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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兩億遺產的繼承人


  爆炸過后的第四天晚上,一個穿著寬袖長外套、駕出租馬車的車夫,拉響佩雷納公館的門鈴,讓人把一封信交給堂路易。家人把他引到二樓工作室。到了那里,他把外衣脫掉,便快步走向堂路易:
  “老板,這一次真的糟了。您別以為是開玩笑,收拾行李,准備動身吧。而且要快。”
  堂路易坐在一張大扶手椅上,不慌不忙地吸著煙,說:
  “你要什么,馬澤魯,雪茄還是卷煙?”
  馬澤魯來气了。
  “可是,老板,您究竟看了報紙沒有?”
  “唉,看了!”
  “既是這樣,您應該和我一樣,和大家一樣,看得清形勢!三天來,從那雙重自殺,或不如說,從瑪麗—安娜和她表兄加斯通·索弗朗被雙雙謀殺以來,沒有一家報紙上沒有這樣的話,或者意思近似的話;‘既然弗維爾先生及其儿子、妻子、表弟加斯通·索弗朗都已不在人世,堂路易·佩雷納獲得柯斯莫·莫宁頓的遺產再無阻礙。’老板,您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嗎?當然,報紙上也提到絮謝大道的爆炸事件,提到弗維爾工程師的死后供認書,對可惡的弗維爾深為反感,對您的精明強干不知如何贊揚才好。可是,在所有的談話議論中,主要的一點是,羅素家的三支后裔都沒人了。留下的是誰?是堂路易·佩雷納。既然血緣的繼承人都死了,那筆遺產由誰來繼承?堂路易·佩雷納。”
  “該我運气好唄!”
  “老板,人們不是這樣看的。人們說,這一連串暴行慘案,決不是偶然的巧合,恰恰相反,它們表明存在著一個支配控制事件發展的人。這個人的活動始于謀殺柯斯莫·莫宁頓,待兩億遺產到手后才會告終。人們把手邊現成的名字,安到這個人頭上。這就是說,他是那個非同一般的、又曖昧又神秘、無所不能、無處不在,集毀譽于一身的人物,就是柯斯莫·莫宁頓的那個密友,就是從一開始就支配著事件的發展,就有預謀,一會儿說人家有罪,一會儿又說人家無罪,一會儿把人送進大牢,一會儿又讓人出獄,總之,把莫宁頓遺產案攪得天翻地覆的人物。他按照利益的驅使,這樣攪渾水,是因為有兩億元遺產可得。而這個人物,就是堂路易·佩雷納,也就是說那名聲不佳的亞森·羅平。面對這樣一宗謎案大案,除非是瘋子才不會想到是他干的。”
  “謝謝!”
  “老板,這就是人們議論的話,我不過是复述罷了。只要弗維爾夫人和加斯通·索弗朗還活著,人們就不會想到您這個身兼遺贈的受贈人和預備繼承人雙重身分的人。可現在他們都死了。大家也就不禁注意到机遇一次又一次照顧堂路易·佩雷納的利益,是那樣執著,委實叫人吃惊。您記得司法界有一條公認的原則:誰得益誰就有嫌疑。羅素家的几個繼承人都死了,是誰得益呢?是堂路易·佩雷納。”
  “強盜!”
  “強盜,韋貝在警察總署和保安局的走廊里正是這樣罵的。您是強盜,弗洛朗斯·勒瓦瑟是您的同謀。大家几乎不敢反駁他。警察總監?他倒是記得您兩次救了他的命,也記得您給司法机關幫了大忙,其作用無法估量,他頭一個表示夸獎,可是沒有用。他向總理瓦朗格萊報告也沒有用。眾所周知,總理是保護您的……可決定事態的不僅是總監一個人!不僅是總理一個人!還有保安局,檢察院,預審法官,新聞媒介,尤其是公眾輿論。公眾輿論等著查出罪犯,要求查出罪犯。不滿足它是不行的。這個罪犯不是您就是弗洛朗斯·勒瓦瑟。或确切地說,就是您和弗洛朗斯·勒瓦瑟。”
  堂路易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馬澤魯耐心等了一會,見老板不回答,絕對地作了個手勢,說:
  “老板,您知道您在逼我干什么嗎?逼我違背職責。好吧,我告訴您。明早,您會收到預審法官一張傳票。不管審問結果如何,審問出來,您將被直接帶往看守所。逮捕證已經簽發了。這就是您的對頭得到的東西。”
  “魔鬼!”
