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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她以悲哀而狐疑的神情看看儿子,他還以同樣的眼神。可是她終究撤退了,走進廚房。然后我听到有水流進鍋里的聲音,還有瓦斯爐打開的轟然聲響。
  “佛茲,后來那女孩又回來過嗎?”
  他點點頭。
  “她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大概是中午,要不然就是再晚一點,我那時候在吃午餐。”
  “她說了什么?”
  “她說尤尼很餓。我把花生醬三明治分了他一半,另一半我給她吃。”
  “她有沒有提到史丹?”
  “沒有,我也沒問她,可是她很害怕。”
  “她說她很害怕嗎?”
  “她不用說我也看得出來,那個小孩也很害怕,我看得出來的。”
  “后來發生了什么事?”
  “沒發生什么事,她离開峽谷下山去了。”
  “走路?”
  “對”
  可是他的眼睛再次避開我。
  “你确定她不是開你的車离開的嗎?”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他坐著一動也不動,活像一個正仔細探視自己身体中心的瑜伽教徒。
  “好吧,我跟你說。她把我的車開走了,他們是開我的車走掉的。”
  “你先前為什么不告訴我們?”
  “我根本沒有想到嘛,我那時候在施肥料……我心里還有很多事要想。”
  “少來了,佛茲。那小孩失蹤了,他爸爸也死了。”
  “我沒有殺他!”
  “我是相信你,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會相信你。”
  他抬起頭,眼光落在喬·凱西身后。他媽媽在廚房里走來走去,他仔細听她弄出來的聲響,好像這些聲音可以告訴他該說什么,該想什么。
  “不要管你媽媽,佛茲,這是你跟我之間的事。”
  “那你把門關起來,我不想讓她听到我說的話,也不想讓他听到。”
  喬·凱西退出門口,把門帶上。我對佛茲說:
  “是你讓那女孩把車開走的嗎?”
  “對,她說卜賀先生要她來開車。”
  “不只是這個原因,對不對,佛茲?”
  羞慚染紅了他的臉。
  “你不要跟‘她’說。”他對著廚房搖搖顫動的手。
  “什么事不要我跟她說?”我說。
  “她讓我摸她。”那分回憶,或許是那份遐想,讓他全身顫栗。他帶疤的嘴巴微笑起來,只剩下眼睛還是悲哀的。“我的意思是,她看起來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所以你就讓她把你的車開走。”
  “她說她會開回來還我。可是,”他用悲哀的語調接上一句:“她到現在還沒有開來還我。”
  “她有沒有說要去哪里?”
  “沒有。”他以一种專心傾听的模樣坐了一會儿。“我听到她往峽谷下面開去的聲音。”
  “那小男孩跟她在一起?”
  “嗯,她逼他跟她一起离開。”
  “他不愿意离開嗎?”
  “他不愿意。”他猛烈地搖搖頭,好像他就是那個小男孩。“可是她硬逼著他离開。”
  “她怎么硬逼他离開的?”
  “她說妖怪要來抓他了,她把他抱起來,放在座位上,就帶著他開車走掉了。”
  我拿出筆記本和筆。
  “你開的是哪一种車?”
  “五三年的雪佛蘭小車,性能還是很好。”
  “什么顏色?”
  “有一部分是深藍色,有一部分則是紅色的底漆。我已經開始上漆了,可是我太忙了,所以沒漆完。”
  “車牌號碼呢?”
  “你最好問我媽媽,她這里的每一樣東西都有記錄。可是你不要‘告訴’她。”
  他用手指碰了碰嘴唇。
  我走出房間,進人廚房。史諾太太在瓦斯爐旁邊,正把熱水往一個咖啡色的茶壺里倒。蒸气弄花了她的眼鏡,她轉身看我的時候一片空茫,好似一個瞎眼的女人突然被嚇了一跳。
  “那個女孩把你儿子的車開走了。”
  她砰然一聲,把茶壺放下。
  “我就知道他干了什么坏勾當。”
  “史話太太,這不是重點。請你把車牌號碼告訴我,這樣我們就可以發出通告。”
  “他們會把佛茲怎么樣?”
  “不會怎么樣。能不能請你把車牌號碼給我?”
