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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原來是喬。
  現在班丁改口稱他“喬”,而不如以往叫他“喬德勒”了。
  班丁太太先將大門開了點縫隙,免得陌生人闖了進來。
  在她敏銳而受苦的心靈中,這房子已成為她必須捍衛的一座城堡,即使進攻而來的是千軍万馬,她也絕不退卻。而她始終在等待第一個前來刺探的間諜;對付他,她僅有的武器是女人的睿智与慧黠。
  但當她看見門口這位笑臉盈盈的年輕人時,臉上的肌肉松弛了,原來緊張、焦慮、几乎是痛苦掙扎的表情也消失了。
  和喬打了聲招呼后,她打開門。這時黛絲應父親的要求,正准備大聲讀報。班丁太太說:
  “進來吧!外面很冷呢!”
  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班丁太太知道今天沒有什么新聞。
  喬·千德勒進門來,走過她身旁,進入小門廳。冷嗎?他倒不覺得,因為為了盡早赶到這里,他剛才走得很快。
  距上一件恐怖命案發生至今,已經有九天了,那天正巧是黛絲抵達倫敦的日子,這些日子以來,盡管倫敦警察局的數千名員工皆處于警戒狀態,連隸屬警局的警探也不例外。但大家已開始松懈警戒,由于太過于熟悉案情,盡管仍夾雜恐懼,心態上卻也開始麻痹与輕忽。
  但社會大眾的情況則完全不同。每天總有一些事發生,使這謎樣般的犯罪案,增添恐怖刺激的色彩,令它在大庭廣眾的印象中仍保持鮮活、矚目。
  即使是較冷靜、審慎的新聞界,也帶著憤慨不斷攻擊警察局長。兩天前在維多利亞公園還有攻擊內政部的激烈演講呢!
  但現在,喬·千德勒想把這些全忘掉。梅里本街道的這幢小房子已成為他夢中的樂土。暫時撇開這些煩人的工作吧!
  在他得不到滿足而深感疲備的工作中,一有空檔,他的心思就飛到這幢小屋。他一位朋友在雙尸案發二十四小時內就說過,要找到凶手恐怕比在稻草堆里找根針還困難。九天過去了,印證了這話一點也不假。
  他很快地脫下大外套、圍巾和帽子,將手指放在唇上,向班丁太太微笑示意,請她稍等一下。
  從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見這對父女共處祥和的畫面,千德勒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
  黛絲身著藍白相間的絲質洋裝,坐在火爐左邊的矮凳上,而班丁則坐在舒适的靠椅上,手圈在耳邊,傾听她的閱讀。班丁這姿態是他太太過去不曾見過的,她心頭不禁一陣劇痛——歲月已開始侵蝕班丁了。
  黛絲陪伴姨婆的職務之一就是大聲讀報,而且她頗以自己的表現為榮。
  就在喬將手指放在唇上的時候,黛絲問父親:
  “是不是要念這個部分?”
  “是的,親愛的。”班丁立刻回答。
  他聚精會神地听著,看見喬站在門口,只是點了點頭。這位客人來訪的頻率太高,几乎已經成了他們家的一員。
  黛絲讀著:
  “复仇者:一种……”停頓了一下,下面的字眼令她相當迷惑。然而,她還是勇敢地念了出來:“‘一种理論。’”
  班丁太太輕聲地對客人說:
  “進去呀,干嘛站在外面受凍?真奇怪。”
  “我不想打斷黛絲小姐,”千德勒低聲地說,聲音相當嘶啞。
  “進去可以听得更清楚,別認為黛絲會因此而停止,她可是一點都不會害羞的!”
  這年輕人很討厭她這种尖酸刻薄的語气,他自語道:
  “這就是繼母和親生媽媽不同的地方!”