  “還不止這點。韋貝迫不及待地要复仇,已經獲准從即刻起就派人監視您的公館,防止您像弗洛朗斯·勒瓦瑟一樣逃走。過一個鐘頭,他就要帶人馬守在廣場上。老板,您認為怎樣?”
  堂路易仍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打了個手勢,對馬澤魯說:
  “隊長,你看看兩個窗戶中間沙發底下有什么。”
  堂路易是說正經的。馬澤魯本能地服從了。沙發下面,是一只箱子。
  “隊長,過十分鐘,我吩咐仆人上床睡覺以后,你就拎著這個箱子去里沃利街一百四十三號。我用勒科克的名字在那儿定了一套小房子。”
  “老板,這是什么意思?”
  “這就是說,三天以來,我一直等你來,因為我沒有信得過的人,可以交給他保管這只箱子。”
  “哦,是這么回事!可是……”馬澤魯局促不安,吞吞吐吐地說。
  “可是,可是什么?”
  “這么說,您打算溜走?”
  “當然!只是,為什么逼我這么快就走?我把你安插進保安局,就是想打探對我不利的情報。既然有危險,我當然躲開為好。”
  馬澤魯望著他,越來越吃惊。堂路易拍拍他的肩膀,干脆地說:
  “隊長,你明白,用不著化裝成出租車夫,也用不著違背職責。隊長,永遠也不能違背職責。你問問自己的良心,我相信,它會恰如其分地評价你的。”
  堂路易說的是事實。他看出瑪麗—安娜和索弗朗一死,形勢發生了變化,覺得還是躲一躲為好。他之所以沒有馬上成行,是希望得到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消息,或是信,或是電話。既然年輕姑娘執意保持沉默,堂路易就再沒有理由冒著被捕的危險等下去。事態的發展很可能走到這一步。
  他的預見果然不錯。第二天,馬澤魯來到里沃利街那套小房間,有點放肆地說:
  “老板,您可是溜得及時。一大早,韋貝得知鳥飛了,大發雷霆,到現在也沒息怒。另外,說實在的,局勢越來越复雜。署里人什么也不明白。甚至不知道該不該追查弗洛朗斯·勒瓦瑟。喂·對了,您大概在報上看到了。預審法官斷言,既然弗維爾是自殺的,他儿子埃德蒙是他殺死的,弗洛朗斯·勒瓦瑟就与此案毫無關系。對他來說,案子已經結了。預審法官,他都厭煩了!可是加斯通·索弗朗是不是被謀殺的還沒有查明,就像弗洛朗斯在這件事上,在其他所有事上的作用還沒有弄清一樣。難道不是在她房里,在一卷莎士比亞里發現了有關爆炸和信的文件?再說……”
  馬澤魯停住話頭,看到堂路易瞪著他,不免有些畏怯起來。他明白老板越來越愛戀那年輕姑娘。不管她是不是罪犯,他都一樣愛她。
  “我明白了。”他說,“別說了。時間會說明我是對的。你將來會看到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馬澤魯盡可能來看他,或者打電話告訴他在圣拉扎爾監獄和衛生防疫所監獄開展的調查的詳情。
  不出人們所料,調查一無所獲。堂路易原先的那些證明,除了有關吊燈和自動投信机關的部分被認為是正确的以外,其余的都被擱置一旁。調查充其量證實了一點:被捕之前,索弗朗曾試圖通過醫務所一個供應商,与瑪麗—安娜取得聯系。是否應該假定,毒藥和注射器都是從這條渠道進來的呢?可是無法證實。另一方面,也同樣無法查出,詳盡報道瑪麗—安娜自殺消息的報紙,是怎樣送進加斯通·索弗朗的單人牢房的。
  再者,最初的謎團仍未解開。苹果上那個齒痕始終不可理解!弗維爾先生死后查找到的供認書洗清了瑪麗—安娜的嫌疑,可是那苹果上分明留著她的齒痕!那兩排牙齒印,人們稱作虎牙印,那正是她的牙齒印!那么……
  長話短說,正如馬澤魯所說的,大伙儿面對這复雜的局面,都束手無策,以至于總監只好決定,在下星期,也就是六月九日,召集一次有關莫宁頓遺產繼承人的會議。因為遺囑委托他最早在立遺囑者死后三個月,最遲不超過四個月,召集繼承人會議。他希望以此了結這樁傷腦筋的謎案,因為司法机關將此案處理得一塌糊涂,毫無辦法。屆時根据情況,議定有關遺產的繼承問題,然后,把預審了結。以后,莫宁頓遺產繼承人相繼被殺這一慘案將慢慢被人淡忘。那神秘的齒痕也會慢慢不再有人提起……
  真怪,最后几個焦躁不安、動蕩不宁、猶如大戰前夕的日子——因為人們預計這次繼承人會議是一場大戰——堂路易是坐在陽台的扶手椅上,悠哉游哉地度過的。他面對著里沃利的街景,或是吸煙卷,或是吹肥皂泡。風把肥皂泡帶到蒂伊勒利宮的花園。
  馬澤魯卻看不慣。
  “老板,您真讓我吃惊。瞧您一副若無其事,無憂無慮的樣子。”
  “我本性就是這樣,亞歷山大。”
  “那又怎么?您成局外人了?不為弗維爾夫人和索弗朗報仇了?人家公開指控您有罪,您卻在這儿吹肥皂泡!”