  她在一個廚房抽屜里摸索,找到一本老舊的皮面記事簿,然后大聲念出來:
  “IKT四四七。”
  我記下號碼,然后回到客廳向喬·凱西報告。卜賀太太癱在那個搖椅里,臉面很紅,眼睛半閉。
  “她喝酒了嗎?”我問喬·凱西。
  “我沒看到她喝酒。”
  卜賀太太歎口气,努力想站起身來,可是又倒回搖椅上,那椅子被她的重量壓得吱嘎作響。
  史諾太太穿過那扇門,從廚房里出來。她手上平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咖啡色的茶壺、牛奶和糖罐,還有一副仿如因為用久而變薄了的骨磁茶杯和茶托。她把托盤放在搖椅旁的桌上,拿起茶壺往茶杯里倒滿水。我看到黑色的茶葉片從杯里冒升上來。
  她強顏歡笑地對卜賀太太說:
  “不管您生了什么病,一壺好茶對您絕對有益。好茶可以讓您頭腦清楚,心情開朗。我知道您喜歡什么樣的茶——要加糖跟牛奶,我說的沒錯吧?”
  卜賀太太的聲音濃濁:
  “謝謝,你真是周到。”
  她伸手去拿茶杯,但她的手臂大幅晃動,把托盤上的茶杯、牛奶、糖罐一股腦儿都掃了出去。史諾太太馬上跪下,把破茶杯的碎片拾起來,仿佛那是某种宗教圣器。然后她像箭一般沖進廚房拿來一條毛巾,把洒在經久磨損的地毯上的茶漬抹去。
  喬·凱西已經扶住卜賀太太的肩膀,以免她從搖椅里跌出去。
  “她的家庭醫生是誰?”我問史諾太太。
  “簡若姆醫生。你要不要我幫你找電話號碼?”
  “你自己就可以打電話給他。”
  “那我要怎么說呢?”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心髒病。你最好也打電話叫救護車來。”
  史諾太太先是站著不動,好像所有的反應能力一下子都用完了;直至過了几秒鐘后,才走進廚房。我听到她撥電話的聲音。
  我開始焦躁不安,主要是因為那個失蹤的男孩;他已經失蹤太久了。我把佛茲那部舊車的車牌號碼給了喬·凱西,建議他發出全面通緝。他撥了電話到警長辦公室。
  我走到屋外。珍正在斑駁殘破的人行道上走來走去。她的短裙和修長美腿這時看來有點滑稽,有如一個悲傷的小丑被陷在一條破街上,頭上是煙霧彌漫的蒼穹。
  “里面到底是怎么了?”
  我把園丁跟我說的話告訴她,也告訴她她婆婆病了。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生過病。”
  “可是她現在病了,我們替她叫了救護車。”
  我正說著,就听到救護車從遠處奔馳而來,像是回憶中的一聲尖嚎。
  “那我怎么辦?”珍說,好像救護車是沖著她來的。
  “你陪卜賀太太到醫院去。”
  “你要去哪里?”
  “我還不知道。”
  “我宁愿跟你走。”
  我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把我的名片交給她,又給了她一個万無一失的回答:
  “我們保持聯絡。我有答錄机,讓我知道你的下落。”
  她瞪著名片許久,好像上頭寫的是外國字。
  “你不會把我拋下不管吧,會不會?”
  “不會,我不會的。”
  “你要錢,是不是這樣?”
  “錢的事可以等。”
  “那,你要我給你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她若有所悟的看著我。人總是有所企求的。
  救護車轉過街角。在路邊停車之前,它動物般的鳴叫聲換成了一陣低吼。
  “請問這是史諾家嗎?”司机大聲問我。
  我說是。他和一個伙伴把擔架抬進屋子,出來的時候卜賀太太躺在上頭。他們把她抬進救護車的時候,她一直掙扎著想坐起來。
  “誰在推我?”
  “沒人推你,親愛的小姐。”司机說。“我們會給你補充氧气,這樣子你的精神會好起來。”
  珍沒有看我,她說:
  “我會開她的車跟著她去,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去醫院。”
  我想,該是把那部綠色賓士車交還給羅杰·安密特的時候了。喬·凱西為我指出新月街的方向,那是在第一條山脊道上,可以俯瞰整個圣德瑞莎城。那條路的上空飄著煙霧,几乎漫沒了整個天空。
  喬·凱西轉身面對我,他剛才朝那方向看得太久了,眼睛還是皺眯眯的。
  “如果你要開車上那儿去,可要當心,火還在延燒呢!”
  我說我會小心。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謝了,我開那部貨車進城去。不過,我要先查查佛茲的底。”
  “你不相信他的話?”
  “某些部分我相信。可是你不可能一舉中的,第一回合就知道所有的真相。”
  他轉頭走回史諾家。史諾太太站在門口,大門把她框在里頭,像一個褪了色的貞洁處子,堅心護衛著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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