  不過,他還是照班丁太太的話做了,而且一點也不后悔,因為黛絲剛好抬起頭來看他,美麗的臉龐掠過一絲光彩。
  “喬希望你不要停下來,繼續念吧!”班丁太太命令道。“現在,喬,你就坐到黛絲身邊,這樣就不會漏掉半個字了。”
  她的語气里帶著嘲諷,連千德勒都感受到了,但是他也很爽快地遵照她的吩咐,穿過房間,坐在黛絲背后的椅子上。從這個角度,他可以欣賞她那一頭迷人的秀發,自細長的頸背往上挽起。
  黛絲清了清喉嚨,接著念下去:
  “親愛的先生:我有個冗長的見解。‘复仇者’為自己取這個名字很顯然是想要成名。他很可能將路易斯·史蒂文生的小說《吉柯醫生与海德》中,那個具有善惡雙重人格的英雄的特質溶入他自己的人格中。
  就我的觀點,犯罪者應該是個性格安靜,外表頗為体面的紳士,住在倫敦的西區,曾經有過悲劇式的生活。他可能有個酗酒的妻子,由她寡母或姐妹照顧。人們可能注意到他最近變得憂郁而好沉思,但他每天仍和過去一樣規律地生活,每天沉溺于一些無傷大雅的嗜好。每到濃霧籠罩的夜晚,万籟俱寂,大約一兩點左右,他就會悄悄地溜出屋外,進行謀殺犯罪。選中了受害人之后,他便以《圣經》中的猶大般虛偽的君子風度靠近受害人,著手犯案后又悄悄潛回屋內。洗完澡,吃了早點后,他會顯得很愉快,再度成為人們眼中的好儿子、好兄弟。或是親友敬愛的紳士。現在,警方正在各個現場搜尋,想找出公認是典型精神异常者犯罪的證据。
  我提出這套理論有其存在价值,但我承認,對于警方將搜尋的范圍只限定在案發現場地區一事,我深感惊訝。我确信根据各种公開的資料顯示——別忘了,新聞界從來沒有獲得充分的資料——复仇者應該是在西區,而非在倫敦東區。誠摯的……”
  黛絲猶疑了一下,很吃力地念了他的署名:
  “‘加—伯黎—奧’——”
  “多么滑稽的名字!”班丁疑惑地說。
  喬這時插嘴說:
  “這是一個法國偵探小說家的名字,他寫過不少好作品。”
  “這么說,這位偵探小說家是來這里研究我們的犯罪事件囉?”班丁問。
  “噢,不,寫這封信的人只是為了好玩而簽上這個名字罷了。”喬自信十足地說。
  “真是封愚蠢的信。”班丁太太插嘴進來說:“沒想到這么知名的報紙會刊登這些垃圾。”
  “真是不可思議!复仇者竟然可能是位紳士!”
  黛絲惊歎,聲音充滿敬畏。
  “這些話可能有些道理,”她父親若有所思地說,“總之,這人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此時此刻,正躲在某處。”
  “當然,他是在某處。”班丁太太語帶嘲諷。
  這時她听見樓上史勞斯先生走動的聲音。
  “我該為房客弄晚餐了。”她又匆忙地說:“我不認為這個人住在西區。有人說,他是個水手,這還比較有可能。反正,這個話題已經令我厭煩了,談點別的吧,不要三句話离不開复仇者。”
  “我想喬今晚要對我們說什么新消息吧!喬,有什么新鮮事嗎?”班丁愉快地問。
  “爸爸,你听,”黛絲打斷他的話,“‘警方考慮使用警犬。’”
  “警犬?”班丁太太重复著,聲音中帶著恐懼。“為什么要用警犬?這個主意真可怕!”
  班丁看著她,微微一惊。
  “這個主意不錯呀!如果在倫敦行得通的話。只是倫敦有這么多肉店和屠宰場,這行得通嗎?”
  黛絲又繼續念著,听得她的繼母膽戰心惊,而她年輕的聲音中卻似乎充滿了興奮、雀躍与滿足。
  “听听下面這段敘述,”她說:“‘有個人在布萊本附近的森林中犯下一起謀殺案,警方找來警犬協助追蹤,多虧這動物特殊的本能,此案已偵破,凶手已處絞刑。’”
  “你看,有誰會想到這种事情?”班丁語帶欣賞地說,“報紙上偶而也可以提供有用的線索。”
  但是年輕的千德勒卻搖搖頭。
  “警犬沒什么用,一點儿用也沒有!各种建議這几天來多得數不清,警方要是—一采納這些意見.工作就做不完了。”
  他說完歎了口气,開始感到疲累。如果能一直待在這舒适的屋內听黛絲·班丁小姐讀報,而不用在寒冷,多霧的夜晚外出,那該多好啊!
  喬·千德勒很快就對新工作感到厭倦。工作上有太多的不愉快,在他住的地方或每天習慣用餐的小飯館,四周的人都拿警察的懶散無力來嘲笑他。不但如此,一位他平時頗為尊崇的朋友,他相當能言善道,最近參加了在維多利亞公園的示威活動,發表了激烈的演說,不僅攻擊警察總署,同時將矛頭指向內政部。
  然而黛絲小姐似乎念得很有成就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又有另一种想法,爸爸,”她叫道,“你听這封信:‘有個個人的見解,那就是:赦免共犯。親愛的先生,過去這几天,我一些較聰明的朋友認為,复仇者——不論他是誰,一定有些人認識他。不管他是如何的行蹤不定,如何地漂泊無常——’”
  念到這里,黛絲停頓了一下。
  “漂泊無常是什么意思?”說著她看了看四周的听眾,又接下去念:“‘不管他的習性如何地漂泊無常,他必然有固定的居所,總會有人認識他,知道這秘密的人之所以秘而不宣,可能是正期待一筆獎賞,也可能是生怕遭受知情不報、藏匿罪犯的刑罰。所以我建議內政部寬待檢舉的人,也惟有如此才能將這惡徒繩之以法。除非逮住現行犯,否則在英國法律這樣重視犯罪證据的制度下,想查個水落石出恐怕是難上加難!’”