  “沒有比這更讓我感興趣的事了,亞歷山大。”
  “老板,您希望我告訴您?唉!看到您這模樣,我都以為已經知道謎底了……”
  “誰知道呢,亞歷山大?”
  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能夠讓堂路易動心。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他卻總是不离陽台。現在,他又多了一件事,扔面包屑喂飛來的麻雀。确實,對他來說,案子似乎也到頭了,事情進展十分順利。
  到了開會那天,馬澤魯帶了一封信進來,一副惊訝樣子:
  “老板,給您的。信是寄到我那儿的,可是里面的信封上寫著您的名字……這事您怎么看?”
  “亞歷山大,這很容易。敵人知道我們關系密切。他不知道我在哪儿,就……”
  “哪個敵人?”
  “晚上告訴你。”
  堂路易拆開信封,讀到用紅墨水寫的如下的話:
  
  亞森·羅平,你還來得及。赶緊退出戰斗。否則,等著你的也是死路一條。當你以為達到了目的,當你伸出手要抓我,當你高呼胜利的時候,深淵就在你腳下裂開了。
  你的死亡地點已經選好了。陷阱准備好了。當心,亞森·羅平!

  堂路易微微一笑:
  “來得正是時候。事情有眉目了。”
  “您覺得,老板?”
  “對,對……這是誰交給你的。”
  “啊!這封信,總算我們有運气!送交這封信的人,正好和署里的收發員住在相鄰的兩座樓里,都在泰爾納。收發員認得那家伙。您說,我們有運气吧。”
  堂路易听了一喜,樂得蹦起來。
  “你說什么?說下去!你打听了情況吧?”
  “那家伙是個當仆人的,在泰爾納大道一家診所當差。”
  “走。我們去找他。沒有一分鐘可耽誤。”
  “過一陣再去,老板。人家會發現您的。”
  “嗨!當然。只要沒事干,我會一直等到今天晚上,我會養精蓄銳·因為我預計斗爭會十分殘酷。可是,既然敵人終于干了件蠢事,既然有了一條線索,那就不必等了。我往頭前赶了。馬澤魯,沖上去打老虎!”
  堂路易和馬澤魯赶到泰爾納大道的診所時,已經是下午一點。一個仆人接待他們。馬澤魯拿肘子捅捅堂路易。毫無疑問,這就是那個送信的家伙了。确實,馬澤魯一盤問,那家伙立即就承認他上午去了警察總署。
  “誰派你去的?”馬澤魯問。
  “院長嬤嬤。”
  “院長嬤嬤?”
  “是的。診所還附設了一家療養院.由一些修女管理。”
  “能見見院長嬤嬤嗎?”
  “當然能。只是現在不行,她出去了。”
  “會回來嗎?”
  “呵!說不定什么時候回來。”
  仆人把他們領進候診室。他們在里面待了一個多鐘頭,十分納悶:這個修女卷進來是什么意思呢?她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進來了一些人。仆人把他們領到正在治療的病人身邊。有一些出去了。一些修女不聲不響地來來去去,還有一些穿著掐腰白大褂的護士也在忙忙碌碌。
  “我們別在這儿干等吧,老板。”馬澤魯低聲道。
  “你有什么急事?親愛的人在喚你嗎?”
  “我們這是浪費時問。”
  “我的時間不會浪費。總監那儿的會要五點才開。”
  “嗯?您說什么,老板?這不是正經話!您并沒有參加會的打算……”
  “為什么沒有?”
