班丁疑惑地看著她,這會儿她說話的口气又与剛剛不一樣了,完全不像剛才一心一意要送走黛絲的樣子。突然,她說:
  “如果吃晚飯的時候,她仍然覺得很難過,你就趁我出去拿東西的時候對她說:‘离別會讓感情增長’——就說到這里,她會听你的話,相信她心里會好過許多。”
  “事實上,沒有理由叫喬·千德勒不去看她。”班丁猶豫地說。
  “當然有理由。”班丁太太回答,帶著狡黠的微笑。“而且有充分的理由。如果黛絲讓姨媽知道她的任何秘密,那就太笨了。雖然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緣,但是我曉得瑪格麗特是哪一种人。她想等到老姨婆不需要黛絲后,自己將她留在身邊;現在,如果知道她身旁有了一個年輕小伙子,她會很不高興。”
  她看了時鐘一眼,這座漂亮的小時鐘是她最后一位雇主的朋友送她的結婚禮物,在他們陷于困境的那段日子,曾經神秘失蹤了一陣子,但就在史勞斯先生抵達后三四天,它又神秘地出現了。
  “我該出去拍這封回复的電報了。”她匆忙地說,這与她過去几天的作風絕然不同,“事情就這么解決了,多說無益。等這孩子再回到樓上,我們可以談得更多。”
  這會儿她的口气倒未顯露不善,班丁疑惑地看著她。愛倫很少稱黛絲“這孩子”——其實,他只記得愛倫這樣稱呼過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他們倆正一起談論著未來,她認真地說:“班丁,我答應盡最大的力量好好對待這孩子。”
  然而,愛倫沒什么机會履行諾言。
  “如果史勞斯先生搖鈴,我該做什么?”班丁緊張兮兮地問。
  自從房客搬來此地,愛倫還是第一次在上午外出。
  她猶豫了一下。為了要盡快解決黛絲的問題,她把史勞斯先生給忘了,說來奇怪,她內心覺得很坦然。
  “噢,這樣吧!你只要上樓敲門,就說我出去拍個電報馬上回來,就可以了。他是相當講理的。”
  說完,她走回房間,戴上帽子,穿上厚夾克,外頭很冷,而且似乎是愈來愈冷了。
  她站在那儿扣手套——如果不穿戴整齊,她是不肯出門的,突然,班丁湊近她:
  “親一下。”
  她抬起了臉龐。
  她一踏出大門,獨自走在潮濕不平的人行道上,史勞斯先生就因房東太太暫時遺忘了他而進行了報复。
  過去兩天,房客顯得比往常奇怪,不像他自己,卻更像十天前雙尸案發生前的樣子。前天晚上,當黛絲正起勁地敘述千德勒帶他們去博物館的种种時,班丁太太听見史勞斯先生在樓上不斷來回走動的聲音。稍后,她送上晚餐,從門外她听見他大聲地朗讀著一篇可怕的文章,內容敘述著复仇帶來的快感。
  班丁太太過于專注自己的思想,想著房客怪异的性格,以至于沒看著路,突然撞上了一名年輕女子。
  她生气地停下來,對方向她道個歉,接著,她又陷入沉思中。
  黛絲能离開几天比較好,如此可減輕史勞斯先生所帶來的困扰。愛倫對于自己對黛絲說話過于嚴苛感到歉疚。不過話說回來,這么做的結果不是挺好的嗎?昨晚她几乎沒睡,整夜清醒側耳傾听,听了半天,卻是什么聲音也沒听到——沒有什么比這工作更累人的了。
  屋子里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听得見,史勞斯先生早已鑽入暖暖的被窩里,而且沒有翻身的聲音,因為他的床就在班丁太太床的上方,有什么動靜,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但在長達數小時的黑暗中,班丁太太只听到黛絲輕微均勻的呼吸聲。
  接著,她轉移心思,決心不再去想史勞斯先生的事。
  說也奇怪,复仇者最近停手了。喬昨晚才說過,這下子他又得全力自行摸索調查了。她總覺得复仇者好像是眩目強光中的一團黑影,沒有固定具体的型式,有時看起來像某樣東西,有時又像別的。
  現在她已經走到街角,轉個彎直走就到郵局了。但她并沒有直接左拐,反而停了下來。
  突然,她心頭掠過一陣可怕的自責与對自己的憎惡。身為一個女人,她居然渴望听到昨晚又發生一件謀殺案的消息,這种期望簡直太可怕了。
  但這卻是一個令人羞愧的事實——整個早餐時間,她都豎著耳朵,希望能听到外面報童告知另一項恐怖新聞的叫賣聲,即使是在隨后討論瑪格麗特姨媽的電報時,她的期待也還未消失。然而,她是那么地虛偽,當班丁對昨晚一夜無事表示惊訝——還并不是失望時——她竟然責備了他。
  現在,她又想到了喬·千德勒。說也奇怪,她以前居然很怕他,現在卻一點也沒有這种感覺了。他喜歡上碧眼、玫瑰紅頰的小黛絲,不知道將來會有什么結果呢!