  喬向前湊近了點:
  “這封信頗值一听。”
  這時候,他几乎要碰到黛絲了,尤其當她轉過那張漂亮的臉孔以便能將他的話听清楚時。喬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是嗎?千德勒先生,”她質疑著。
  “你還記得那樁鐵軌謀殺案嗎?罪犯在犯下刑案后,跑到他母親認識的一個女人那儿躺避了一陣子,但是那女人最后還是前棄了他,還得到了一大筆獎金呢!”
  班丁訓誡式地緩緩說道:
  “我不會為了獎金就背棄一個人。”
  “你會這樣做的,班丁先生,”千德勒肯定地說,“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好國民應盡的義務,你只不過是盡了義務,而得到自己該得的東西罷了。”
  “為了獎金而背棄人和告密這种行為沒有兩樣,”班丁還是頑固地說,“沒有人愿意被當做告密者。但你不一樣,”他赶忙補充:“你的工作就是逮捕犯錯的人,如果有人會跑到你那儿躲藏,簡直是自投羅网,笨到了极點!”
  說著他自己笑了,黛絲俏皮地插話:
  “如果是我犯了錯,可能就會跑去求助千德勒先生喲!”
  喬也笑了,且大聲地說:
  “噢,你不用擔心我會檢舉你,黛絲小姐。”
  這時候,班丁太太突然生气、不耐而且似乎痛苦地大歎了一聲,同時低頭屈身坐了下來,把大家嚇了一跳。
  “愛倫,怎么了?不舒服嗎?”班丁急著問。
  “突然身体半邊覺得刺痛,”這可怜的女人沉重地回答道,“現在已經好了,不用擔心!”
  “但是我不相信有人真的知道复仇者是誰,”千德勒很快地繼續話題:“任何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檢舉他,就算只為了自己也會這么做,有誰會庇護這种畜牲?跟這种人共處一室多么危險!”
  “你不認為他可能無法為自己邪惡的行為負責?”班丁太太抬起頭來看著千德勒,眼神中帶著渴望与焦慮。
  千德勒從容地說:
  “很抱歉,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算處以絞刑也不為過。想想看,他帶給我們多少麻煩。”
  “絞刑還算便宜了他呢!”班丁說。
  他的妻子尖銳地說:
  “如果他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不應該被吊死。我從來沒听過這樣殘酷的話。如果他是個瘋子,應該住在瘋人院才對呀!”
  “听听她在說些什么啊!”班丁打趣地看著愛倫,“用矛盾也不足以形容她。這几天來,我注意到她一直在幫這畜牲說話,因為他是一個天生絕對禁酒的人。”
  班丁太太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這是什么話,”她生气地說,“話說回來,如果這些謀殺案能把酒店里的女人清除一些,也是件好事啊!英國人的酗酒已變成國恥——這是我從未放棄的立場。黛絲,現在去做點正經事。不要看報了,我們已經听夠了,現在我要到廚房去,你可以舖桌巾了。”
  “是呀!你不會忘記房客的晚餐的,”班丁大聲說著,“史勞斯先生并不是每次都會搖鈴——”他轉向千德勒:“對了,他常常這時候外出。”
  “不是常常,只在他需要買東西的時候偶爾出去,”班丁太太立刻接口道,“但是我不會忘記弄晚餐,他通常在八點后吃飯。”
  “讓我送晚餐上去給史勞斯先生吧!”黛絲忙說著,她已順從班丁太太的吩咐,現在正舖著桌巾。
  “不用!我說過,史勞斯先生只要我服務,你只需在下面打點就好了,這才是我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千德勒也站了起來,他不希望黛絲忙的時候,自己卻在一旁無所事事。他看著班丁太太。問道:
  “忘了問你,房客一切都好嗎?”
  “從來沒見過這樣安靜、舉止端正的紳士,這位史勞斯先生真是我們的幸運之神哪。”班丁說。
  妻子走出了房間,走后,黛絲笑了。
  “千德勒先生,真難令人置信,我到現在還沒見過這位好房客呢。愛倫不讓別人靠近他,她這么做,如果我是爸爸,恐怕都要嫉妒了呢!”
  兩位男士都被黛絲的話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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