  “怎么!那張逮捕證……”
  “逮捕證?一張廢紙……”
  “您要迫使司法机關采取行動,那張廢紙就會變成事實。您的出席會被看作挑釁……”
  “那我的缺席就會被看作供認了。一個繼承了兩億元遺產的人在得到好處的一天是不會躲藏的。因此,我必須出席會議,否則,我就會失去權利。我要去的。”
  “老板……”
  他們面前,忽然冒出一聲沉悶的叫喊,緊跟著,一個女人,一個正在穿過候診室的護士開始跑起來,掀起一張門帘,便跑進去不見了。
  堂路易猶豫著站起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遲疑了四五秒鐘,猛一下也跑起來,沖進那道門帘,順著走廊,來到一張包皮的大門口。那張門剛剛關上。他傻乎乎地伸出顫抖的手,在門四周試了几下,都沒推開,又耽誤了几秒鐘。
  當他終于把門推開,來到一道便梯底下。上不上?右邊,還是這道樓梯,通向地下室。他走了下去,進了一間廚房,抓牢一個廚娘,狂怒地問道:
  “有一個護士,剛從這儿跑出去,是嗎?”
  “熱爾熱呂德小姐?新來的……”
  “是……是……快說……她去了上面……”
  “誰?”
  “啊!媽的!快告訴我她從哪里走了?”
  “這里……這個門……”
  堂路易拔腿就跑,沖過一個小門廳,來到外面,泰爾納大道。
  “好家伙!真是一場賽跑!”馬澤魯叫道,追了上來。
  堂路易觀察著大道。在附近一個小廣場,圣費達南廣場上,一輛公共汽車正在起動。
  “她在上面。”他肯定道,“這一次,我可不會放她跑了。”
  他叫了一輛出租汽車。
  “司机,跟著公共汽車,隔五十米遠。”
  馬澤魯對他說:
  “是弗洛朗斯·勒瓦瑟嗎?”
  “是的。”
  “她的心真狠,她。”馬澤魯低聲抱怨道。
  突然,他又激烈地說:
  “可是,老板,您就沒有看出什么?真的,這一點,我們可不是瞎子!”
  堂路易沒有回答。
  “可是,老板,弗洛朗斯·勒瓦瑟在這家診所出現,确切證明,是她命令仆人給我送來這封威脅您的信的。再也不用怀疑了!是弗洛朗斯·勒瓦瑟操縱整個案件!這一點,您和我一樣清楚,還是承認吧!十天來,您也許出于愛戀,認為她是無辜的,盡管种种證据都指控她有罪。但今天,事實終于擺在您眼前。我感覺到了,我堅信這點。我沒弄錯,老板,對吧?您看清楚了吧?”
  這一次,堂路易沒有反駁。他虎著臉,兩眼冷冷地監視著公共汽車。這時,公共汽車在奧斯曼大道拐角上停住了。
  “快!”他對司机吼道。
  年輕姑娘下了車。她穿著護士的白大褂,很容易認出是弗洛朗斯·勒瓦瑟。她環顧四周,似乎想看看有沒有人跟蹤,然后她上了一輛汽車,駛過奧斯曼大道,又駛上佩皮尼耶爾街,一直來到圣拉扎爾火車站。
  堂路易遠遠看見她登上通到羅馬候車室的樓梯,又看到她出現在車站大廳盡頭的售票窗口前。
  “快去,馬澤魯,”他說,“亮出你保安局的證件,問售票員剛才賣出的是去哪儿的票。快,趁這會儿窗口還沒人。”
  馬澤魯立即去了,問過售票員之后,回來說:
  “二等車廂的,去魯昂。”
  “你也買一張。”
  馬澤魯照辦了。他們查詢了車次,知道馬上有一列快車要開了。他們赶到月台上,看見弗洛朗斯進了列車中部一個車廂。
  列車一聲長鳴。
  “上車吧。”堂路易盡量藏起身子,對馬澤魯說,“到魯昂后給我發個電報。我晚上赶去与你會合。尤其要睜大眼睛,別叫她從你手指縫里溜走了。她是很狡猾的,你知道。”
  “可是,您,老板,您為什么不一起走呢?最好還是……”
  “不行。到魯昂后還有的是事干。我只能晚上赶來。而署里那個會五點召開。”
  “您硬要出席?”
