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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跟在我后頭走進房間。
  “還好他沒跟她睡在一起。”
  “你先生昨晚在哪里睡?”
  “他的書房。”
  她帶我去看一樓的那個小書房。房里架子上有几排書,一個關上的拉蓋書桌,一張破舊的坐臥兩用沙發,床頭還立了個灰色的檔案鋼柜,活像個衣冠冢。我轉頭問珍:
  “史丹平常都睡在這里?”
  “你問了不少很私人的問題。”
  “你得習慣這點。我就當作他平常都睡在這里好了。”
  她臉紅了。
  “他晚上都在弄他的檔案,他不喜歡我去吵他。”
  我試探地拉了拉檔案柜的第一個抽屜。抽屜鎖上了。
  “他在這里放些什么樣的檔案?”
  “他爸爸的檔案。”她說。
  “他爸爸的檔案?”
  “史丹替他爸爸准備了一個檔案,把他挖到的所有點點滴滴都存在里面,其實沒有多少。還有所有的假線索——他曾經跟几十個人談過或書信往來,想要找到他父親的下落。這几年來,他主要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頭。”她又用嘲諷的語气加上一句:“起碼我還知道他晚上都在哪里過夜。”
  “他爸爸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其實不太清楚。很可笑吧,這么多的資料——”她輕敲檔案柜的金屬邊框,“史丹其實根本不提他爸爸的。對于這件事,他几乎是避口不談,他媽媽更是絕口不提。我只知道他過去是太平洋步兵團的一個上尉。史丹有一張他父親穿制服的照片,他長得很帥,笑起來很迷人。”
  我看看四周用三夾板拼貼起來的牆壁。除了一本商用月歷之外什么都沒有,月歷上的白紙黑字依然寫著“六月”。
  “他把他爸爸的照片放在哪里?”
  “塑膠護套里,這樣才不會破損。”
  “照片為什么會破損呢?”
  “因為他得把照片拿給別人看。他還有几張他爸爸在打网球、騎馬打馬球、駕駛游艇的照片。”
  “我猜他爸爸很有錢吧?”
  “确實很有錢,至少我婆婆是很有錢。”
  “而她的丈夫卻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了她和這些錢?”
  “我是這么听說的。”
  “那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史丹跟他媽媽都不談這件事。我只知道我公公跟那個女人私奔到舊金山去了。今年六月,史丹跟我在舊金山待了兩個星期,他帶著他爸爸的照片在舊金山到處查訪,几乎走遍了整個市區,才肯罷休。我還費了好大的勁儿才讓他跟著我們回來。他原本想把工作辭了,在灣區繼續找下去的。”
  “要是他找到了他爸爸,那又怎么樣呢?”
  “我不知道。我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說他爸爸离家的時候他十一二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史丹現在二十七歲……那有十五年了。”
  “他辭掉工作,經濟上負擔得起嗎?”
  “哦,他負擔不起。我們欠了一屁股債,是向他媽媽還有其他人借的。可是他愈來愈不負責任,我只能盡量要他保住工作。”
  她看著房間空空如也的牆壁和那個好几個月都沒變動的日歷,沉默了一會儿。我說:
  “你有沒有檔案柜的鑰匙?”
  “沒有。鑰匙只有一把,史丹帶在身上。他把拉蓋書桌也都鎖起來,他不喜歡我看他的信。”
  “你覺得他跟那個女孩一直在通信嗎?”
  “我不知道。到處都有人寫信給他,我都沒打開過。”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她說她的名字是‘小珊’,至少她是這么告訴龍尼的。”
  “我想看看那部賓士車的登記號碼。車庫有鑰匙吧?”
  “這我倒有,我把它放在廚房里。”
  我跟著她走出房間,進了廚房。她打開碗櫥,從一根釘子上拿下鑰匙。我用鑰匙打開車庫。那部賓士車的鑰匙插在鑰匙孔上。我沒找到登記證明,不過置物箱里面有張皺巴巴的汽車保險發票,抬頭寫著:“羅杰·安密特先生”,地址是圣德瑞莎市新月街十號。我把那個名字和地址抄在我的黑色筆記本里,然后鑽出車外。
  “你找到什么沒有?”
  我打開筆記本看。
  “你認識這個羅杰·安密特嗎?”