  想起去年夏天,當她發現兩人的愛苗開始滋長的時候,班丁太太簡直無法容忍。一想到黛絲又要來了,她就很不舒服,因為喬有事沒事就會來造訪,頗令人心煩。但現在呢?不管這是關系到喬·千德勒的什么事,她都變得很能容忍与寬待。
  為何有這种轉變?她滿心不解。
  几天不見黛絲,應該不會對喬造成太大的傷害吧?這樣,他就會常常想念黛絲。不是說“小別胜新婚”嗎?短暫的分离會增進感情吧!她的感触頗深,當年和班丁在一起時,也曾因工作的關系而分隔兩地約有三個月之久,這反而促使她做了最后的決定。她已經習慣了班丁,覺得身旁不能少了他,而且也會為他吃醋,但這些她并沒讓班丁知道。
  當然,喬也不能置工作于不顧。不過,他不像小說中的偵探一樣無所不知,能看清一切、預知一切;話說回來,這卻是一件好事。
  為什么是好事?舉個小例子,喬對于他們的新房客從未表現出半絲好奇心。
  她的思路又回到現實。現在得赶快行動,否則班丁會擔心她怎么了。
  她走進郵局,將電報遞給年輕的女職員,一句話也沒添。瑪格麗特是個很明快的女人,很善于處理他人的事情,她甚至連“我會赶來与你共享下午茶——黛絲上。”這樣的句子都事先寫好了。
  事情解決了,感覺真舒服。如果在未來兩三天中,發生什么可怕的事,至少黛絲不在這里,不會有什么危險。
  現在,她走上了街道,內心數著复仇者謀殺案的件數——九件吧?或許十件。這人應該報复夠了吧?如果報紙上那個投稿的人沒說錯,他應該是住在西區,而且是個沉默、看不出什么毛病的紳士。到底要犯多少罪行他才肯罷休?
  她加快了腳步,免得在她回家之前房客就搖鈴叫人;班丁沒辦法應付他的,尤其在史勞斯先生心情不對的時候。班丁太太打開了大門的鎖進了屋子,一顆心因害怕、恐懼而几乎停止。起居室傳來一些聲音,她听不出那是什么聲音
  打開門后,她松了一口气。原來是喬、黛絲和班丁在談話。一看見她走進來,大家突然帶著罪惡感地停止了談話,然而,班丁太太已听到喬所說的最后几句話:
  “這一點意義都沒有,我要出去發另一封電報,就說黛絲小姐不去了。”班丁太太臉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笑容。此時,她听到遠方報童的呼叫聲,這樣的叫聲使她相信昨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喬,我想你又為我們帶來新消息了嗎?是不是昨晚又發生了凶殺案?”
  她聲音有些急促,他惊訝地看著她:
  “沒有!班丁太太,据我所知,并沒有凶殺案發生。你是不是因為听了報童的叫聲才這樣想?他們總要大聲叫賣新聞呀!”喬微笑地說,“剛才他們只不過說有人被逮捕了。我們并不重視這件事,昨晚有個蘇格蘭人向警方自首,他喝了酒,自艾自怜的。為什么我們不重視呢?因為自凶案發生以來,大概已逮捕了二十個人,結果都与本案無關。”
  “怎么搞的,愛倫,你看來很傷心,失望的樣子。”班丁開玩笑說:“你是不是認為,复仇者又采取行動了,這下又有精彩故事可听了。”說完這個惡毒的玩笑,班丁笑出聲來,接著轉身對喬說:“如果這事告一段落,你一定很高興。”
  “那得先將他束手就擒,沒有人愿意讓他逍遙法外的。”喬說。
  班丁太太脫下外套和帽子。
  “我得去准備史勞斯先生的早餐。”她聲音顯得疲倦,沒有精神。說著徑自走開了。
  她覺得失望,而且非常沮喪。她進門時那個屋內正在醞釀的計划,已沒有成功的希望。班丁絕對不敢讓黛絲發出一封否定原先答复的電報,黛絲的繼母也忖量黛絲本人不至于敢這么做。黛絲漂亮的小腦袋還蠻清楚的,如果將來要在倫敦結婚、定居,她最好与瑪格麗特姨媽走近一點。
  她走進廚房后,心腸就軟了下來,因為黛絲已經打點好了一切,她只要煮兩個蛋給史勞斯先生就行了。她突然心情好轉,端了餐盤上樓。
  “現在已經很晚了,所以我沒等搖鈴就上來了。”她說。
  他正在讀書,從桌子那端望了這邊一眼:
  “很有道理!很有道理。‘行在光明中’……班丁太太……”
  “什么?先生,”她說,一股怪异、冰冷的感覺襲上心頭,“是什么?先生!”
  “靈魂雖然愿意,但肉体卻是軟弱的。”史勞斯先生歎了口气。
  “你用功過度了,所以才會生病。”房東太太這樣說。
  班丁太太下樓后,發現一切都准備好了。千德勒到時會送黛絲小姐到貝格拉夫廣場,他會幫她提行李。他們可以由貝克街的車站坐車到維多利亞,這里离貝格拉夫廣場很近。
  但是黛絲似乎很想走路,她說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走路了,說完臉頰泛起玫瑰紅暈。即使是她繼母也必須承認,黛絲實在是個好看的女孩,這樣的女孩不該獨自一人走在倫敦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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