  “絕對。去吧,上車。”
  堂路易把他推上尾部一個車廂。列車啟動了,很快就開進隧道不見了。
  堂路易在一間候車室找了條長凳坐下,待了兩小時,裝著看報,其實一個字也看不進,腦子里又一次冒出老是糾纏他的頑念,只是這一次是多么清晰:“弗洛朗斯是罪犯嗎?”
  德斯馬利翁先生辦公室的門于下午五點准時打開,迎進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亞克伯爵,公證人勒佩蒂依先生和美國大使館的秘書。這時,有一個人進了接待員的候見室,遞上名片。
  當班的接待員掃了一眼名片,立即回頭望了一望在一邊談話的一群人,又問新來者;
  “先生沒有通知?”
  “用不著。請去通報,堂路易·佩雷納到了。”
  那群人好像触了電似的。其中一個走上前來,他就是副局長韋貝。
  兩個人對視一陣,一直看到對方心里,堂路易友好地笑笑,韋貝鐵青著臉,嘴唇直抽搐,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
  他身邊除了兩個記者,還有四個保安局的警探。
  “天吶!這些人都是來對付我的。”堂路易想道,“不過,看他們吃惊的樣子,證明他們認為我不敢來。他們會抓我嗎?”
  韋貝沒有動,不過后來臉上還是顯出得意的神情,仿佛在說:“好家伙,終于把你逮著了。你別想跑了。”
  接待員走回來,一句話也沒說,給堂路易指了指路。
  堂路易畢恭畢敬地從韋見面前走過,又友好地向各位警探致了意,然后進去了。
  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亞克伯爵立即伸出手,迎上來,表明任何流言都沒有損害他對外籍軍團戰士佩雷納的尊重。不過警察總監的克制態度是意味深長的。他一邊翻閱文件,一邊与使館秘書和公證人小聲談話,并未起身迎接。
  堂路易心想:
  “我的好亞森·羅平,今天這里有人會亮出手銬。倘若銬的不是真正的罪犯,就是你這可怜的老伙計了。明人不必細說……”
  他回憶起案子開頭時,他在弗維爾公館的工作室,面對著總監和法官,倘若不讓司法机關找到罪犯,自己就有可能立即被捕。因此,從頭至尾,他都不得不一邊与看不見的敵人作斗爭,一邊遭受著司法机關的不斷威脅,他只有不斷取得胜利,才能保護自己。他不斷受到攻擊,時刻處于危險之中,相繼卷入瑪麗—安娜和索弗朗的漩渦之中。那兩個無辜的人作了殘酷無情的戰爭法則的祭品。到頭來,他是与真正的敵人短兵相接,還是在決定性的一刻倒下?
  他愉快地搓著雙手,使得德斯馬利翁先生忍不住望望他。堂路易滿面春風,一副樂滋滋地准備迎接更大喜事的模樣。
  警察總監有一陣沒有出聲,似乎在尋思這可惡的家伙在為什么事高興,然后他又翻閱文件,到未了,他才開口道:
  “諸位,我們兩個月后,在此再度聚會,議決有關柯斯莫·莫宁頓遺囑的事情。秘魯公使館的專員卡塞雷斯先生沒來。我剛收到從意大利發來的一封電報。据電報看,卡塞雷斯先生患了病,相當厲害。再說,也并不是非要他出席不可。因此,該到的人都到了……只可惜缺了那些人,那些本該由本次會議認可其權利的人,也就是說,柯斯莫·莫宁頓的繼承人。”
  “總監先生,還缺了一個人。”
  德斯馬利翁先生抬起頭來。剛才說話的是堂路易。總監猶豫一下,接著決定問他,說:
  “誰?這個人是誰?”