  “恐怕不認識。不過新月街是高級住宅區。”
  “而且那部賓士車要不少錢。史丹的那位老同學好像很有錢,要不然就是她偷來的。”
  珍很快做了個要我降低聲音的手勢。
  “拜托不要講這么大聲,”她用一种深恐葡萄藤篱笆外隔牆有耳的細聲說。“他說她是他的老同學。真是可笑,她根本不可能是他學校里的老朋友,我跟你說過,她起碼小他六七歲,更何況,他上的是圣德瑞莎的一所私立男校。”
  我又把筆記本翻開。
  “跟我描述一下那女孩的模樣。”
  “她很漂亮,金色頭發,跟我差不多高,五呎六時。身材很好,大概一百一十五磅左右,眼睛是藍色的。說真的,她的眼睛是她最出色的地方,不過——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為什么奇怪?”
  “因為我看不透她的眼神,”她說。“我看不出來她是全然的天真呢,還是全然的冷漠,好像沒有一點道德意識。這可不是我的后見之明,她和史丹一塊儿進來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樣。”
  “他有沒有做任何解釋,說他為什么要帶她回家里來?”
  “他說她需要吃東西和休息,而且要我做晚飯給她吃。我照做了。可是她几乎什么都沒吃,只喝了一點豌豆湯。”
  “她的話多不多?”
  “跟我話是不多,不過她跟龍尼說了不少。”
  “都說些什么?”
  “其實都是些無聊廢話。她告訴他一個荒謬的故事,說一個小女孩獨自被丟在山上的一間屋子里一整夜,小女孩的爸爸媽媽被怪獸殺死了,后來小女孩也被一只類似老鷹的大鳥給叼走了。她說這是她像他那個年紀的時候,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還問我儿子,希不希望這种事也發生在他身上。當然這都是亂編的,可是它出于惡意,好像她想把她的歇斯底里轉嫁到龍尼身上似的。”
  “龍尼怎么反應?他很害怕嗎?”
  “倒也沒有,他好像有點被她迷住了,不過她可迷不倒我。我打斷他們的故事,叫龍尼回房間去。”
  “她有沒有提到要把龍尼帶走?”
  “她沒有直說,可是這故事有這個含意,對不對?我當時嚇坏了。我早該采取行動,把她打發走的。”
  “你為什么會嚇坏了呢?”
  她抬頭看看飄滿灰塵的天空。
  “我想,是因為她很害怕,而這种情緒感染了我。當然,我本來就夠沮喪了。史丹把她像個小新娘似的帶回家里來,這太不尋常了。我感覺到我的生活正在起變化,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的生活已經改變有一段日子了,對不對,從六月份開始?”
  她的目光從天空中移下來,滿是陰霸。
  “我們是六月到舊金山去的。你為什么會提到六月?”
  “你先生最后一次撕書房的月歷,就是在六月。”
  一輛引擎嘈雜的汽車在門前停下,房子一角出現了一個男人。他的身子裹在皺巴巴的深色西裝里,看似渾身不自在;他的長臉蒼白,眼睛上端有道疤痕。
  他順著車道向我們走過來。
  “史丹·卜賀在嗎?”
  “抱歉,他不在家,”珍不安地說。
  “請問,您就是卜賀太太吧?”那人刻意故示禮貌地說道,可是聲音里隱約所得出挑釁的味道。
  “是,我就是他太太。”
  “請問您先生什么時候會回來?”
  “我不知道。”
  “你心里一定有個數吧?”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誰會知道?”
  听他的語气,這人是個麻煩人物。我走到他和珍的中間:
  “卜賀先生出城度周末去了。你是什么人?找他要做什么?”
  那人沒有立刻回答我。他陷入一陣無聲的憤怒,把手揮得老高,打了自己一巴掌,這一摑在他臉上留下四個火紅的手指印。
  “我是什么人你不用管,”他說。“我是來拿我的錢的。你最好找到他,把我的話帶到:我今晚就要离開這里,而且要帶著錢走。”
  “你說的錢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只要把話帶到就好。如果今晚可以到手,我愿意拿個一千塊整數就好;要不然,我叫他吃不完兜著走。你把我的話告訴他。”
  他淡漠的眼神和他嘴里說的話并不相稱。我猜他是牢里的常客。他有种長年吃牢飯的蒼白,而且在白日光光之下顯得渾身不自在。他一直緊靠著牆壁,好像需要什么東西支撐似的。
  “我先生沒那么多錢。”
  “他老媽有。”
  “你怎么知道他媽媽的事?”珍的聲音微弱。
  “我正好知道他老媽有的是錢。他說他今天會從他媽那儿弄到錢,然后今晚交給我。”
  我說話了:
  “那你不是來得太早了點?”
