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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喬·凱西一手拿著鏟子,另一手拿著染血的鋤頭走著。到停車的地點后,他把鏟子和鋤頭丟到貨車后面,扶卜賀太太上了車。我當駕駛。
  她沉默地坐在我們兩人中間,一路上直直望著前方的石頭路。她一聲也沒吭,直到我們在她家放信箱的所在彎進了酪梨樹林后,才大大呼出了一口气,好像她從峽谷下來的路上一直是屏著呼吸的。
  “我的孫子呢?”
  “我們還不知道。”喬·凱西說。
  “你的意思是他也死了?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喬·凱西那西南部人慢吞吞的講話語調,緩和了他的回答。
  “夫人,我的意思是,沒有人看到你孫子的蹤影。”
  “那個金發女孩呢?她在哪里?”
  “我真希望我知道。”
  “是不是她殺了我儿子?”
  “夫人,看來好像是的,看來好像是她用那把鋤頭敲了他的腦袋。”
  “然后又把他埋了?”
  “我發現你儿子的時候,他是被埋著的。”
  “一個女孩子家怎么可能做得出來?”
  “夫人,那個坑很淺。女人只要下定了決心,男人能做的事她們都做得到。”
  她的咄咄逼問讓他備受壓力,而她的恐懼帶給他更大的壓迫感,因此喬·凱西慢吞吞的回話里已經滲入一點哀鳴的意味。她不耐煩地轉而向我攻來:
  “亞契先生,我孫子龍尼死了嗎?”
  “沒有。”
  我故意加重音量,想逼退“他已經死了”的可能性。
  “那個女孩是不是把他拐走了?”
  “這是個很好的假設。不過如果他們跑掉了,也可能只是為了避火。”
  “你在睜眼說瞎話!”
  她的話听來像是她已經跨過另一個人生的分水岭,而她的未來將不可能再發生任何好事。
  我把貨車停在車道上我的汽車后面。喬·凱西下了車,伸手去扶卜賀太太,她一把將他推開。可是她下車的樣子,已仿佛是個驟然老去的女人。
  “你可以把車停在車棚里,”她對我說道。“我不喜歡把貨車停在太陽底下晒。”
  “對不起,我插一下嘴,”喬·凱西說,“我想您最好把貨車停在這儿。火正從峽谷上頭燒下來,可能會燒到您的房子。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幫您把東西搬出來,也可以幫您開一部車。”
  卜賀太太對著那棟房子和四周的景物緩緩□巡了一遍。
  “從我出生到現在為止,這個峽谷從來沒有起過火。”
  “這表示這場火的時机到了,”他說。“山上那些樹都有十五、二十尺那么高,全都干得像脆谷片。這是五十年才碰上一次的大火,很可能會把您的房子燒掉,除非風向又變了。”
  “那就讓它燒吧!”
  珍走到門口來迎接我們,她的腳步略帶遲疑,仿佛害怕听到我們即將宣布的消息。我告訴她,她丈夫死了,儿子不見了。那兩個女人交換了一個質問的眼神,好像都想在對方身上找出這些苦難的根源來。然后她們一塊儿站在門口,擁抱對方。
  我們站在陽台上,喬·凱西從我后面走過來。他碰了碰帽檐,對那個靠在卜賀太太肩上。面對著他的年輕女士開口說道:
  “請問你是史丹·卜賀的太太嗎?”
  “我是。”
  “我想請你跟我描述一下,跟你先生在一起那個女孩的長相?”
  “我盡量。”
  她离開另外那個女人的怀抱,那女人進屋去了。珍靠在欄杆上,离蜂鳥給水器很近,一只蜂鳥不停的吵她。她走到陽台另一邊,在一張帆布椅上坐下,用一种緊張的姿態傾身向前,將那個有奇怪眼神的藍眼金發女孩向喬·凱西重新形容了一遍。
  “你說她大概是十八歲左右?”
  珍點點頭,她的反應迅速而机械化,好似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
  “卜賀太太,你——你先生對那個女孩是不是很有興趣?”
  “他顯然很有興趣,”她的聲音又酸又苦。“不過我想她對我儿子的興趣更大。”
  “怎么個有興趣法?”
  “我不知道。”
  喬·凱西換了一些比較不敏感的問題。
  “她穿什么樣的衣服?”
  “昨天晚上穿的是一件無袖的黃色洋裝;今天早上我沒看到她。”
  “我看到了。”我打了岔。“她還是穿著那件黃色洋裝。我想你會把這些資料都傳給警方吧?”
  “是的,我一定會。現在,我想跟園丁談一談,他也許能夠告訴我們,鏟子和鋤頭是怎么跑到山上去的。他叫什么名字?”
  “佛茲·史諾,我們都叫他佛茲。”珍說。“他現在不在。”
  “他去哪里了?”
  “半個鐘頭以前風向變了的時候,他騎著史丹的舊單車下山去了。他本來要開凱迪拉克走的,我叫他不要開。”
  “他自己沒有車嗎?”