  “殺死莫宁頓的繼承人的凶手。”
  這一次,堂路易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盡管在場的人對他都有些抵触情緒,他還是迫使他們重視自己的在場,并接受自己的影響。他必須慢慢地引導大家与自己展開討論,就像与一個說出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的人展開討論一樣。因為那些事是可能的,既然他說了出來。
  “總監先生,”他說,“能允許我說出一些与眼前形勢不合的事實嗎?絮謝大道爆炸事件之后,我們有過一次交談,得出了合情合理的結論,這些事實,就是那結論的下文。”
  德斯馬利翁先生沒有說話。堂路易明白,他可以說,于是開口道:
  “總監先生,我要說的話很簡短。所以簡短,有兩點原因。首先,是因為我們已經掌握了弗維爾工程師的供認書,知道他在此案中扮演了一個可惡的角色;其次,是因為余下的情況看上去雖很复雜,其實卻很簡單。總監先生,您在走出絮謝大道那座被炸坏的公館時間我:‘伊波利特·弗維爾的供認里只字不提柯斯莫·莫宁頓的遺產,這怎么解釋呢?’這句話就完全概括了余下的問題。
  總監先生,全部問題就在于,伊波利特·弗維爾之所以只字不提遺產,顯然是因為他不知道。加斯通·索弗朗向我講敘他的辛酸故事時,也只字未提遺產,這是因為遺產在他的故事里沒有占据任何位置。在這些事件發生之前,他和瑪麗—安娜,和弗洛朗斯·勒瓦瑟一樣,都不知道遺產的事儿。”
  “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報复,僅僅是報复驅使伊波利特·弗維爾那么干的。不然,他為什么要干,既然可以正正當當地得到柯斯莫·莫宁頓的兩億元遺產?再說,他如果想得到那筆錢,也不會一開始就自殺。
  因此,有一點可以肯定:在伊波利特·弗維爾的行為和決定中,絲毫沒有遺產的影響。
  然而,柯斯莫·莫宁頓、伊波利特·弗維爾、埃德蒙·弗維爾、瑪麗—安娜·弗維爾和加斯通·索弗朗相繼死去,依照不可改變的規律,仿佛是有人順著次序把他們干掉,好把莫宁頓的遺產奪到手似的!先是財產的持有者,然后是他在遺囑中指定的受遺贈者。我再說一遍,他們死的順序,就是遺囑中為他們規定的領受遺產的順序!
  這難道不十分奇怪?又怎樣才叫人不認為,在這一連串事件中,有一個操縱一切的思想在作祟?又怎能叫人不假定,正是這遺產造成了這場可怕的殘殺,在弗維爾這個卑鄙之人的仇恨和嫉妒之上,還有一個神通廣大的家伙,目標明确,操縱著這場慘劇中那些無意識的演員,像編了號的犧牲品一樣,把他們引向滅亡?
  總監先生,民眾本能与我的看法是一致的,有一部分警察,以韋貝副局長為首,正是這樣想的。在大家的想象中,這樣一個神通廣大的家伙是存在的。必須找出一個人,他就是那操縱一切的思想、意志和力量!而這個人就是我。說來說去,為什么不是我呢?難道我不是柯斯莫·莫宁頓的繼承人嗎?這是必不可少的條件,沒有好處不會殺人犯罪。
  我并不為自己辯護。有些奇怪的干預,有些情況很可能迫使您,總監先生,對我采取一些沒有根据的措施。但我相信您不會這么糊涂,竟然認為我有可能干出這种暴行,因為您可以從我兩個月來的所作所為,看看我是不是那种人。
  然而,總監先生,民眾出于本能,指控我有罪也自有道理。除了弗維爾工程師,肯定還有一名罪犯,而且這名罪犯必定能繼承柯斯莫·莫宁頓的遺產。既然犯罪的不是我,那就說明,柯斯莫·莫宁頓還有一個繼承人。總監先生,我指控有罪的,就是那個繼承人!
  我們一度認為,在我們面前發生的慘案里,起作用的是一個死人的意志。其實并非如此。并不單單只有一個死人的意志。我并不是全部時間都在与一個死人作斗爭。我不止一次感到那個活著的對手的气息向我迎面吹來。我也不止一次感到那虎牙試圖把我撕咬。那死人干了不少事。但有的事不是他干的。即使是他干的,恐怕也有別人參与。我說的這個活人僅僅是執行他命令的人,還是他的同謀、幫凶,這我就不清楚了。但他肯定在繼續進行陰謀活動,也許陰謀還是在他啟發下炮制的。無論如何,他用陰謀活動來獲取利益,果斷了結,把它推到极限。這樣做,是因為他了解柯斯莫·莫宁頓的遺囑。
