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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接下來几天,日子平靜、愉悅地度過了,生活很快就上了軌道。侍候史勞斯先生的工作,對班丁太太而言實在是輕而易舉,而且甘之如飴。
  顯然房客喜歡只讓一個人服侍,那便是這位房東太太。他很少添什么麻煩,不像一般房客;對她來說,侍候他是件樂事。至于史勞斯先生稀奇古怪的行為,她也早就見怪不怪了,這也不過是常人可能有的怪癖碰巧發生在房客身上罷了。而他也沒有一般房客慣有的一些煩人惡習。還有一點令他們覺得欣慰的是,班丁和愛倫可以睡得很晚。史勞斯先生不會六七點鐘一大早要求煮咖啡之類的事,他极少在十一點之前要求服務。
  不過,他的确异于常人。
  第二天傍晚,史勞斯先生帶回來一本書,書名很奇怪,叫做《古登氏索引》他只讀這本書和《圣經》——后來班丁太太發現這兩本書關系密切——而且愛不釋手。每天用過早餐——也算是午餐——之后,他便埋首書中,用心研讀《圣經》,和這本書仔細地對照。
  至于在金錢這樣重要的事情上,班丁太太發現,史勞斯先生极為信賴別人。才搬來的第一天,他竟將一筆為數不少的錢——一百八十四鎊,用一張張髒兮兮的小報紙包著,隨意放在桌上。這令班丁太太相當不高興,并向他糾正這种漫不經心的行為。而他竟然只是大笑,當那詭异、不和諧的笑聲自他那兩片薄唇冒出來時,班丁太太還嚇了一跳呢!
  “我知道可以信得過你們,”他結結巴巴答道,“而且,班丁太太,在我對人尚未真正了解之前,其實很少和別人交談,尤其是女人。”
  他吸了口气,發出嘶嘶聲。
  房東太太很快便知這位房客對女人有恐懼感,而且不喜歡女人。班丁太太在掃樓梯時,經常听見他在讀《圣經》中一些對女人很不友善的段落。班丁太太對于她的女性同胞們也沒有太多好感,所以也不以為忤;而且就一個房客來說,不喜歡女人還不是最糟的事。
  反正,為他的奇怪行徑操心也沒有什么用處,沒錯,史勞斯是滿古怪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這里過著特立獨行的生活,他應該會和親戚或朋友、同學一起住,過著和現在不同的生活。
  偶而,班丁太太會回想這些日子——即便是最不會幻想的人,也會回想過去,而在回想中,往事又往往變得特別值得紀念——算算自己才多久就發現這位房客喜歡在夜闌人靜、人們進入夢鄉的時候悄悄出去。
  她讓自己相信——不過我怀疑她這么想是不是正确的——她第一次發現史勞斯先生有夜間活動習慣的那天,是在她察覺一件怪事的前一晚。這怪事是:史勞斯先生的三件西裝,有一件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們回憶起過往時,遺漏其中一段時光或片段,是很自然的,我也一直能夠理解這种事,但竟然有人能把一件事的年、月、日、時、分記得一清二楚!班丁太太清清楚楚地記得,(雖然她始終無法确定是在史勞斯搬來的第五或第六個晚上),他在凌晨兩點出門,到了五點鐘才回到住處。
  确實有這么一個夜晚。因為后來發生的一些巧合,注定使這個夜晚長存在她的記憶中。
  那是個最黑暗、最深沉無聲的夜晚,班丁太太早已進入酣睡的夢鄉。突然,她被一陣聲音吵醒,這聲音听來很熟悉。她立刻意識到是史勞斯先生發出來的聲音。他先是走下樓來——而且還踮著腳尖走路——然后走過她房間門口,最后輕輕地關上前門。
  她极力想讓自己入睡,卻是怎么也睡不著了,她僵硬地躺著,深怕把班丁先生也吵醒。就這樣躺了三個小時,直到确定史勞斯先生回來,進房間睡了,她才再度進入夢鄉。
  雖然再睡了一覺,早上起來卻覺得非常疲倦,因此當她听到班丁表示要出門購物時,心中頗覺高興。
  這對夫婦很快就發現,就飲食方面想令史勞斯先生滿意還挺不容易,雖然他极力表現出很滿意的樣子。對多數房東而言,這位完美的房客倒是有一個嚴重的缺點:他是位素食主義者。照理說他應該是不碰肉食的,但是他偶爾會用點雞肉,而且邀請班丁夫婦一同享用。