  “我相信他有部破車。”
  “車在哪里?”
  她微微聳聳肩。
  “我不知道。”
  “佛茲今天早上在哪里?”
  “我不清楚,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几乎整個早上都待在這里。”
  喬·凱西的臉色變得沉重。
  “他跟你儿子處得好不好?”
  “處得不錯。”她說完后意會到他的意思,眼神黯淡下來。她搖搖頭,好像要把那層意思否決掉,赶跑黑暗。“佛茲不會傷害龍尼的,他一直對龍尼很好。”
  “那他為什么要跑掉?”
  “他說他很擔心他媽媽。不過我想他怕的是火,他都快哭出來了。”
  “我也怕火,”喬·凱西說。“所以我才會干這一行。”
  “你是警察嗎?”珍說。“所以你才問我這么多問題?”
  “我是森林服務處的人,被派來調查火災的起火原因。”他伸手探進內袋,掏出一個鋁盒,把那根燒到一半的小雪茄拿給她看。“這東西看起來是不是你先生的?”
  “看起來是沒錯。可是你該不會想證明是他起的火吧?他人都死了,你這樣做是什么意思?”她提高了聲音,有點失控。
  “我的理由是這樣的:不管是誰殺了他,或許就是他讓這個東西掉落在干草堆里。那就表示殺他的人對這場火要負法律責任,也要負責賠償。我的職責就是找出真相來。那個姓史諾的人住在哪里?”
  “他跟他媽媽住在一起。他家离這里很近,我婆婆可以告訴你,史諾太太以前在我婆婆這里做過事。”
  我們在客廳找到了卜賀太太,她正站在角落一扇窗邊,整個峽谷都框在那扇大窗里。這客廳好大,遠遠站在那一頭的她看起來好嬌小。我們朝她走過去,她并沒有轉身。
  她在看火勢延燒的景況。火舌現在的位置在峽谷盡頭,有如奔流的火山滑下坡地,在樹頂頭上迸冒著濃煙和火花。宅子后面的尤加利樹被一陣暴風吹過,頓時成了白頭;山鳥和鴿子全都飛光了。
  喬·凱西跟我互望了一眼,我們也該走了。我讓他去開口,因為這是他的地盤,也是他的任務。他對著那女人一動也不動的背影說:
  “卜賀太太,你不覺得我們最好离開這儿嗎?”
  “你們走吧,請你們都离開,我要留下來,我現在不走。”
  “你不能留下來,火真的往這儿燒過來了。”
  她轉頭面對他。她的臉色凝重深至骨里,看起來又蒼老又懾人。
  “別告訴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在這房子里出生,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住過;如果房子沒了,我最好跟著它也一起消失。我什么都失去了。”
  “你不是當真的吧,夫人?”
  “我不當真?”
  “你總不想讓自己被火燒到吧,對不對?”
  “我想我對火神是歡迎還來不及。我很冷,凱西先生。”
  她的語調一派悲觀,可是里頭帶有歇斯底里甚至更糟的東西。那是一种剛愎頑固的抵抗,表示她的心智已經上了鎖,死死守在一個牛角尖里。
  喬·凱西帶著無望的眼神對這客廳環視了一周。這里盡是維多利亞式的家具,牆上挂著維多利亞風格的畫像,還有好几個玻璃櫥柜,里面滿滿放著本地鳥類的標本。
  “夫人,難道你不想搶救你的東西?你的銀器、鳥類標本、畫像、紀念品怎么辦呢?”
  她以一种絕望的姿態攤攤手,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自她雙手間消逝了。喬·凱西想用她生命的片片段段把她拉回來,但效果微弱。
  我說話了:
  “卜賀太太,我們需要你幫忙。”
  她帶著些微的訝异看著我:
  “要我幫忙?”
  “你的孫子失蹤了。一個小男孩在這個時候、這种地方失蹤,實在——”
  “這是我的報應。”
  “哪里的話!”
  “你以為我在胡言亂語,是不是?”
  我沒去管她气沖沖的問話。
  “你的園丁佛茲可能知道你孫子的下落。我知道你認識他的母親,對不對?”
  她回答得很慢:
  “依娜·史諾以前是我的管家。你該不會認為佛茲他——”
  她停住沒往下說,不愿意把她的問題明白說完。
  “如果你能跟我們一起去找佛茲和他母親談談,會有很大幫助。”
  “好,好,我去。”
  我們從小道開車出去,像一列送葬的隊伍。卜賀太太開著她的凱迪拉克在前面帶路,珍和我坐綠色的賓士車跟在她后頭。喬·凱西居尾,開著那部貨車。
  我從信箱矗立的地方往后看。火花和灰燼往下吹入峽谷,沖進宅子后頭的樹林,有如色彩鮮艷的异國鳥類,急著取代那些已經遠飛了的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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