  總監先生,我指控的就是他。
  至少,我指控他犯了不能歸到伊波利特·弗維爾名下的罪行。
  我指控他撬了勒佩蒂依公證人的抽屜。柯斯莫·莫宁頓的遺囑就曾放在抽屜里。
  我指控他潛入柯斯莫·莫宁頓的房間,用一支毒劑,換下了莫宁頓先生要注射的氫氧化納卡可基酸鹽。
  我指控他假扮醫生,來觀察柯斯莫·莫宁頓的死亡,并出具假死亡證。
  我指控他向伊波利特·弗維爾提供毒藥,使韋羅偵探、埃德蒙·弗維爾和伊波利特·弗維爾本人相繼死于這种毒藥。
  我指控他向加斯通·索弗朗提供武器,并唆使他三次暗殺我未遂,最終害死了我的司机。
  我指控他利用加斯通·索弗朗為与瑪麗—安娜聯系而在醫務所發展的內線,傳遞給瑪麗—安娜毒藥和注射器,致使不幸的女人自殺身亡。
  我指控他通過我尚不清楚的辦法,把報道瑪麗—安娜自殺消息的報紙送給加斯通·索弗朗,他清楚預見到了他這种行為的必然后果。
  我指控他,概括地說,并且未考慮他參与的其他罪行——殺害了韋羅偵探、我的司机、柯斯莫·莫宁頓、埃德蒙·弗維爾、伊波利特·弗維爾、瑪麗—安娜·弗維爾、加斯通·索弗朗,總之,殺害了所有攔在他和几億元遺產之間的人。
  總監先生,這最后几句話,清楚地向您表明了我的想法。一個人之所以為一大筆遺產除掉五個同類,是因為他相信,這樣做能保證他万無一失。得到這筆錢財。簡言之,一個人之所以殺死一個億万富翁和他的四個依順序排列的繼承人,那是因為他本人是第五個繼承人。過一會儿,這個人就會來到這里。”
  “什么?!”
  警察總監失聲叫道。堂路易·佩雷納的推理是那樣有說服力,那樣絲絲入扣,他都沒工夫去想,只想著堂路易宣告的那令人惊訝的消息。
  堂路易又說:
  “總監先生,那個人的來訪證明我的指控決不是憑空捏造。您記得柯斯莫·莫宁頓的遺囑規定得非常明确:繼承人只有出席了今日的會議,他的權利才有效。”
  “他要是不來呢?”總監問,表明堂路易的自信慢慢有了其道理。
  “他會來的,總監先生。否則,他干這案子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如果光是弗維爾工程師的那些罪惡和行為,人家還會認為這是一個瘋子干的荒唐事。可是殺害瑪麗—安娜·弗維爾和加斯通·索弗朗以后,這個案子不可避免的結局,就是圣泰羅素家的最后一名后人粉墨登場。他是柯斯莫·莫宁頓的名副其實的繼承人,排在我前面,前來要求領取他如此殘忍地奪得的兩億元財產。”
  “他要是不來呢?”德斯馬利翁先生又追問一句。
  “那么,總監先生,罪犯就是我。您只用把我逮捕就行了。今日下午五六點之間,在這間房子里,您會看到,殺害莫宁頓的有繼承人的凶手就站在您對面。他如果不來,就太不合人情了……因此,不管怎樣,司法机關總會滿意的。不是他就是我,這個兩難推理十分簡單。”
  德斯馬利翁先生不作聲了,心事重重地捻著胡須,圍著桌子,在与會者形成的小圈子中間踱著,顯然,對于這樣一种假設,他已明确有了反對意見。末了,他喃喃自語似的,低聲說:
  “不對……不對……因為這人直到今天才來要求他的權利,這究竟作何解釋?”
  “總監先生,也許是偶然……有什么阻礙……或者,誰知道呢?也許是一种強烈情感、反常的需要。再說,總監先生,您記得,這個案子策划得多么巧妙、精密。每一個事件都是在弗維爾工程師親自确定的時刻發生的。我們難道不難假定,弗維爾的同謀徹底受了這個方法的影響,直到最后一分鐘才露面?”
  德斯馬利翁先生有些生气地說:
  “不可能,不可能,一千個不可能。如果确有這樣一個凶犯,犯了這樣一連串的謀殺案,他就不可能這樣蠢,前來自投羅网。”
  “總監先生,他來這里,并不知道會有危險,既然誰也沒有假設過存在他這么一個人。再說,他又有什么危險?”