  “還好我來早了。你看他不是出城去了?”
  “他向你買了什么東西?”
  “我要是告訴你,東西就賣不出去了,對不對?”他朝我詭譎地看了一眼,眼神透露出他是個會要小聰明、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聰明畢竟有限的家伙。“跟他說我今晚會再來一趟。如果到時候他還不付錢,我跟他沒完!”
  “晚上這儿恐怕一個人都沒有,”我說。“干脆你把你的名字跟地址給我,我們跟你聯絡。你看怎么樣?”
  他沉吟了一會儿,終于說道:
  “你可以在星光汽車旅館找到我,那地方在海岸公路上的多蟠嘉峽谷南邊。你說找艾爾就行了。”
  我把旅館的地址記下來。
  “沒電話嗎?”
  “電話里你也交不了錢。”
  他對我們陰笑了一下,就往外走。我跟在他后頭走到屋旁,看著他開了一輛老舊的黑色旅行車离開。那部車前頭的擋泥板不見了,車牌髒得很,我看不清楚號碼。
  “你覺得他是說真的嗎?”珍問我。
  “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話要測謊器才查得出真假,不過他可能通不過測謊測驗。”
  “史丹怎么會跟這种人扯上關系?”
  “你應該比我了解史丹。”
  “我開始怀疑我是不是了解他了。”
  我們進到屋里,我問了珍能不能借用書房的電話。我想找到那台賓士車的主人。圣德瑞莎查號台把羅杰·安密特的電話給了我,我撥了號碼過去。
  一個女人不耐的聲音傳來:
  “喂?”
  “請問羅杰·安密特先生在嗎?”
  “他不在。”
  “請問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那要看你找他有什么事。”她說。
  “你是安密特太太嗎?”
  “是,”听起來她好像准備要挂我電話了。
  “我正在找一位年輕小姐,一個有點奇怪的金發女孩——”
  她打斷我的話,聲音听來興致提高了許多:
  “她星期四晚上是不是曾在圣德瑞莎帆船碼頭的一艘游艇上過夜?”
  “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知道她什么?”
  “她開的是一部綠色的賓士車,那部車顯然是你先生的。”
  “那部車是‘我’的!告訴你,就連那個游艇也是我的。她是不是把那部車給毀了?”
  “沒有。”
  “我要把車弄回來。車子在哪里?”
  “如果讓我到你那儿去談談,我就告訴你。”
  “你這是在敲詐嗎?是不是羅杰叫你來的?”
  她的聲音听來已气得發抖,也听得出她受到傷害。
  “我從來沒見過你先生。”
  “算你走運。你叫什么名宇?”
  “亞契。”
  “好,亞契先生,請問你哪里高就?”
  “我是私家偵探。”
  “我懂了。你想跟我談什么呢?”
  “談那個金發女孩。我不曉得她的名字,你曉得嗎?”
  “不曉得。她惹麻煩了嗎?”
  “好像是。”
  “她几歲?”
  “十八、十九吧。”
  “這樣啊,”她的聲音更小更弱了。“那部車是羅杰送給她的,還是她偷的?”
  “這你得問你先生才知道。要不要我把車開過去還給你?”
  “你現在在哪里打電話?”
  “北岭,不過我正要去圣德瑞莎。或許我們可以談一談。”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儿。我問安密特太太她還在听嗎?
  “我還在听。可是我不知道我要不要跟你談。不過,”她的聲音高了些。“那部車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來。我愿意付你錢,用合理的价格。”
  “錢的事等我見到你再談。”
  我把賓士車從車庫里倒出來,把我的車開進車庫。等我回到書房時,珍正在和她婆婆講電話。
  她把話筒放下,告訴我史丹那天早上帶著龍尼和那女孩去過農場,那時候她婆婆不在家。
  “園丁把山上木屋的鑰匙給了他。”
  “山上木屋?”
  “農場后面的坡地上有個給客人住的木屋。那里就是起火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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