  這天——后來發生的事情持久而鮮明的盤据在班丁太太腦海中的這一天——她安排讓史勞斯午餐吃點魚,剩下來的食物還可以為他做頓簡單的晚餐。
  班丁至少要一小時后才會回來。他是個熱愛交際的人,班丁太太很清楚他一定會在經常光顧的店里跟人家閒聊好一會儿。于是她從從容容地起身穿好衣服,之后走到前面整理起居室。
  經過徹夜失眠,她腦袋仍昏昏沉沉的,幸好史勞斯先生一向不會在十二點之前按鈴。
  但就在离十二點還有一段頗長的時間前,突然一陣鈴聲打破了寂靜。是大門的鈴聲。
  班丁太太皺皺眉頭,八成是來收舊瓶子或破銅爛鐵的人。
  她慢吞吞、极不情愿地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口的竟是善良的喬·千德勒,她的臉上立刻綻放笑容。
  似乎在這潮濕、多霧的空气中走得太快了,他的呼吸有點急促。
  “喬!請進。”班丁太太招呼著,“班丁出門了,但是很快就會回來。最近忙些什么?好些天沒來了。”
  “班丁太太,你知道我在忙什么——”
  她看著他几秒,腦子里思忖著這話的意思。突然她想起來了,對啊!他正在忙一件重大的案子——逮捕“复仇者”。這可是她丈夫在閱報時一再提起的事。班丁現在又恢复訂報,在閱讀這份半便士的晚報時,他總會將謀殺案的相關報導念出來給她听。
  她領客人進入起居室。多虧班丁堅持在出門之前先生起爐火,現在屋內暖和又溫馨,而外頭可真是冷得嚇人啊!剛才在前門才站了几秒鐘,她就覺得一股寒气貫穿她全身。
  不只是她感到如此,千德勒也說:
  “屋子里真舒服,可以躲開外頭的寒气。”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班丁的沙發椅上。
  班丁太太想,千德勒一定又冷又累。他看起來臉色蒼白,几乎毫無血色,而且因長時間在外奔波,臉上晒得黃黃黑黑的。她很客气地問著:
  “要不要我幫你沏杯茶呢?”
  “嗯,好的,我正想來一杯呢,班丁太太。”然后他四下張望,又叫了聲她名字:“班丁太太……”
  他的語气如此詭异、沉重,她不禁問道:
  “喬,怎么了?”突然,她掠過一絲恐怖的念頭,“你該不會是來告訴我班丁發生了什么事吧?他沒發生意外吧?”
  “天啊!不,你怎么會這樣想?不過班丁太太,又發生了一件事!”
  他的口气低得像是耳語,他憂愁地看著她,眼神略帶惊恐。
  “又一件?”
  她茫然地看著他,瞬時,她明白了,他所說的“又一件”意味著另一宗恐怖神秘的謀殺案。
  這讓她頓時松了一口气——她真有那么一刻以為喬是來告訴她班丁出事了呢!事實上,如果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這件新發生的案子上,她必然會感到震惊;但此刻听到這消息,她心中還挺高興哩!
  几乎是身不由己地,班丁太太已經開始對這一連串震惊整個倫敦市,并且高深莫測的犯罪事件引發興趣。過去兩三天來,班丁不斷提及的恐怖話題已經占据了她原本純淨的心靈,他們已不避諱此事,反而以一种開放、關切的心面對“复仇者”事件。她提起茶壺,吸了口气說:
  “真可惜,班丁不在家,他多么喜歡听你談這些啊!”
  說著,她將燒滾的熱水倒人小茶壺里。
  千德勒沒說話,她轉身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你的气色看來很差!”
  的确,他的气色看來不太好,其實是非常地糟。
  “沒辦法,”他喘了一口气,“剛才所說的事讓我覺得心神不宁。我是第一批抵達現場的人,那一幕真令人反胃,可怕极了!班丁太太,別再提了。”
  他喝了口熱茶,茶還沒泡開呢!
  她同情地看著他:
  “喬,你見識過許多恐怖的場面,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令你如此沮喪!”