  “他有什么危險?可他若犯了這么一連串謀殺案……”
  “他自己并沒有犯,總監先生,他是讓人犯了那些罪,這兩者是不同的。現在您明白,這人出人意料的力量是從哪里來的了:他并不親自動手!從我發現真相的那一天以來,我漸漸悟出了他的行動辦法,揭開了他操縱的机器的外罩,探明了他使用的詭計。他并不親自動手!這就是他的手法。在這一連串謀殺案中,您會發現他的手法都是相同的。表面上,柯斯莫·莫宁頓是打針失誤致死。其實是那人把藥劑換成了致命的毒劑。表面上,韋羅偵探是伊波利特·弗維爾害死的,實際上,是那個策划,唆使并手把手讓弗維爾干的。同樣,表面上,弗維爾是先毒死儿子,然后自殺的,瑪麗—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也都是自殺的,其實,是那人要他們死,逼他們自殺,并向他們提供了自殺的辦法。總監先生,這就是那人的手法,那人就是這樣一個家伙。”
  他壓低聲音,似乎感到恐懼,補充道:
  “我一生也算見過不少世面了。可我承認,我還從未碰過比他更可怕,更能干,頭腦更敏銳的人。”
  他的話使在座的人都激動起來。大家仿佛真地看見了那隱形的人。大家已經想象出他的模樣,都在等他出現。堂路易兩次轉身向門,側耳傾听。這舉動表明那人正往這里走來。
  “不管他是親自動手還是讓人動手,只要司法机關逮住他,自然會弄明……”
  “總監先生,司法机關會碰釘子!像他那樣的人,早把什么事情都預見到了,甚至被捕,甚至指控他的罪名。因此,你們只能在道義上指責他,沒有物證。”
  “那么……?”
  “那么,總監先生,我認為應當把他的解釋看作是合情合理的,應當相信他。最要緊的是了解他。以后——要不了多久——你們就能揭掉他的假面具了。”
  總監先生繼續繞桌子踱步。德·阿斯特里尼亞克少校打量佩雷納,暗暗贊歎他的冷靜。公證人和使館秘書似乎十分激動。确實,再也沒有比此刻占据他們頭腦的想法更讓人震惊的事情了。可惡的凶犯即將會在他們面前出現嗎?
  “安靜!”警察總監停下來,說道。
  有人穿過候見室。
  有人敲門。
  “請進!”
  接待員進來了,手里舉著一個托盤。
  托盤里有一封信,還有一張來訪登記表,登記著來訪人的姓名和來訪目的。
  德斯馬利翁先生快步走過去。
  正要伸手拿登記表時,他遲疑了一下。他一臉蒼白,接著,他立即下了決心:
  “啊!”他叫了一聲,身子一震。
  他扭頭望了望堂路易,思索片刻,然后拿了信,問接待員:
  “那人來了嗎?”
  “在候見室,總監先生。”
  “我一搖鈴,你就引他進來。”
  接待員走了。
  德斯馬利翁先生站在桌前,一動也不動。堂路易又一次与他的目光相遇,發現他眼神慌亂。發生了什么事?
  警察總監毅然決然地拆開信,展開信紙,念起來。
  大家都注意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注意他臉上流露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佩雷納的預言是否會得到驗證?有沒有第五個繼承人前來要求他的權利?
  德斯馬利翁先生念了頭几行,就抬起頭,對堂路易低聲說道:
  “先生,你說得對,這人的确是來要求他的權利的。”
  “總監先生,他是誰?”堂路易忍不住問道。
  德斯馬利翁先生沒有回答。他匆匆把信念完。然后又從頭開始,慢慢細讀,琢磨每一句話的意思。最后,他大聲念道:
  
  總監先生:我收到一封信,偶然得知羅素家族還有一個不知名的繼承人。只是到今日我才收集到必不可少的證明其身分的證件材料,并得以在最后一刻,沖破重重意想不到的阻礙,派當事者本人給您送上,這件事情,我只是偶然介入,其實与我無關,我只希望置身事外,并不妨礙別人的秘密。因此,我認為不必在這封信上簽名,敬請總監先生原諒。

  因此,堂路易·佩雷納沒有看錯,事件的發展完全驗證了他的預見。有一個人在指定的時刻上門來了,及時提出了要求。這种分秒不差的方式奇怪地使人想起貫穿全案的机械般的精确,
  現在只剩最后一個問題:這個尚未露面,可能有權繼承莫宁頓遺產,因此也是犯下五六樁謀殺案的家伙究竟是誰?此時他在隔壁等待接見,一堵牆擋住了大家的視線。他就要進來了。大家就要見到他,認識他了。
  總監突然搖響鈴鐺。
  這以后是焦灼不安的几秒鐘。真是怪事,德斯馬利翁先生一直盯著佩雷納。佩雷納表面十分鎮定,其實內心忐忑不安,很不自在。
  門被推開了。
  接待員閃到一邊,讓一個人進來。
  進來的原來是弗洛朗斯·勒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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