  “這回和以往發生的完全不同。”他說:“還有,還有……噢,班丁太太,這回是我發現了那張紙條。”
  “真的?”她惊叫道,“真的是复仇者本人寫的紙條?班丁一直這么認為,他不相信有人會拿這開玩笑。”
  “我真的看見了。”千德勒勉強說著:“你不知道嗎?即使,即使——”他壓低了聲音,仿佛隔牆有耳似的。“即使在警界,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班丁太太,這些謀殺案實在令我們神經緊張。”
  “不可能!”她說,“你該不會認為這些案子是警察犯下的吧?”
  他不耐煩地點點頭,仿佛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
  “在我發現這張紙條時,尸体還是微溫的,”他顫聲說,“為了這一點,我今早還到了西區,我的一位上司就住在現場附近的亞伯·泰倫王子區,我必須向他報告這件事。他們連杯水都沒招待我。我想他們應該給我一杯水,是不是,班丁太太?”
  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是啊!我想也是。”
  “不過,唉,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說:“他把我帶到他樓上的化妝室,听我報告,表現得非常体貼、周到……”
  班丁太太突然問道:
  “要不要吃點什么?”
  “噢,不用了!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他忙說:“我覺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這樣子會生病的。”
  班丁太太有點不悅,她的個性頗為敏感。為了討她高興,喬吃了一片她切好的奶油面包。
  “我想,你是對的。”他說:“今天可有得忙了,從四點鐘就起床——”
  “四點?”她說:“就是那個時候,他們發現——”她猶豫了一下,“‘它’的?”
  他點點頭:
  “我碰巧就在附近,如果我或那位發現她的警官提早半分鐘到,一定可以逮到那只禽獸。有兩三個人看見嫌犯逃走。”
  “他長得什么樣子?”她好奇地問。
  “很難回答這問題,你曉得,霧這么濃,不過大家都异口同聲地說這人手上提著一個袋子——”
  “袋子?”班丁太太低聲重复了一次。“是什么樣的袋子,喬?”
  一陣恐懼感襲來,她心底升起一股好奇、害怕的感覺,連她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就是個手提袋呀!”喬說得很含糊,“有個女人說曾經看過他,說是個‘很高而瘦削的影子’,那就是他,一個提著袋子的瘦高男子。”
  “提著袋子?”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重复著。“听起來真是奇怪。”
  “這沒什么好奇怪的,他必須裝些犯案用的工具,我們一直在想,他是怎么藏凶器的,通常凶手會將作案的刀子或武器盡速扔掉,你知道。”
  “是嗎?”
  班丁太太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的腦海里有一個念頭在打轉,她覺得她應該查查她房客的袋子到底怎么了。很可能——只要認真想過,它是很可能的——這位健忘的紳士某天到麗池公園散步時,不小心把袋子給弄丟了,就她所知他很喜歡到麗池公園去。
  “一兩個小時內,警方可能就會發布他的外形特征,”喬說:“說不定有助于破案。現在每個倫敦人都希望將他繩之以法。對了,我想我該走了。”
  “不留下來等班丁嗎?”她猶豫地問著。
  “不了。但是我可能會再過來,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來告訴你后續的發展。謝謝你的茶點,我精神好多了,班丁太太。”
  “喬,要耗神的事還多著呢!”
  “是的。”他沉重地說。
  几分鐘后,班丁回來了,而且和妻子起了點小爭執——自從史勞斯搬來后,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生爭執。
  事情是這樣子的:一知道喬剛剛來過,班丁便責怪妻子沒有多打听這宗駭人事件的始末。
  “愛倫,你該不會連事情在哪儿發生的都役法告訴我吧?”他憤怒地說,“我想,你只是敷衍敷衍千德勒,你一向如此。他來這里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件事,否則還有什么?”
  “他只是來這里吃喝點東西,”她忙說:“如果你想知道他為什么來的話。他來這里的時候,气色很差,根本說不出話,直到進了屋子坐下,才能和我說話,他告訴我的已經夠多了。”
  “他有沒有告訴你,复仇者簽名的那張紙是什么形狀?三角形還是四方形?”班丁逼問著。
  “沒有,他沒說,這又不是我非問不可的問題。”
  “你這笨蛋!”
  然后,他停了下來。就在他們爭執之際,報童正在梅里本街賣報紙,沿路廣告今早發生的恐布事件——复仇者的第五次謀殺。
  班丁出去買報紙,妻子將他買回的東西帶入廚房。
  外頭賣報的喧叫聲顯然吵醒了史勞斯先生。因為房東太太進廚房還不到十分鐘,他就搖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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